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一行,只是在瓦埠镇稍作停留,便启程赶往寿郢。方圆见到项智主仆,既不感到惊讶,也没有任何的好奇,更不攀谈,只是沉静地替李鹤安排着一切,全然一副视而不见之状,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又什么都不知道。

    李鹤给项智和念儿租了辆马车,自己几人则骑着马。

    车经桃坞,李鹤特意从官道上拐下去看看,只见昔日鸡鸣狗吠、炊烟袅袅,一片安详的农家庄园,已成了一片焦土,到处都是烧得乌黑的残垣断壁,满圈的牛羊,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即使是那满塘的池鱼、漫坡的各式果树,也基本毁坏殆尽。足见当时卢家在得知卢靖的死讯之后,满腔的愤恨无处发泄,只能对着这些残留之物倾洒了。

    一年时间,便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怎不令人唏嘘感叹。

    身后,项智微微一叹,说道:“多好的一片园子,就这么毁了,实在可惜,希望以后李氏还有机会重建。”

    李鹤淡淡一笑,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战火所至,故国都将不堪回首,更何况一片小小的园子。只要人在,一切都还会回来,没啥可惜的。”

    众人继续前行,在离着寿郢古城还有十几里地的时候,李鹤勒住马缰,看看天色渐晚,转过身,对猴子说道:“你带着杨岱,趁着还没关城门,先潜进城去,打听一下大将军可回到府内,如果不在,一定要想办法打探清楚大将军现在何处。我们今晚就在这城外歇息,等你们明天返回,再做打算。”

    说完,又看了看猴子,说道:“这寿郢城内,认识你的人不少,就这样进城,恐怕不妥。你得想办法捯饬捯饬,化化妆才行。”

    杨岱笑了,说道:“这个就不劳公子费心了,陈兄且随我来,我保证,待会连公子都不认得你。”

    说完,片腿下马,从马鞍桥上拿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拉着猴子闪进路旁的小树林里。

    只一会儿工夫,两人便从树林里出来了,嘻嘻笑着站到李鹤面前,李鹤一看猴子,大吃一惊,他真没想到,杨岱竟然还有这样一手。

    只见猴子,弯腰驼背,鸡皮鹤发,两眼昏花,完全是一副垂垂老者的模样,哪里还能见着半分原有的影子?如果再把衣服换了,即便是李鹤对猴子如此熟知,也未必看得出来。

    李鹤啧啧赞叹:“杨岱,你这手是跟谁学的,简直神了!”

    杨岱“呵呵”笑着,说道:“说起易容一术,不是杨岱虚夸,我义父绝对称得上高手。我听他老人家说过,年轻时行走江湖,他就靠着这本事,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凶险,我就是跟他老人家学的。”

    李鹤吃惊地看着杨岱,说:“如此说来,柳老伯的身上,一定还有不少的故事呢,回去以后,我得好好跟老人家请教请教。”

    杨岱含笑不语。

    猴子带着杨岱走了,李鹤打马转了一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选了一片靠着树林旁边背风的缓坡,对石三和元觉说道:“咱们就在这儿扎营。”

    石三带着元觉,就着缓坡,靠近小树林,找了一片略微平坦的地块,只一会工夫,便飞快地搭起了一大一小两个羊皮帐篷。马车夫则将马车赶进树林深处,远远地卸车喂马。

    暮色渐深,夜雾渐凉,几个人席地而坐,就着各自皮囊里的凉开水,随便吃了点干粮,石三便带着元觉离开了。

    李鹤知道,他俩今晚,一定是在这周围通宵游曳着,或许是某个树杈上,或许在某一片草丛中,这是风雷营的一贯的规矩,不需要特意安排。

    项智只嚼了几口饼,便不再吃了,抱着双膝,下巴枕在膝盖上,静静地坐着,看着沉沉的夜色发呆。

    这一路走来,十几天了,项智一直都是这个状态,有时候一天都难得听她说上一句话,整个人都仿佛进入了一种空濛的境界,似乎总是想着她那永远也想不完的心事。有时见到李鹤,便会直直地盯着看,眼神一瞬不瞬,间或,会红了眼圈,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在李鹤看来,项智毕竟离家一年了,而且这一年来,既经历过被截杀的凶险,又饱尝了逃亡的辛苦,辗转千里,现在终于可以回家看看了,这种近乡情更怯的心情谁都会有,情绪上有些反常,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至于项智在想什么,李鹤猜不透,更不方便多问,见项智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李鹤也不便打扰,只好安静地坐在一旁,拿过自己的刀和剑,用一块毡布,细细地擦拭着。

    “李鹤,我不想回家了,明天咱们不进城了,成吗?”

    良久,项智悠悠说道。

    李鹤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黑暗中项智模糊的脸庞,轻声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没有原因,就是突然不想回家了。”

    项智的语气里,突然间有了些不耐烦。

    李鹤想了想说道:“项智,我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但是我知道,能见上父母一面,是你一年来最大的心愿。既然咱们不远千里,来到家门口了,总得见见家里人才合适吧。如果你真不想在这寿郢待下去,也好办,等咱们见过大将军,再掉头回去便是,这有何难?”

    项智幽幽一叹,过了一会,又问道:“李鹤,如果此次返家,父亲让我留在项府,我当如何?”

