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倾沅从召宜处出来时, 腿有些软。

    她扶着门框,额头脖子?上全都是?汗,被吓出的冷汗。

    秋日凉风拂过, 她即便是?站在太阳底下,也冻的厉害。

    泠鸢见她发抖,忙上来为她披好披风,她顺势握住泠鸢的手, 颤着声道:“皇帝今日出宫了没?”

    “出,出宫?”泠鸢一头雾水, 哪里会?知道这一回事。

    “你跟我去顾家,现在就去。”白倾沅好歹还残余着最后的理智, 知道此时该找谁去质问。

    昨日顾言观告诉她, 他那一把火, 都是?小皇帝的授意。

    因为陶宣不愿见着太后将蒋家发扬起来, 他想自己?握住兵权, 苏疑碎和覃质此时刚失了摄政王这个主子?,正是?拉拢利用的好时候。

    可?既然?他们能在顾家倒台后继续走到这个地位, 便不可?能是?会?乖乖听话的, 所以?他需要请顾言观出山。

    苏疑碎和覃质对顾言观这个旧主都是?有情谊的, 靠顾言观去说服他们, 多少比陶宣硬邦邦地只会?宣扬好处画大饼来的有用。

    “那陶宣请你出山,又给了你什么好处?”白倾沅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问的。

    “工部侍郎。”他说。

    当时她还怀疑, 顾言观去工部,那一身本领所长岂不是?真?的要遗憾终身了,事到如今她才知道,工部只是?一个跳板,一个由头。

    让陶宣知道他还有世俗的欲望, 知道他对金银财宝并非真?的不为所动,知道他其实也是?有软肋好操控的,这才是?重点。

    他并非真?心要帮陶宣。

    因为她的马车刚到顾家门口,便见到江韶华和陶宣正有说有笑地从顾宅中出来。

    她措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摔在马车边上。

    “县主。”泠鸢忙惊呼一声扶住她。

    陶宣和江韶华闻声望过来,小皇帝先?发制人道:“嘉宁县主怎么也在这?”

    白倾沅整理好仪容,与他们疏远了距离道:“我先?前在灵泉寺上受过顾将军恩惠,如今听闻顾将军重新开?府,便想着来恭贺一番。”

    陶宣对此并无怀疑,朗声笑道:“县主有心了,只不过从今往后就不该称顾将军了,是?顾大人才

    对。”

    陶宣看上去心情颇为不错,看来就算后宫的一堆烂事没解决好,只要前朝能够攥在手心,也是?十分满意的。

    至于江韶华,她一见到人,脑海中便自觉响起召宜早间对自己?说过的话。陈年?秘辛顺着风钻进她的耳朵里,叫她再不能以?常色示人。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彼时脑袋发懵的她只能问出这么一句话。

    召宜靠在软枕上,笑得悲凉,“就当我自私,他们把我当替身那么久,骗了我那么久,我总该讨些报酬回来。我如今只不过是?将一些事情告诉了你罢了,你若下手,便将我那份一起下了,你若收手,那我也没什么损失。”

    “阿沅,你可?千万不要像我一样,不知不觉就被禁锢了半辈子?。”

    她记得召宜最后的眼神,不是?哀痛,不是?惋惜,而是?怀念。兴许,她是?在怀念曾经那个没有嫁给陶灼的自己?。

    那样端庄淑雅,冰雪聪明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女,嫁给除陶灼外的任何人,应当都会?幸福一生。

    她的视线停留在江韶华身上,迟迟没有移开?,陶宣和江韶华皆感意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

    “江兄,这是?你惹的桃花债?”

    江韶华的确有自己?的过人之处,陶宣不过与他接触了两三回,便肯屈尊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而他只是?笑笑,委婉道:“江某与嘉宁县主不过一面之缘,陛下实在说笑了。”

    “诶,都说了在外头就不用叫这称呼了,叫我陶兄即可?。”陶宣拍拍他的肩膀,看似随意,实则却?又矜贵得很。

    “是?,陶兄。”江韶华灿若朝阳,文质彬彬道。

    陶宣这才如意,刚迈出一只脚要走,又想起来站在一旁的白倾沅。

    她依旧盯着他们在看。

    他不自觉地摸一把自己?的脸,转身问向江韶华,“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并无。”

    “那她何故一直盯着我们看?”

