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 苏家内宅灯火通明,整座宅邸无人入眠,上上下下都在等着正院里传来的消息。

    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 在心底揣测着苏家的将来。

    直至天色微亮,昏迷的苏常安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松懈几分,苏家从内到外都松了口气。

    苏常安视线模糊, 脑袋昏昏沉沉,许久才看清坐在床边的人是他白日刚见过的, 从茗芳苑赶来的苏锦瑶。

    苏锦瑶坐在一个绣墩上, 等他的视线渐渐聚焦,神情稍稍清明,才开口道:“你醒了?上次太医不是说了让你不要亲易动怒吗?怎么又气成这样?”

    她语气温和,不知情的还以为有几分关切, 只有苏常安知道,她不过是做戏罢了。

    即便做戏,她都不肯再做的真诚一点, 只是这样淡淡地看着他。

    苏常安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半边舌头麻木无觉, 嘴巴张了半天竟只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他愣了愣,旋即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左侧身体, 随后试着用手臂撑着床板坐起来。

    但左半边身体像是不是他的,任凭他如何调动也毫无反应。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苏锦瑶,苏锦瑶仍是那副温和而又淡漠的样子。

    “郑太医来给你诊治过了, 但你病症来得又急又凶, 他虽尽了全力, 却也难保你今后活动自如。”

    “不过现在看来比他预计的要好些, 只是半边风。”

    半边风三个字犹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苏常安心头,让他如常的那只眼睛瞪得滚圆。

    他才四十来岁,竟然就瘫了半边身子吗?

    不!这不可能!

    他再次试图调动自己的左臂,却发现于事无补,他左侧身子根本不听使唤,只有被右半边身子带动着才能活动一二。

    苏锦瑶看着他像条鱼一般在床上扑腾,脸上闪过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

    过了许久,她站起身,道:“别再挣扎了,好好将养说不定还能恢复一二,不然……连这能动的半边也撑不了多久。”

    说着转身离开,没在苏家继续停留。

    ………………

    知道苏锦瑶在苏家守了一夜,楚毅心疼的紧,翌日忙完手头的事就立刻赶去了茗芳苑。

    苏锦瑶昨晚几乎没睡,他赶到时她还歇着。

    楚毅轻手轻脚地走进房中,顶替了秋兰的位置,让她到门外守着,自己则坐到了床边。

    床幔垂落,只有一双丝履摆在脚踏上。

    他轻轻掀开床幔,想看看床上躺着的人,将那帐子掀开后,却发现里面的人并未合眼,正偏头看着他。

    “阿吉将小姐吵醒了?”

    楚毅忙问。

    苏锦瑶摇头:“本就没睡。”

    她躺了许久,但一直没有睡着,久未犯过的失眠之症又忽然寻上了门。

    见她要起来,楚毅忙垫了两个枕头在她身后,这才问:“可是苏家发生了什么?”

    若非如此,好端端的她怎会又睡不着觉?

    苏锦瑶看向窗外,视线投向苏家的方向,半晌才开口:“一切都很顺利,没发生什么。”

    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既定的方向走的,没有偏差,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内,没有任何事情像八年前那样脱离她的掌控。

    “那小姐为什么不开心?可以告诉阿吉吗?”

    楚毅拉着她的手问道。

    不开心?

    苏锦瑶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没有不开心,但也没有……开心。

    她原以为等苏家受到惩罚,伤害过母亲的人都遭到报应的时候,她会很高兴才对。

    但当她看到苏家乱成一团,苏常安拖着半边无知无觉的身躯挣扎,却并没有什么愉悦之感。

    她只觉得疲惫,空茫,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遥远,一片虚幻。

    楚毅见她摇头,以为她是不想说,心里略有些失望,但还是撑着笑脸道:“那等小姐想说的时候再说,现在既然睡不着的话,不如我陪你去花园里走走?房中太闷了,没准去园子里小姐就睡着了呢。”

    以往在归元山上,夏日里房中憋闷睡不踏实的时候,苏锦瑶就会在道观的大榕树下搭个小榻,直接在院子里睡。

    如今天气热了,茗芳苑的花园又格外精致,景色宜人,完全可以寻个景致好的阴凉之处小憩片刻。

    苏锦瑶此时却无心去花园,轻声说道:“不是不愿告诉你,是没什么不开心的。”

    楚毅见她在回答自己,虽然不知真假,但心里还是舒服很多,低头在她唇边亲了亲。

    “那小姐要如何才能高兴?只要能让小姐开心,阿吉什么都愿意做。”

    苏锦瑶与他唇瓣相贴,感受着男人的亲吻,片刻后却不知为何推开了他,隔开些许,指腹抵在他左侧胸口。

    她不知隔着衣裳在看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

    楚毅忍了片刻,后来实在有些受不了,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哑声道:“小姐别这样,痒。”

    苏锦瑶掌心传来男人的心跳,沉稳有力,隔着薄薄的布料像是能被她轻易掌控。

    但她心里清楚,这世间最难掌控的,就是人心。

    她曾经自以为自己精于算计,擅于揣度人心,但后来才发现,人心隔肚皮,永远不可能真正琢磨透。

    就像她的父亲,一边对母亲诉说着浓浓爱意,一边却与别的女子珠胎暗结。一边和自己的好友兄弟情深,一边却与他的妻子暗通款曲。

    这世上真的有永远不变的情意吗?现在口口声声说着喜爱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将来会不会也做出同样的事?

