楚毅说, 今天的天色真好,适合翻墙  那人影是少年时的她,肆意张扬, 时而在房中提笔作赋,时而绑着襻膊在马球场上策马飞奔。

    苏锦瑶在无数个夜晚看着那个天真烂漫不知愁苦的小姑娘, 看着她生活在阳光下,而自己则困于这一方昏暗天地里, 跟她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看了也不知多久,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要这样看着她到天亮。

    可梦中却听到耳边有声音响起, 是年少的阿吉和长大成人的楚毅。

    他们一左一右,一声声地蛊惑:“你过去啊,你过去啊,你为什么不过去呢?”

    “你不想回去吗?过去那么开心, 什么烦恼都没有。”

    苏锦瑶看着少女那张满是欢笑的脸,犹豫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一步。

    离开了昏暗的床榻,阳光洒在身上, 暖洋洋的。

    她来到女孩儿身边,正在给马儿喂豆饼的女孩儿转过头来, 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是谁?”

    温暖的阳光骤然消失, 周遭的一切转眼间破碎又重组,恢复成困住她的那一方床榻,阴暗, 潮湿, 不见天日。

    她胸口闷滞, 喘不过气, 仓皇间看到床上多出一个人影,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母亲。

    只是以往母亲是坐在床边,这次却是躺在了床榻上,脸颊凹陷,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要从眼眶里滚出来,口鼻间汩汩涌着鲜血……

    苏锦瑶猛地睁开眼,双手死死抓着床褥,手背上青筋凸起,呼吸起伏不定。

    她许久才缓缓平复,转头看了眼窗外,天还黑着,屋里半丝光亮也无,而她再也不敢闭眼。

    直至天光渐亮,房中才响起些许动静,秋兰轻手轻脚地掀开床幔,见她已经醒了,笑道:“小姐何时醒的?怎么也不叫奴婢一声。”

    苏锦瑶扶着她的手臂坐起身,道:“刚醒。”

    …………………………

    天气已经入冬,归元山上雾气蒙蒙,山间小径掩映其中,宛如幻境。

    虽然天气寒冷,但苏锦瑶依然没有改变每日早起散步的习惯。

    她洗漱更衣后便披着一件斗篷出了门,早已候在外间的楚毅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往山下走不远,便是那片几个月前才种下的枇杷林。往常她路过这里从来不曾停留,今日却不知何故停了下来,望着那片林子出了会儿神。

    楚毅对这片林子很上心,留了果农专门负责照看。果农得了他的吩咐,精心照料,为免果树被冻坏,早已用草绳在树干上裹了厚厚几层。放眼望去,这片枇杷林和山上的其他草木差别甚大。

    楚毅原本只是默默地跟着她,没有打扰,但见她今日难得停在了这里,便没忍住上前,道:“小姐放心,这次一定能种出清甜可口的枇杷。”

    上百棵枇杷树,连地上的土都换过一层,他就不信结不出一颗甜果子。

    苏锦瑶眼睫动了动,收回视线,语气比之前更加冷淡:“再甜也不是从前那棵。”

    说完便继续向前走去。

    楚毅微怔,抬手摸了摸枇杷树上的草绳,抬脚跟了上去。

    他这次要在归元山上待三天,虽然说是休沐,但毕竟是胡搅蛮缠要来的假,也不能真就把公务全都撂下不管了。

    为了不耽误事,他让人把公文都送到了山上,直接在苏锦瑶的廊下搭了张桌子,等她午睡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处理公务。

    秋兰给他放了个炭盆在脚边,但并不抵什么大用,劝道:“将军,您还是去厢房里吧。现在天气冷了,您一直坐在外面,仔细冻病了。”

    苏锦瑶这院子的两间厢房都是空的,并不住人,只用来放些东西,就算借给他用用也不打紧。

    但楚毅去坚持要守在门口,道:“我就在这,这样小姐若是醒了叫我,我立马就能听见。”

    说着对她摆手:“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这院子不大,厢房离得也近,但总归是隔着几道门,正房里说什么厢房根本听不见。苏锦瑶若真是叫他,还得秋兰去找他他才能知道。

