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府后宅,书房内。

    项智一见到父亲,摘下斗笠和面纱,盈盈下跪,泣不成声。

    老将军虎目含泪,扶起爱女,上下打量着,说道:“为父失策,连累智儿受苦,幸得老天开眼,你我父女还能再见面,万幸啊万幸!”

    项智双肩耸动,饮泣不止,老将军抚着爱女的肩头,说道:“智儿不可过度伤心,以免伤了身体,回来就好,只要能回来就好啊。”

    这时,有那嘴快的丫鬟,早已将项智返家的消息通报给了后宅主母,主母急匆匆赶来书房,母女两人一见,又是一阵抱头痛哭。

    李鹤知道,项智劫后余生,亲人见面,必有一番离情别绪需要倾诉,自己一个外人,不方便在场,便静悄悄地站在书房门口候着。

    这时,丫鬟送来茶水,项燕颤巍巍地接过,亲自端给项智,满脸慈祥的笑容。

    “我儿快快坐下,歇口气,喝点水,速速将那天发生的情况给为父说说,为父到现在还是如坠五里云中,摸不着头脑呢。”

    项智屈膝接过茶碗,喝了口水润润嗓子,便将宫变当日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一年来的生活,一五一十地给父亲详细说了一遍。

    项燕听完,久久沉默着,脸上沉静如水。到底是沙场征战了一辈子的老将军,一旦平静下来,威仪尽显。

    “李鹤,呵呵,果然是这个李鹤。”

    项燕高大的身躯,在书房里来回踱着,嘴里轻轻念叨:“这小子,果真让老夫刮目相看啊,仔细琢磨琢磨,这里面真还有点深不可测的味道呢,呵呵,有点意思。”

    项智的眼神,跟着父亲来回晃动,半晌,期期艾艾地说道:“父亲,李鹤就在外面。”

    项燕止住了脚步,看了看项智,又望了望外面,问道:“外面那人是李鹤?”

    项智点点头。

    项燕略一沉吟,哈哈大笑,点手喊道:“小子,到了这里,竟然还跟老夫装神弄鬼,还不速速进来,难道还要老夫请你不成?”

    李鹤一听,转身进了书房,来到项燕跟前,躬身抱拳,朗声说道:“李鹤拜见大将军!”

    项燕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鹤,半晌,眯起眼睛,轻声问道:“李鹤,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我大楚待捕的逃犯?”

    “知道!”李鹤平静地答道。

    “那你还敢回来,难道你就不害怕吗?”

    “怕!所以李鹤做了一番伪装。”李鹤还是一脸平静。

    项燕又看了看李鹤那张中年人的脸,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说道:“哼哼,你现在可是已经暴露身份了,老夫同样可以为王上捉拿逃犯。”

    “大将军不会这样做的。”

    “为什么?小子你就这样自信?”

    项燕的语气虽然越来越严厉,但脸上却很沉静。

    “大将军是楚国的大将军,不是哪个王上的大将军,如此而已。”

    项燕一听,仰天大笑,笑声虽然沙哑,但豪迈至极!

    显然,李鹤这句话,挠到了项燕的痒痒肉,这确实是项燕毕生所求,也是他最爱听的一句话。

    项燕对书房门外一直侍立着的丫鬟喊道:“来人,速去打盆水来,让这小子把脸洗洗,老夫不习惯这样跟他说话,别扭!”

    项燕的这个口气,才让项智一直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丫鬟很快便端来一盆热水,李鹤洗去伪装。望着李鹤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项燕微微一叹,说道:“加上前次,你已经救了智儿两次了,老夫无论怎样做,也难以表达心里的感激之情了,但是不做点什么,老夫会一直心绪难平。”

    李鹤拱拱手,说道:“大将军什么都不需要做,李鹤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受人所托,大将军完全不必耿耿于怀。”

    “哦?你受何人所托?”项燕眼眉一挑,问道。

    “项伯。”李鹤轻轻说道。

    项燕一听这个久违了的名字,眼中寒芒一闪,嘶声问道:“果真是受他托付?”

    “大将军面前,李鹤不敢有半句谎言,真是项伯所托。”

    项燕一捶面前的桌案,仰面长叹:“唉!在智儿这件事上,老夫竟然不如儿子看得透彻,难道,老夫真的老了吗?”

    语调怅然,隐隐透着一股英雄迟暮的悲怆。

    午宴就设在了书房内。

    项燕在主位上端坐,左手位是李鹤,右手位项梁作陪。

    项智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家居便服,来回穿梭着,斟酒布菜。书房重地,丫鬟婆子是决不允许踏足的。

    项燕端起酒盏,说道:“这第一盏酒,老夫要敬李鹤,屡屡舍身犯险,搭救小女,老夫无以为报,只能借此酒聊表心意了。”

    李鹤微微一笑,并没有客气,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项燕喝干之后,又端起酒盏,说道:“这第二盏酒,老夫要敬李氏,阖府身处危难之中,还不忘救人水火,又不辞辛劳,照顾小女一年有余。若苍天开眼,项燕此生还能见到左史大人,定然当面致谢!”