    “兴许……你好看。”这番玩笑话从斯斯文文的人嘴里说出来,总有些别样的意味。

    陶宣差点当了真?,打量几眼他的五官道:“江兄长得也是?不赖,说起来,咱俩有些地方还挺像……”

    “美丽的特质都是?一样的,丑陋起来才是?千奇百怪。”

    陶宣仍意犹未尽地琢磨着江韶华的脸,冷不防叫白倾沅这一句话打乱,嫌弃地瞅了她一眼。

    本想张口讽刺她的话都滚到了嘴边,却?又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夸自己?,怡悦道:“真?是?新鲜了,嘉宁县主这张嘴是?去灵泉寺上开?过光了?”

    若是?往常,白倾沅还会?有闲情逸致与他拌嘴几句,只是?到了如今,她见陶宣只觉悲哀。

    她沉重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进了顾宅。

    身后陶宣依旧与江韶华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稀罕的恍若半生没得过这么一个知己?。

    蓦然?,她回忆起上一世的陶宣。他们俩虽一个为帝,一个为后,但从没有过合拍的时候,遇事都是?急躁的脾气,怒火极易被激起,她想,前几年?闹成这样陶宣居然?都能忍住没将她废黜,真?是?不容易。

    至于后来废后,那是?太后的旨意。白家于他们已经没了任何的作用,留着个傀儡皇后还有什么意义?。

    陶宣是?个有抱负的人,她知道,只是?他那些宏图大志的实施全都得基于召未雨为他编织好的锦衣天?下里,若是?离了召未雨,以?他的脾性,治好天?下只怕是?难得很。

    但他自己?从来都并不明白这一点,先?前陶灼还活着的时候,他总以?为是?陶灼这一座大山在压着他,只要掀翻了陶灼,他就自由了。

    而事实告诉他并非如此,陶灼死后,召未雨又成了他独立路上最大的阻碍,他要干出一番成就来,还得从他母亲手里夺权。

    她不知上一世的这个时候,顾言观和江韶华都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上一世陶灼死的晚,等到召未雨真?正动手除掉人已是?建承九年?的事,那时蒋家的军队已成气候,召颜嫁进宫里也已诞下皇子?,所以?即便是?陶灼死了,陶宣也一直没能从自己?母亲的掌控中脱离出来。

    逃离了溪流的雨滴,不知它的尽头是?汪洋大海。

    直到她去世,陶宣都还被召未雨的权利笼罩着。

    这个皇帝当的的确没劲。

    她一路失神,脚下不知停歇,直到一片月白的衣摆出现在她眼

    前,才叫她止住了步伐。

    目光顺着未及地的衣摆向上,她看见顾言观沉着的脸,一时心头涌上许多疑问,最终挑挑拣拣,先?开?口道:“是?你故意叫江韶华来这里偶遇皇帝的?”

    只这一句话,便叫顾言观明白她知道了什么。

    “错了。”于是?他也不再瞒她,“是?他先?给皇帝出主意,可?以?用我来解决兵权之事。”

    白倾沅右眼皮跳了跳,“你们这么明晃晃的动作,就不怕她查到?”

    “若是?查到了我头上,我会?将你摘干净的。”顾言观冷静地不像话,白倾沅却?狠起来推了他一把。

    “都这时候了你还同我说这些吗?”她指着外头道,“你可?知我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是?召宜在陶灼的书?房中发现了密函,派人去蜀中查探的密函!”

    幸好如今的顾宅虽重新开?门,但从前遣走的下人们都还没回来,府里安安静静,除了稀里糊涂的泠鸢,没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白倾沅不管不顾,脸上是?真?真?切切的忧虑与急躁:“既然?陶灼生前就能查到这些东西,那你们又如何觉得她会?查不到?”

