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大人。”

    宋野阔没有拱手施礼,而是微微抬脚往地上一踩,那折扇便与几块碎木腾空而起,再用脚轻轻一勾,眨眼功夫,折扇便稳稳当当地落回了他的手里。“噗”地一声,宋野阔展开折扇,在胸前不紧不慢地轻摇几下。扇面卷起的风吹得他那一头束得整整齐齐的长发飞扬起来,裹挟着鸦青色的发带在空中飘摇,似是仙人下凡。而他的玉面上,正笑魇如花。

    “竹大人,久仰久仰。”

    竹道贤被这出场方式给逗乐了这年头就连做贼的也要虚张几分声势吗他忍住快要涌上来的笑意道:“难不成阁下是哪个花楼里的舞伎吗出场时还要造这些气氛到头来不还是个贼”

    “贼贼分三等:盗所能盗,下等;盗所不能盗,中等;盗亦有道,上等。不知竹大人说我是贼,所指的是何等。若是上等,在下三生有幸,若是中下两等,可就恕我不能苟同了。”

    “你们认识”蓝小墨看着斗鸡似的俩人,莫名其妙。

    “不敢说认识,只是在酒馆里打过照面。而后我的行李就不见了,随之不见的还有我的官凭路引以及我的二十两碎银。”

    竹道贤抱起双臂环在胸前,一脸嘲讽。

    宋野阔也不甘示弱,戏谑道:“和竹大人打过照面的人多了,难不成这天下人人都是贼”

    “那天我在酒馆里吃酒,烂醉之中隐约想起要去结账,结果被一人撞到,随后我肩上一轻,等我清醒时身上的行李已经不见了。我隐约记得那人头系天青色发带,手持白色桃花扇,那人就是你吧。”竹道贤占着自己身高的优势略微俯视对面那翩翩窃贼的双眼,用的是自己平时堂审犯人的眼神。

    “竹大人莫要瞎说啦,我一直戴的都是鸦青色发带,何来天青色之说可能竹大人这清官是做太久了,连泼脏水都如此的没有水平。”宋野阔倒是挺轻松,笑意更盛,阴阳怪气的腔调拿捏的很有几分欠揍。

    “既然你都承认了,那就让我把这颗玉珠子物归原位吧。”竹道贤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布袋里“哗啦”作响,结果倒出来就只有五枚铜钱和一颗极小的白玉珠。

    竹道贤不慌不忙,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道亮光:“那天我被阁下撞到,站立不稳,便抓住阁下的发带借力,结果力没借到,反而是从阁下的发带上捋下来一颗白玉珠。如果阁下还不服气,就请阁下将发带取下,我们来比对比对。”

    “宋野阔”蓝小墨一声怒斥,整个正堂里的烛火都扑闪了几下,三人的面容被跳动的烛光照得明明灭灭。

    竹道贤突然觉得这个盟主还是挺有威慑力的。

    “盟主姐姐,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去生我的气呢”宋野阔扇子一合,嘴巴一嘟,立马换上了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就连说话的腔调也变得娇滴滴的,让人忍不住想揉揉他的脑袋。

    好家伙,这人比我还会装

    所以说,我这是遇见对手了啊

    “你身为江南五湖两省的总舵主,怎么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云天盟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快把竹大人的东西还给人家”蓝小墨虽然还发着脾气,语气却软了下来。

    这么好糊弄这盟主也太宠着下属了

    “盟主姐姐,人家也是为你好嘛。您看,我们如果借此机会与他立下协议,让他签字画押,岂不妙哉。通匪乃是重罪,更别说他是朝廷的官员。到时我们手中握有他通匪的把柄,还有什么是我们不能让他做的”

    蓝小墨转念一想,此话甚为有理。

    嘿嘿看来名满天下的竹道贤竹大人就要为我云天盟所用了。

    “竹大人要不再进来坐坐”蓝小墨满脸的阴笑,一对走势平缓柳眉轻轻扬起,一双杏仁眼被鼓起的卧蚕和笑肌挤成了一个阴险的半圆,梅子色的红唇微微咧开一条缝,露出来一排森白的牙齿。

    “坐坐刚才不都说了吗当然”

    折腾了大半夜,总算到了驿馆里。竹道贤瘫倒在床上,却一夜无眠。

    睡不着,他脑子里就开始回想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情,觉得自己应是不小心冲撞了哪位神仙,才会倒霉如此原以为官凭路引被盗是王韫余党所为,自己来到北都后应是有把握追回的,没想到盗走它们的竟是一群悍匪这下可好,还被迫签了个“合作协议”,等他们有事找上门来时,自己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不过收获还是有的,这一路上见到了很多来自河阴孟山两省的灾民,至少又给自己找了点儿事做。想到这里,竹道贤暗淡的眸子里似又有了光。

