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丽莲万念俱灰,在绝望惊恐中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昨晚住的地下旅馆,关上门扑在床上抱头痛泣。

    她想着张金发被拖上警车时最后瞪她的那一眼,从中突然领悟到什么。她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揩一把泪跳下床,提起床下的凡布包到楼下退了房,匆匆去坐十六路公共车从北郊直接到南郊,找到一家集体小旅馆,没想到她没证明也让她住下了。

    深夜里,天地间的生灵,仿佛忘掉了白天的喧嚣进入梦境,对自己进行一番重新修整调节后,又去迎接回环往复的明天。然而,江丽莲躺在床上,尽管盖着棉絮,仍觉得好冷好冷……就象住九眼桥的桥头下一样冷。她卷曲着躯体,潜意地伸手去摸张金发热乎乎的胸膛……她扯被子捂住口又伤伤心心地哭:“金发哥……金发哥啊!你在哪里?……你痛吗?你冷吗?……为了我,你已经多少次被打得血肉模糊……我真不是一个好女人,真不是一个好女人啊!……金发哥,你放心吧,无论是怎么样的结局,我江丽莲都不会让你失望的!”

    “咚咚咚”的敲着门声把江丽莲从恶梦中惊醒。原来是服务员催起床了。江丽莲想:“这庙小规矩少,何不暂时住下来看看情况再说呢?”

    江丽莲续了房钱,接连几天去张金发出事的地点,总幻想着能意外地得到点他的什么消息。结果除看到数不清的陌生面孔外毫无所获。她的幻想彻底破灭后,曾想直接去派出所或公安局打听,又觉得那样是自投啰网。她象茫茫荒原上丢失一只的羔羊,又象沉溺都市人海的一个不会游泳者。她毫无目标的在大街小巷转悠,时而驻足沉思,时而徘徊象寻找什么,时而暗暗摸摸扎在身上的一包东西,那是张金发用血泪换得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怪物”她想:“我一定要让它一天天地越变越多,越变越重!等到有朝一日与他重逢时,变成千倍万倍的交给他。”

    江丽莲穿出一条小巷走进大街,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撞入视线:“那不是‘老虎’吗?”她脑海里闪过一线希望之光,于是加快脚步追上去。‘老虎’不经意回头看见她惊喜地叫道:“啊,丽莲。”“老虎哥,原来果真是你。”“嗯。你来成都是……”“找不到事做,随便出来碰碰运气。”“运气好吗?”“好哇,这不是碰见你了嘛。”“嗯,这就是缘分。”

    江丽莲‘老虎’走去旁边僻静处,‘老虎’说:“丽莲,你还不知道吧,我那次在资阳进的货拿去宝鸡就‘翻船’了,关进去坐了几个月。家里人舍出血本儿才把我弄出来。”“难怪我和张金发去找你,罗大嫂说从那次后一直没见过你。”“张金发混得怎样?”江丽莲脑子里转转说:“唉,现在哪里的风声都很紧,他只好呆在队里挣工分。”“你到成都来是想找找新路子吧?”江丽莲点点头,‘老虎’笑道:“丽莲,看来你的运气真不错嘛。”“是吗,老虎哥想佛心大发?”“丽莲,直说吧,我最近还真是摸到一条新路子。可就是少点本钱。”“老虎哥,谁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的底细你是清楚的,若信得过,就让我为你跑跑腿,就算赚回了金山银山也全是你的。”‘老虎’沉思片刻说:“好。本钱就算我的。赚的嘛你我四六开怎样?”“老虎哥,你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可我不能这样贪心。三七开吧。”

    ‘老虎’一听消除戒备心理,摆出一副慷慨大度的架势摆摆手说:“不不不,我老虎说出去的话就象泼出去的水。再说露天坝里的饭谁都该抓一口来吃。”“老虎哥,我们还是重抄旧业?”老虎警觉地扫视一眼周围没人,于是点点头悄声说:“丽莲,你别小看做布票粮票这个老行当。一来轻车熟路;二来北京的一个朋友说,现在那里的‘两票’生意比任何时候抢手。”“为什么?”“你刚才不是说,现在到处的风声都紧吗?逆风里翻船的多,自然赚头就大嘛。不过,必须要‘全粮’和军票(全国通用的军用布票)。”“‘全粮’都好办,军用布票从哪里去团货?”“嗨,只要天底下有,就不愁在黑市上买不到。你不会想金盆洗手吧?”“早迟的事。”‘老虎’笑道:“嗯。我同北京的朋友说定了,我团货送货,他接货,各算各的帐。按他给的价和这里的行情,一斤一尺能赚这个数……”‘老虎’说着用手比比。江丽莲说:“五厘?”“差远了。是五分”“天啦!”江丽莲很兴奋,老虎说:“你住在哪里?”“南郊一个小旅馆。”“有东西放在那里吗?”“只有几件换洗衣服。我去方便吗?”“放心吧,我住的房东是老主顾。”