    “她查的到。”顾言观果决道,“只是?还需要些时候,她等不到那时候了。”

    ***

    如白倾沅所想,陶宣今日从宫外逍遥回去,第一顿要挨的便是?召未雨的数落。

    “顾家重新开?府这样的大事,你也不同我说?”被自己?儿子?连同外人蒙在骨子?里的滋味并不好受,召未雨一见到陶宣进到慈宁殿,便恨恨地砸了个细颈长瓶在他脚边。

    陶宣面露难色,早知会?有如此结果,只能低着头等她先?发泄完。

    “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召未雨对着他劈头盖脸一番火气之后,眼神犀利地质问他。

    陶宣愣住。

    可?以?重新启用顾言观这件事,是?江韶华给他出的点子?,而江韶华,是?当初他在成柔的公主府见过一面之后便久久难以?忘怀之人。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奇异的感受,于是?在后来一次出宫时,他瞒着成柔,去了他的那座珍珠楼。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还会?有这样一个人,从头到脚都对自己?的喜

    好,不论是?朝野庙堂,还是?风花雪月,他都能从善如流,说到自己?心坎里去。若非他执着于商贾,他是?真?想将人招至自己?身旁,叫他做自己?的客卿,时常与他谈天?说地,共话天?下。

    陶宣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若是?叫他母后知晓那是?一个商贾之人给自己?出的主意,怕是?第二日便会?端了人家的家当。

    遂他选择了闭口不言此事,只是?简单道:“儿臣已然?晓事,知道该怎么处理朝堂上的事情了,请顾言观重开?府门是?儿臣自己?觉得他是?个能臣,不该被埋没,母后无需多虑。”

    “无需多虑?”召未雨被他给气笑了,“顾言观自己?故意放了山火,烧了那些屋子?,这才能寻了由头下山,叫你想起他来,为他重开?府门!你这是?被人利用了还傻傻地给人送钱呢?”

    “母后错怪他了,那把山火是?儿臣放的,是?儿臣硬要逼他下山来为儿臣办事的。”陶宣老实道。

    “你说什么?!”召未雨尖利的音色直欲划破天?际,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竟能做出如此蠢事。

    “他好端端地呆在山上,你又为何要逼他下来?”

    陶宣固执道:“儿臣说过了,他是?能臣,既然?害死他父母的皇叔已经偿命,那他也没什么理由再怨恨朝廷,儿臣刚接手朝政,选贤举能有何不对?”

    “简直荒唐!”召未雨怒吼道,“你可?知你皇叔当年?为何会?杀害他的父母?就是?因为他顾家独揽兵政大权,拥兵自重,不肯听命于朝廷,如今你又将顾言观放出来,是?要让旧事重演,让江山易主吗?”

    “母后说的儿臣早有考虑,顾言观重回朝廷,只会?是?文臣,您大可?以?放心。”

    召未雨凝视着自己?儿子?,过了好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道:“皇帝你老实告诉哀家,重开?顾家大门,你究竟还有何目的。”

    “母后在说什么?”陶宣被她盯地极不自在,只能别过脸去,装傻充愣。

    召未雨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瘫坐在椅上,“皇帝也是?要与哀家离心了,是?吗?”

    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陶宣见她瞬间苍老的神态,心下的不忍

    又被勾起。

    “母后怎么就能扯到这些事上?”他语气也软了下来,踌躇着坐到了召未雨身边。

    召未雨迷惘地望着不远处的烛火光影,自怜自艾道:“哀家这大半辈子?,拼死拼活都是?为了你和成柔,却?断没有想到,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时候,居然?落得个儿女离心的下场。”

    “母后……”

    “皇帝你还记得吗,从前哀家还不是?太后,你也还未登基的时候,哀家带着你和成柔住在兰阙殿,每晚都哄着你们睡觉,给你们讲民间故事,有时候你父皇过来,咱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那是?哀家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召未雨揉了揉太阳穴,神往道,“哀家清楚地记得,孝文朝皇后屠杀皇子?皇女的那个晚上,哀家带着你和成柔躲在柜子?里 ,你还小,又怕黑,吓得呜呜大哭,非要掐着哀家的手才肯安静,等后来安全的时候,哀家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早就叫你给掐青紫了。可?你是?哀家的儿子?啊,就算你伤哀家伤的再深,哀家也不会?真?的同你置气,你和成柔都是?哀家的手心手背,哀家怎么舍得……”