    当时他激怒守城官兵故意进到那巡防营的大牢之中,就是因为听说有灾民一路朝北都赶去,不知道要做什么。当时他就觉得事情

    不太对北都一向戒备森严,不允许外地流民进入,可那些前往北都的流民似乎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现在看来,他们确实是在办一件几乎没有希望的事,而他们之所以选择这样做,一定是被逼的没有生路了。

    这些被逼上绝路的人,一个个都有血有肉,饿得久了会死,亲人去了会痛。不知是何故,这些活生生的人会在某些人眼中变成了不会哭不会闹,痛了忍着死了活该的东西。这种事,竹道贤心想:我实在看不下去。

    风口浪尖众矢之的竹道贤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父亲临终前的那句话:“愿天下长有喜乐事,为父做鬼也快活。”

    他想让自己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快活。

    云天盟北都分舵中,几名手下拎着食盒抱着蒸笼慌慌张张跑进正堂。

    “怪了。”蓝小墨皱着眉头,“好好儿的人怎么就不见了”

    “盟主,属下也觉得奇怪。你说我们去打探消息时牢笼里还关着许多人,可现在那五间笼子里却一个人都没了该不会是杨舵主把竹大人捞出来后忘上锁了吧”一个瘦高如麻杆的属下甩了甩被食盒坠得生疼的双臂,胡乱猜测道。

    一个举着二十几大笼包子的属下小心翼翼放下蒸笼:“怎么可能杨舵主也只开了一把锁。自己没想明白就别在这儿瞎说了。”

    旁边一个体格较为肥硕的属下把饭盒放在地上,抱怨道:“这些饭菜可都是我们自己辛辛苦苦做的这下好了,人都跑没了,杨舵主肯定会可惜这些粮食被浪费了,我们又得吃好几天剩饭”

    “这事蹊跷得很。你们也累了几个时辰了,就先下去休息吧。”蓝小墨摆了摆手。待到众人都退下后,陷入了沉思:

    那群人现在在哪儿

    是谁抢先一步把他们放出来的可又到底是何居心

    还有,这事儿,和竹大人被自己捞出来有什么关系吗

    小雨还是没停。

    都说春雨贵如油,今年老天爷也算颇为慷慨。雨下得很细腻,很绵密,就像竹道贤舀到嘴边的豆浆一样。

    自从那日行李被盗后,竹道贤凭着身上仅有的五十多个铜板一路上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总算是到了京城。春冬交接之时,天气寒冷且变幻无常。为了省钱,竹道贤晚上不敢住客栈,只得在青楼里找个角落避寒,常常一坐就是一宿啊就连喜鹊楼里的花魁雅玉姑娘相邀,他也只敢陪她喝个酒听个曲儿,不敢做一点越矩的事。

    既然往事不堪回首,还是打住别想了。珍惜当下到口的每一顿饱饭,安寝的每一处软塌,才是正理。

    吃过早饭,竹道贤回到四方馆驿,特意换了身宁朝官员只有在正式场合才穿着的常服,搬把小椅子往驿馆门口的雨棚下一放,便坐了上去一动不动。这身坐着睡着的功夫还是他在青楼里“打坐”时练就的。一连几个时辰,他腰杆都挺得笔直,过路的也只是奇怪,却根本没人发现他睡着了。

    雨棚的主人是个卖粥的,见一个官员打扮的人在他的小摊儿旁二话不说就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得像家里死了亲戚似的,心里惶恐不安到了极点。他颤巍巍盛了碗粥端到竹道贤面前,他没有反应,端了杯茶,他也没有反应,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官爷,这都晌午了,小的要收摊儿了。”他还是没有反应。那摆摊儿的老头儿还以为他暴毙身亡了,就慌忙卷着雨棚推着小车一溜烟儿地跑了。

    驿馆的伙计看到一位大人在门前呆坐着,还淋着雨,就好心为他撑了把伞。

    过往的行人看见一个官儿坐在驿馆门口,都心生好奇,纷纷驻足观看,私底下是议论纷纷。

    “这看起来可是个不小的官儿呢”

    “就是就是,你们看他衣服上的色儿,红的这可是个四品上的官儿呢”说话的人指指点点的,“你们再看他胸前的补子,绣的是孔雀。这可是个正三品”

    “这有什么稀奇的在这北都之上砸下来块儿砖来,能砸倒一片正三品呢”

    “看他脸上表情生无可恋的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要被降职罢官了吧”

    “唉走吧走吧”

    到了酉时左右,雨终于停了。

    竹道贤费力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

    天光已淡,夜幕将至,旁边驿馆伙计手中的伞早已落在了地上,原来他也靠着墙壁睡着了。

    “伙计,伙计醒醒”竹道贤拍了拍店伙计的脸蛋。店伙计懵懵懂懂,嘴里咕哝了句:“咸猪肉好多咸猪肉腌的不错”

    看来今天他们没有来。

    那就明天在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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