    “这是好事啊。”李鹤放下手中的剑,笑着说道:“大将军能做此安排,起码说明你在楚国是安全的,以后,你就可以每日陪伴在父母身边,环绕膝下,总好过你在黔中,日夜饱受思念亲人之苦,是不是?”

    “那咱们还能见面吗?”项智又问道。

    “能啊,怎么不能?寿郢、黔中两地,虽然相隔千山万水,但只要想见面,总还是有机会的。”

    李鹤虽然振振有词,但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回答很苍白,甚至,连自己心里都没底。

    在这个交通极其不发达的时代,相距千里之遥,动辄便是一个多月的行程,没有一定的决心和毅力,基本上见面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你是在安慰我,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项智轻声说道:“我心里清楚,此番离开黔中,我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而且,你我此次一别,说是再见,也极有可能就是再也见不着了,每每想到这点,我这心里便像刀割一般。”

    “李鹤,我只是思念父母亲人,但我绝不愿意一辈子生活在项府,他们也绝不可能陪我一生,黔中更非久居之地,这几天我思来想去,才发现,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项智存身之所,可悲可叹。”

    无边的黑暗之中,项智娓娓诉说,声音嘶哑空灵,无喜无悲。

    “我想过客居黔中,孤独终老,但无奈身份实在尴尬,我的个性也不允许自己这样不伦不类的苟活。可回到大楚,我便是故王妃,即便无性命之忧,但除了偏安一隅,又能怎样?真难啊!李鹤,你教教项智,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项智倾诉着,逐渐泣不成声。

    面对着项智的饮泣,李鹤的心中也被一阵阵的悲伤笼罩着,面对着项智这种两难的局面,自重生以来,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很想一舒胸臆,信誓旦旦,给项智后来的人生一个庄严的承诺;他更想拔剑而起,带着项智呼啸而去,从此远走天涯,神仙眷侣。

    但是他做不到。他知道,这个时代有着森严的礼教,自己的身上,有着家族的束缚,他没有力量撕开一切藩篱,更没有勇气抛弃一切。

    他虽然穿越而来,洞悉一切,但他同时还是凡夫肉胎,有着人类固有的软弱。

    此时,李鹤的心中,对自己充满了不齿,对自己的懦弱充满了愤恨。

    李鹤久久地沉默着,在这如山的沉默中,项智依偎在李鹤的肩头沉沉睡去。

    这是两人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如此肌肤相近,李鹤轻柔地抚摸着项智的秀发,闻着女子身上特有的体香,几回迷醉,几分酸楚。

    苍穹之上,繁星满天。

    第二天一早,猴子和杨岱便返回了。带来的消息是,大将军项燕已经回了寿郢,就在府上,不过很快又将出发。

    李鹤一听,赶紧让石三等人收拾好帐篷行囊,套好马车,在官道上等着,自己则让杨岱快速做了个伪装,化身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

    杨岱又飞快地给石三和元觉的面部做了些处理,一行人便匆匆启程,赶赴寿郢。

    再回寿郢,李鹤骑在马上,看着大街两旁的一切,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这里的一切,曾经是那样的熟悉,现在看着,却又感觉非常陌生。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项府那巍峨的大门口,项智下了车,面对府门,深吸了口气,盈盈一拜。

    猴子掏出钱来,结算了脚力,打发了马车夫掉头返回,项智领着一行人便往府里走,刚到门口,却被门房拦住了。

    项智裹着面巾,不便出声,李鹤则走上前去,声言要拜访大将军,可这门房不知何故却认了死理,坚持没有手谒决不让进,急得念儿就想骂人,却被项智止住了。

    项智从去年匆匆离宫,便身无长物,唯一的一件配饰还被她当作贺礼送了出去。无奈之下,左右看了看,一眼便看到李鹤的佩剑,用手指了指,李鹤明白她的意思,摘下佩剑对门房说道:“麻烦你把这柄剑交给大将军,就说有故人来访。”

    门房捧着短剑,一溜烟跑进了府。

    没过多大一会,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便大踏步地从府里跑了出来,李鹤一看,是项智的二哥项梁,与项伯长相非常相似,与自己也有过数面之缘。

    项梁走得很急,气喘吁吁,到了几人跟前,警惕地打量着来人,却都不认识,只有这蒙着面巾的女子,看身材极其眼熟。

    项梁双手抱拳,说道:“在下项梁,不知几位找家父何干?”

    项智左右看了看,见门房已掉头躲开了,便低低的声音唤道:“二兄。”

    项梁一听,虎躯一震,这熟悉的声音,不是小妹还能有谁?

    项梁一声不吭,一把抓住项智的手,就往府里拽,项智跟着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府门口李鹤等人纷纷上马,正准备离去,连忙挣脱项梁的拉拽,又跑了回来。

    “李鹤,你还不能走,跟我进去。”项智的语气很坚决,不容商量:“难不成到了这里,连家父的面都不见就走吗?”

    李鹤有些为难,说道:“小姐,你可知道,我的身份,会让大将军为难的。”

    项智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不用找借口,一切有我在,没有什么为难的,你必须进去。”

    李鹤无奈,只得苦笑笑,转身对着猴子说道:“前面街口有家悦来传舍,你们先去住下,注意不要露出破绽,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不会那么快!”项智的语气越来越霸道:“你们先住下,该吃吃,该喝喝,该干啥就干啥,我留你们公子在项府住三天,就三天!三天之后,如果你们的李大公子没有回转,你们尽可以来项府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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