    苏锦瑶抬眸,看向楚毅的眼睛,乌黑眼眸中装的全是她,好似再也盛不下别的。

    她轻抚他的面颊,忽而开口道:“来日你若改变了心意,爱慕别的女子,只需直接告诉我便是,我会放你离开。”

    她不喜欢患得患失,不喜欢担心来日,那么不求长久,也就不必担心将来可能出现的一切变数。

    将变数归为计划的一部分,提前预见,届时或许也就不会那么失望。

    楚毅唇边的笑意僵在脸上,握在她腕间的手指骤然收紧。

    “小姐为何这么说?可是有谁在你耳边嚼了舌根,说我的坏话?”

    “天地可鉴,我绝没有做过半分对不起小姐的事!”

    他说着一手指天,做了个发誓的手势。

    苏锦瑶将那只手拉了回来,与自己十指交握。

    “没有人说什么,我只是觉得人心易变,与其用诸多要求束缚着你,不如我们都各得自在,给彼此留一条后路。”

    这样即便来日真有变数,也不必闹得那么难看。

    “我不要什么后路,我只要小姐。”楚毅说道:“小姐就是我的自在。”

    “当初小姐回京时,明明说不许我背弃你,不然就要亲自收了我。如今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苏锦瑶轻笑:“给你自由还不好?”

    “不好,”楚毅看着她,将她的手再次按回胸前,“阿吉心里只有小姐,此生此世都不会变。小姐非要阿吉把心剖出来给你看看才肯信吗?”

    苏锦瑶掌心又传来男人的心跳,比刚才更急切两分,似乎急于表达什么。

    她的视线顺着那跳动看了过去,指尖隔着衣裳轻轻抚摸。

    如果可以,真想剖出来看一看。

    她心想。

    苏锦瑶掌心在他胸口贴了片刻,笑道:“我错了,我不该信不过阿吉。”

    温声细语,堪称哄劝。说完将他拉到自己身旁,道:“累了,陪我歇会儿。”

    她用一句话结束了两人之间僵持的气氛,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房中安静下来,楚毅将她抱在自己怀里,轻吻她的发顶,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入眠。

    怀中人似是真的累了,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呼吸均匀绵长。

    楚毅从窗户漏进的日光中看着她,将她一缕发丝绕在指间,紧紧地握着。

    方才那句温柔的道歉并没能让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他知道那不过是哄他的,她并非真的相信他,只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罢了。

    说起来她待他其实已经极好,比其他任何人都好。

    她愿意留下他,也愿意花心思哄他,对他几乎予取予求,但是……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喜爱他。

    楚毅想起当初在归元山上,苏锦瑶说再也回不去了。那时他信誓旦旦的说回不去也没关系,不用回去。

    但人心贪婪,能留在她身边他就想与她更亲近,能亲近一二就想要得到她的心。得到了一二分,便又奢望像从前那般,得到全部。

    可她早已无力再付出全部。

    楚毅在这一刻忽然明白,苏锦瑶不是信不过他,她只是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喜爱任何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苏家。

    ………………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当空劈下的闪电照亮了大半个京城。

    苏锦瑶侧卧在被子里,在床边微微塌陷些许的时候睁开了眼。

    “去哪了?”

    她看着刚回来的男人,轻声问道。

    晚上睡前守在她身边的明明是楚毅,但不知何时换成了秋兰,直到这会儿消失的男人才再次回来,身上还带着些水汽。

    楚毅坐在床边,道:“出去走了走。”

    大半夜的,雷雨交加,能走哪儿去?

    但他不愿说,苏锦瑶也就没再问,只是点了点头,摸了摸他的头发,确定他已经将头发烘干,这才又合上了眼。

    楚毅在黑暗中看着她,又一道雷光劈下时问道:“小姐怕打雷吗?”

    苏锦瑶枕着自己的手臂:“不怕。”

    说完见他半晌不语,才低声笑道:“你呢?”

    楚毅跟她相处久了,已清楚她何时是在故意给自己台阶,立刻便顺着爬了上去:“我有点怕。”

    说着低头,将她半拥在怀里,低声央求:“我能不能跟小姐一起睡?”

    苏锦瑶没说话,他便吻了吻她的耳垂,蹬了鞋子爬上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窗外电闪雷鸣,房中男人将心爱的女子拥在怀中,闭上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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