    秋兰想说小姐压根不会叫你,但话到嘴边忍了忍,还是咽回去了,只能给他多添了些炭火。

    房里的苏锦瑶其实并没有睡着,将他们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

    她试过闭上眼,但眼前仍旧是昨天半夜梦到的画面,挥之不去。于是就这么盯着帐顶发呆,直到午睡的时间过了,秋兰来叫她起床。

    在房里憋了许久,她想去道观的那棵大榕树旁坐坐,透透气,迈出门槛时却不小心踩到什么东西,是楚毅没用镇纸压牢的公文,被风一吹便飞了过来,正落在她脚边。

    楚毅忙弯腰准备捡起,却被她用脚踩住了,没能抽出来。

    她自己把那张纸拾了起来,皱眉道:“这是你的字?”

    这话其实都不用问,因为上面的内容是楚毅刚刚亲笔批复的,除了他还能是谁。

    楚毅猜到她要说什么,脸上一红:“我……我写字是不大好看。”

    “这叫不大好看?三岁小儿写的也比你强些。”

    楚毅当年读书识字是苏锦瑶亲自教的,他学得快,但可惜学的晚,认得多写得少,还未等苏锦瑶教他把字练好,两人就分开了。

    那时他写字就不好看,这么多年过去,没有长进不说,看着甚至还不如从前了,歪歪斜斜狗爬一样挤在纸上。

    “你呈给陛下的奏章也这么写吗?他就没说过你什么?”

    楚毅讪讪:“奏章都是让府里人代笔的,平日里其他书信和公文是我自己写。陛下也嫌我的字难看,让我练过,但练字实在枯燥,我……”

    他说着看了苏锦瑶一眼,忙停了下来,话锋一转:“我以后一定好好练,不再偷懒了!”

    苏锦瑶拿着纸的手一僵,这才察觉自己多管闲事了,把公文还给了他,道:“练不练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琉璃比玉石还要珍贵,但对苏锦瑶而言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只是她往常见的琉璃大多是彩色的,这对儿琉璃盏却十分清透,和以往见的不太一样。

    她想着祖母马上就要来了,这琉璃盏拿来给她盛些汤汤水水或是瓜果点心都不错。正好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能多吃,一次一盏正合适,于是便也买了下来。

    平邑下楼时,正看到她让人把这两个琉璃盏包起来。

    店家最是喜欢这种一掷千金眼都不眨一下的豪客,笑得合不拢嘴,不停地说着讨喜的吉祥话。

    平邑看在眼里,心里刺的不行。

    这琉璃盏她两个月前就见着了,很是喜欢,但价格实在太过昂贵,她根本买不起。

    如今已经不是她那昏聩的兄长做皇帝的时候,她没法再像以往那般撒个娇讨个好就能随意支取宫中的银子。楚煊进京时还让人彻查了她的宫殿,把她之前私藏的一应财物,还有她殿里那些奢靡的摆件全都清走了,只按着寻常公主的规制给她布置房间,每个月的月俸也都有定数,虽不会缺她的,但多的一个铜板都不要想。

    眼见着苏锦瑶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就买下了这两个琉璃盏,她心中越发嫉妒起来,走过去道:“早听闻苏大小姐有秦家供养,自幼便挥金如土奢靡无度,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这琉璃盏价值不菲,苏大小姐说买就买了,想必是秦家听说你回京,又给你准备了大把银子吧?”

    她说着又掩嘴轻笑,造作的哎呦了一声:“瞧瞧我,差点给忘了。苏大小姐现在可不止有秦家供养,还有楚大将军养着,这买琉璃盏的银子,没准儿是楚大将军给的呢。”

    秋兰一直陪在苏锦瑶身边,很少下山,已经多年没见过这么无理的人了。

    她张嘴便想驳斥两句,又不知对方身份,怕惹了不该惹的人给苏锦瑶添麻烦,便先转头小声问严灏:“这人谁啊?”