    十多天后,江丽莲躺在床上想:“意外碰见老虎真是绝处逢生。这段日子里,跟着他到成都周围的各州府县团货,让自己萌发了一个念头,也许这就是希望!”接着她反复告诫自己:“千万要沉住气,欲速则不达。眼下这种境地里,稍有差次便会鸡飞蛋打。必须先靠着老虎踩熟地皮,积攒起血本,再去独闯天下。我与他萍水相逢,他对我却如此这般。凭直觉,老虎毕竟是条‘虎’……金发哥啊,你此时在哪里呢?”江丽莲想着张金发扯被子捂住口哭泣。“咚咚”江丽莲擦掉泪问:“谁?”‘老虎’站在门外悄声说:“丽莲,我有事找你。”江丽莲愣一下说:“啊,老虎哥,我已经睡下了。”老虎犹豫着说:“那、那算了吧。”

    江丽莲听到老虎离去的脚步声,悬着的心总算放松下来。她想:“老虎的一门儿心思,资阳同他第一次见面时,凭女人的直觉便敏感到了,金发为此怨我装糊涂。脑袋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怎么想自己能管得着呢?谁最终达到目的谁才是赢家。何况现在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啊……他有所图,我有所求,豁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江丽莲便起了床,她跑到老虎的房间门前轻轻敲门道:“老虎哥,赶火车的时间快到了。”老虎从一场美梦中惊醒,边穿衣服边回答:“啊,我睡得太死了。”

    江丽莲老虎匆匆坐上成都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下车后,他们步行到一片低矮的四合院建筑区,老虎收住脚步望望说:“嗯,前面就是我的朋友家,走吧。”

    朋友三十来岁,典型的北方胖大汉儿。

    老虎介绍说:“孙胖子,她就是我表妹江丽莲。”江丽莲打招呼:“啊,孙哥。”孙胖子同她握手笑道:“丽莲,你跟着老虎叫我孙胖子吧。”老虎玩笑说:“孙胖子,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挺难,你为啥这样发福?”“哈哈哈。老虎,你不知道身在皇城七分福吗?不过,我这七分福比起你的十分福又算啥?”“你小子真逗,我哪来的十分福?”孙胖子转头看着江丽莲笑道:“你有一个漂亮的表妹陪着走南闯北,还算不上?”江丽莲有些窘迫地说:“孙哥,你真会开玩笑。”

    笑罢,孙胖子喝着茶看一眼江丽莲,转头用目光示意老虎说:“老虎,我们可以谈正事儿了吗?”江丽莲起身说:“孙哥、老虎哥,你们谈吧。我头次来大北京,想出去逛逛。”老虎说:“丽莲,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呢?”孙胖子笑道:“哈哈哈。看来小妹多意了。你们知道这里是‘台风’中心容易翻船,可恰恰又出勇夫。”江丽莲坐下。孙胖子说:“你们带了多少货?”老虎说:“‘全粮’一万五,军票六千。”“好,你俩发财啦。老虎你是知道的,我这个北方佬做事最讲义气,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行情不错,每斤每尺我再给你们涨一分。你们抓紧在年前多团些货来怎样?”老虎满意地笑道:“你我哥们儿没说的。”江丽莲趁势说:“百闻不如一见,孙哥真是一个讲信讲义的汉子,我们今后的合作一定皆大欢喜。”

    笑罢,江丽莲接着说:“我很欣赏孙哥说的‘抓紧’二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住在皇城里的人,有福必有钱,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眼看接近年关,谁的货源充足,谁就渔翁得利。可是,暂且不计我们团货的时间,就算送货的一个来回也得十来天,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孙胖子暗暗地直转眼珠子,老虎点点头叹道:“是呀,没办法。”孙胖子偷偷瞟一眼江丽莲说:“我们是否可以搞一场‘接力赛’?”老虎玩笑说:“孙胖子,你想亲自下江南?”“不不不,我这个北方旱鸭子,可不习南方大江大河的水性。老虎,要不我俩坐阵南北,丽莲在中间接力。这样不但节省时间,而且南来北往中也会少些风险。你看怎样?”“嗯……妙!你是北方的一匹狼,我是南方的一条虎嘛。”江丽莲玩笑说:“那么,我就是周旋其间的一只小绵羊啰。”

    江丽莲老虎从北京回到成都地下旅社,一账算下来净赚一千三百多块。老虎“哗哗哗”地数出六十张“大团结”递给江丽莲,江丽莲接过捻出二拾张递回去。老虎睁大眼睛望着她。她感激地说:“老虎哥,我很知足了。”老虎推辞,江丽莲硬塞进了他手里。

    夜深后,江丽莲几次间接向老虎下逐客令,老虎却死赖着不肯离开。年轻的孤男寡女,单独呆在一个封闭空间里,再加之利益关系和人的本能,让生命完成了一次原始滚动。从此,他俩的关系更加亲密了一层。老虎既心安理得又放心大胆地把很多关键环节上的事情交给江丽莲单独去办。

    江丽莲呢,她从此真的就象鱼跃大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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