    李鹤连称“不敢”,又满饮了一杯。

    项智连忙盛了碗汤给父亲,嘱他喝下。

    项燕拿起案边的绢帕,试了试嘴角,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李鹤,半晌不说话。

    李鹤笑笑,心知项燕有太多的问题要问自己,便放下酒盏,接过项智递过来的汤碗,慢慢地啜着。

    “李鹤,在饮这第三盏酒之前,老夫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不知可否?”

    项燕终于按捺不住了。

    “大将军但问无妨,李鹤必定言无不尽。”

    项燕点点头,问道:“你是如何提前知晓宫变消息的?”

    李鹤对着项燕拱了拱手,说道:“大将军,任何风暴,俱是起于青萍之末。任何计划,哪怕谋划的再严谨,也总会在不经意间留下蛛丝马迹,对有心人来说,这就足够了。李鹤虽是一介草民,但也有自己获取消息的渠道。”

    李鹤说的很有道理,但却模模糊糊,容不得项燕不信,却又给项燕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项燕果然似信非信,缓缓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为何不提前预警?别人就不说了,如果提前得到消息,你伯父满门,总不至于惨遭屠戮。”

    “那个时候,没有人会相信李鹤的话,即便是家父,也是李鹤无奈之下,使用非常手段,才把他老人家运出城去。而且,李鹤事先也只是怀疑,并不敢确定,兹事体大,李鹤总不能满大街嚷嚷去。等得到确切消息,已经来不及了。”

    李鹤沉吟了一下,又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原本,李鹤是能救出伯父的,可无奈伯父成仁之志已决,情愿追随先王而去,李鹤没办法,只能空留遗憾了。”

    项燕一听,叹了口气,说道:“人各有志,旁人不容置喙。令尹大人为我大楚呕心沥血十年,一朝以死明志,也算死得其所了。”

    项燕端起面前的酒盏,说道:“干了此盏,老夫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项梁也举起酒盏,三人俱是一饮而尽。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难不成就准备在那黔中偏安一隅,终老商贾一途?”项燕看着李鹤,继续说道:“如果你愿意回来,老夫愿意在负刍面前,以身家担保你的清白。”

    李鹤看着项燕看向自己的目光,他知道项燕此话,绝不是客套,那两道射向自己的目光里,饱含着殷殷期盼。而且,即便不看,李鹤也能感觉到,项智此时,也正用炽烈的目光看着自己。

    但是,他不能答应项燕,不要说李氏所有的身家,都已经压在了黔中,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就单说这已经风雨飘摇的大楚,对李鹤也早已没有半分吸引力了。

    李鹤站起身,整整衣袍,端端正正给项燕施了个礼,说道:“李鹤感激大将军赏识!但请大将军原谅李鹤难以从命,不要说李氏举家迁移,本就折损甚多。便是李鹤伯父满门惨遭毒手,也容不得李氏再回头了。”

    是啊,别的暂且不说,身负着李园满门血债,再指望李氏为负刍效力,便有点强人所难了。

    项燕情知李鹤说的在理,也便不复强求。

    酒过三巡,李鹤对着项燕一抱拳,说道:“大将军,李鹤斗胆,敢问前线情势如何?”

    见李鹤有此一问,项燕本来笑意吟吟的脸上,顿时现出凝重之色,缓缓说道:“自去年秋天,秦赵一战,赵国被灭之后,各国便噤若寒蝉,我大楚亦是如此。唉!除了积极备战,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李鹤略一沉吟,问道:“大将军,战略上的事情,非一朝一夕之功,咱们就不说了。战术上,大将军可从秦赵一战中,看出点什么?”

    项燕放下手中的酒樽,看着李鹤,半晌,才问道:“你想说什么?”

    “依在下看来,秦国狼子野心尽现,三年之内,连灭韩、赵,下一个会对谁,没有人知道,但其余诸侯各国,未来将无一幸免,这是肯定的了。”李鹤侃侃而谈:“为什么诸侯之间就联合不起来呢,须知,眼下除了合作抗秦之外,李鹤实在看不出来还有哪个国家能与强秦一战。”

    “难道我大楚也不行吗?”一旁的项梁厉声问道。

    李鹤摇摇头,说道:“在下无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按照眼下的局面,大楚肯定不行!即便侥幸得一二小胜,于大势无补,李鹤绝非危言耸听,赵国的今天,便是大楚的明天。”

    李鹤此话,足以振聋发聩,但项燕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既没有感到惊奇,更没有一丝一毫愤怒,足见老将军的心里,对李鹤的观点,还是赞同的。

    李鹤继续说道:“赵王如果不是听信谗言,临阵换将,直至杀掉李牧,再与秦国对峙几年,还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赵王足够英明,再辅以国内改革,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几年,凭着赵地猛将如云,未必不能与秦国一战。”

    “但是,可惜的是,赵王全都做错了,而且错得离谱,这样的国君不灭国,天理不容!”

    客堂之上,除了李鹤朗朗的声音,静得怕人,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着、想着。

    李鹤继续说道:“大将军,楚国现在的局面亦是如此,对秦国作战,当慎之又慎,随着战略纵深越来越小,每一战都要当作国运之战来打,既不可畏战,更不能轻敌。一切的战术准备都要围绕持久战来进行,绝不可期望速胜,战事拖延越久,对楚国就越有利,争取来的时间,要在国内大刀阔斧的改革,以期积累国力。”

    “这二者,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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