    严灏被秦管家责令跟在苏锦瑶身边,给她介绍京城的人和事,就怕她多年没有回来,对这里不熟悉,出了什么岔子。

    他本以为今日只是逛逛街,不是去别人府上做客,不会出什么问题。谁想这才出来没一会,竟和平邑公主撞上了。

    他皱眉对苏锦瑶解释了对方的身份,之后上前半步打算应付几句,把场面圆过去。

    谁知还没开口,就听苏锦瑶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前朝公主。”

    她跟平邑差了七八岁,她上山的时候平邑还不到十岁,因此没什么印象。

    她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话店中所有人都能听见,更别说离他们很近的平邑公主。

    平邑身份敏感,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人提起,此时乍然听到,顿时瞪圆了眼。

    她最忌讳别人提起她的身份,提起她是前朝公主,而不是大楚真正的公主,只是楚煊为了彰显自己仁德留下的一条狗而已。

    身边的婢女是从前就跟着她的,立刻站出来斥道:“公主面前休得无礼!”

    苏锦瑶却仿佛根本没看见那婢女,也没听见她说话似的,仍旧慢悠悠地道:“若论奢靡,谁能比得过从前的梁宫中人呢?我曾得前朝太皇太后召见,去过宫里几次,见宫中连寻常宫女都穿金戴银,头上的翡翠簪子成色个顶个的好。”

    “听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前朝末帝爱美人,不喜欢女子在他眼前素衣淡服。”

    “公主既是他的妹妹,那想必时常出现在他面前,锦衣华服金银首饰应该都不少吧?”

    岂止是不少,简直是堆成山。

    平邑从前在京城很是招摇,时常出宫游玩,隔三差五便举办宴会,因此很多人都知道她奢靡无度铺张浪费的习惯。

    便是民间普通百姓,也曾见过她招摇过市的阵仗,知晓连给她拉车的马,身上也披着熠熠生辉的金甲。

    流玉阁外此时已经聚集了一些来看热闹的人,扒着门框往里望,听到这里纷纷嘘了一声。

    一个从前仗着末帝恩宠挥霍无度穷奢极欲的人,如今因为苏锦瑶买了两个琉璃盏就上来舔着脸说对方奢侈,真让人忍不住想呸上一声。

    平邑没怎么跟苏锦瑶打过交道,只很早以前听过她的一些传闻而已,哪知道此人如此牙尖嘴利不守规矩。

    她怎么说也是公主,而苏锦瑶不过是个五品小官的女儿而已,竟敢如此顶撞她?

    “本公主的事何时轮到你管?如此目中无人不懂尊卑,这就是苏家的规矩吗?”

    她怒道。

    “公主?”

    苏锦瑶嗤笑一声。

    “陛下仁德,留你一条性命,还保留了你的封号,但你不会因此就觉得……你真是公主了吧?”

    还不待平邑回答,她便眸光一沉:“前朝末帝及其父荒淫无道,奢靡成性。短短二十年间,在大梁各地兴建大小宫殿近百座,这处还未完工,那处便已开始动工,有些宫殿至今没有修完,放在那里成了荒野废宅。”

    “为建这些宫殿,他们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强征苛捐杂税,不知多少穷苦百姓因此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朝中因他们的昏聩和纵容奸党横行,忠臣良将无处安身,频频遭人陷害,有些甚至阖族覆灭。”

    “当今圣上顺应天命,救大梁百姓于水火之中,也念在你一介女流,那些昏庸政令非你所出,所以才留你至今。”

    “可你非但不静思己过,在府中抄送佛经,为那些因你父兄而枉死的魂灵祈福,反而仗着身份四处招摇,惹是生非。”

    “如此行径,可对得起陛下对你的宽宥?”

    平邑自小备受宠爱,即便如今已不是她父兄当朝,但众人起码的面子还是给她的,何时被人这般当面讥讽过?

    她本就只会拿身份压人,不擅长斗嘴,此刻苏锦瑶说的又句句属实,言谈间既讥讽了末帝又吹捧了今上,她若反驳倒像是对亡国之事心有不甘似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红着眼睛去望楼上。

    苏锦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二楼栏杆后站着一锦衣华服的女子,鼻梁挺翘,五官分明,眉眼间有几分英气,正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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