    “母后又提这些伤心事做什么。”陶宣已彻底没了脾气,凑近召未雨道,“都是?儿臣的不是?,是?儿臣惹母后伤心了,儿臣听母后的就是?,这段时日,先?不用顾言观了。”

    即便是?妥协,陶宣也还是?给自己?留了条退路,说的只是?这段时日。

    这样的结果已叫召未雨偃意,她欣慰地抚着陶宣自己?凑上来的毛茸茸的脑袋,脸上笑意却?不深。

    是?夜,陶宣离开?慈宁殿之后,召未雨几乎是?立刻又重重砸了一柄上好的玉如意。

    “太后娘娘息怒。”福嬷嬷走到她身边,赶紧为她递上温热的帕子?。

    召未雨发泄完脾气,镇静地擦了擦手,闪着一双冷到冰窖里的眼神道:“去给哀家查查,皇帝近些天?都见了什么人,宫里宫外都给我查仔细了,一个都不准放过。”

    “是?。”

    ***

    召颜封妃的日子?定在九月二十,礼部择的封号是?淑。

    白倾沅听着消息,多少觉得有些讽刺了。

    “县主今日虽不必去观礼,但也不可?轻

    慢此事,往后若是?再进宫,便得喊一句淑妃娘娘了。”南觅总是?免不了在梳妆的时候给白倾沅苦口婆心地说一番教诲,明明是?与泠鸢一般大的年?纪,却?不似她那般活泼,而是?沉稳到了极点。

    白倾沅是?每回都听进去一些,但总听不全,真?正放在心上的也没有多少,这回也依旧满不在乎道:“什么淑妃娘娘贵妃娘娘的,我才瞧不上,要我跟她去行礼,那我还是?一辈子?都不再进宫了。”

    南觅急了:“县主又在胡说。”

    “说笑罢了,你别这么着急呀。”不知是?不是?白倾沅的错觉,南觅自那日从乱葬岗上回来之后,情绪便一直不大对劲,对待别的事倒是?依旧沉稳,但是?一提到进宫,一提到顾言观,她便会?焦虑几分。

    对此,几日前泠鸢便贴切地将她这些行为归为:“皇帝不急太监急,南觅定是?太希望县主能赶紧找个人嫁出去,这才会?乱了心神。”

    面对她们的调侃,南觅倒是?一点不心虚,而是?坦然?道:“奴婢倒还真?希望县主能赶紧择个如意郎君,这样也好有人时时刻刻护着您。”

    如意郎君啊,白倾沅呆呆地想着,她自重生回来后,便满心满眼地以?为顾言观是?自己?的如意郎君,可?事实却?在一遍遍地告诉她,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听到顾言观口中说出将她摘干净那样的话时,她的心都凉了半截,这哪里是?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夫妻该说的话,这分明就是?想要分道扬镳的意思。

    白倾沅承认自己?的矫情,甚至恬不知耻地想,这一世的顾言观与上一世不同,上一世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一世却?是?她又亲又缠强撩来的,强扭的瓜本就不甜,她不能要求太多。

    可?是?思及此处,她又不禁自我怜惜起来,心想,如若换作是?另一个人与她一样,对着顾言观又缠又抱又亲,那他也会?顺其自然?,跟着别人做那些事吗?

    她不敢想,光是?片刻的思绪便已叫她受不了了,若是?仔细想下去,她多半会?疯的。

    耳边南觅还在叮嘱她日后见到召颜该注意的礼节,她听天?书?似的听了小半段,对着铜镜直打哈欠。

    要说,最能勾起她心情起伏的还是?泠鸢。

    白倾沅正脑袋一点一点,困顿地不行,泠鸢就跟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气喘吁吁趴在她身边道:“县主,您这几日叫我盯着的那个珍珠楼,今早突然?被京兆尹给查封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韶华:那么问题来了,我究竟该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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