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

    乌云开散之处,露出了如钩的春月。

    牢狱之外,一个官兵打扮的人悠然走进巡防营内,和左右经过的人寒暄了几句后,径直走向城墙边的第三个牢笼。

    他用那两只冒着精光的小眼儿往两边各自瞥了瞥,自顾自地掏出一根铁丝,吹着口哨别开了门上的锁。

    悄摸摸地进了牢门,小心迈过干草上睡得横七竖八的人,他用气息轻声问:“谁是竹道”

    一只大手迅速捂住了来人的嘴:“别喊了,我就是。”

    “呜呜呜呜呜”

    来人嘴巴被竹道贤捂着,说不清楚话。竹道贤只得暂时松开了自己的右手,悄声问:“说谁派你来的找我干什么”

    “我是云天盟的人,是我们盟主叫我来请你过去,有要事相商”来人一直用气息说着话,生怕惊动了别人。

    “云天盟”竹道贤还没放下警惕,回想了一阵儿,“哦原来是江南省的那个匪帮啊失敬失敬你们在我手里折过不少兄弟吧”

    “你妈”来人提高了嗓门,刚一出声就又被竹道贤捂住了嘴:“家母身体好的很。我说既然咱们都是老冤家了,你还这样咒我母亲。你觉得我会跟你走吗”

    “呜呜呜呜呜”

    来人瞪着眼睛,目露凶光,一掌推开了竹道贤的手臂。

    “好好好,既然你们盟主都有请了,那就请你带路吧。”竹道贤心想:来者不善,还是去会会他们盟主吧

    “你妈死妈逼”

    俩人趁着夜色飞也似地溜走了。

    牢笼之内,一位老头缓缓张开眼睛,站起身活络了活络筋骨,一脚把他身旁的那个傻儿子给跺醒了。

    “爹,啥事儿啊,就不能让俺再睡一会儿吗”

    老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咬牙切齿道:“叫你不要轻信别人,你咋就不听呐现在可好,咱们被那狗官哩耳目套出了话,坐实了咱们来北都哩目的。看来咱们就要搁这儿饿死了你说说你不成器哩东西”

    “他他他他是狗官哩眼线”傻儿子还没反应过来。

    “俺早就跟你说过,这狗官儿哩来头可不小,在北都是有眼线哩叫你小心点儿,小心点刚才那人就被一个军官儿给接走了”

    “啊那他说哩竹大人,咱还能信吗”

    那老头儿听了这话,断然回答道:“那个竹大人能不能信俺还真不着,但俺听说朝中有位清官儿叫海风正,俺觉得这个人更靠谱点儿。”

    “唉算啦算啦,有没有命出去还不着哩,先想想咋从这儿逃走吧”

    那傻儿子一听这话有理,便说:“那中吧,爹你搁这儿慢慢想,俺先睡会儿先”

    竹道贤紧跟着那位假扮官兵的人,只走小巷一连穿过了几个坊,累得竹道贤是呼呼大喘气儿。可那人像是故意刁难他似的,带着他左绕右拐,专挑远路走,还脚底抹了油似的走得飞快。

    他妈的,老子我为了溜他把内力都使脚上了,这人怎么还能跟得上我这人身上也没有内力呀,这细皮嫩肉的看着也不像是练武之人呀不行,这厮还得再多溜溜,居然口出狂言,羞辱我云天盟。今日我定要替盟主修理这厮

    想着,这人就又加快了脚步,把往日给盟里传信时日行百里的功夫都拿了出来。只听得身后几声哀嚎:“妈呀妈呀我走不动了,走不动了”这人的一张国字脸上立马泛起了笑容,大嘴咧得就像这天上的钩月。

    竹道贤站在那人身后,双手扶膝喘得像干不动农活儿的老牛。“不行了我我真不行了你走慢点儿我们慢慢慢慢走”

    要不是当着竹道贤的面,那人恐怕现在早已憋不住哈哈大笑了。不行,这位竹大人还算是盟主的客人,还是别再戏耍他了。那人想了想,转身收敛了笑容道:“不好意思啊竹大人,只是事情紧急,盟主吩咐我一定要尽快将你带到。”

    尽快带到尽快带到还在这儿带着我兜圈子。这都围着北都城转了四圈儿了,这分明是故意跟我过不去,真当我是路痴了但竹道贤表面上还是陪着笑向那人示了个弱:“大哥,您也别累着了,咱们慢慢走哈。”

    过街穿巷,从城北走到城南,带路那人总算在长乐坊中心偏北的一处宽阔街道边停了下来。看来是到云天盟的分舵了,竹道贤抬头一看牌匾,居然是神火镖局。

    这条宣德街是应该是近三年扩建的。这街之所以修得宽阔,是因为常有商队的马车从南门经过此处,前往常安坊的金市。这神火镖局选在这里经营,生意应该不错。

    随着带路人一起踏入镖局内部,走向此刻灯火通明的正堂。

    “你们盟主

    人怎么样”竹道贤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那带路人竟然接上了话,侃侃而谈,言语之中净是些贬低之词:“我们家盟主啊一言难尽。她这人啊蛮不讲理,强横霸道,想一出是一出平时我们也是看在她爹的面子上,才不想管她。可她自诩盟主,仗着老盟主的威望任意妄为这不,她又想了一出馊主意,这才让你过来帮忙。嗨等你见到她你就知道了。”

    “这么说他这人不怎么样了”

    “这倒不是,她待我们还是挺好的。只是有些事情她不明白,也和我们想不到一块儿去。年轻人嘛,想法多些正常,只要多加教导,倒是也能像老盟主一样,成为一代大侠。”

    带路人去了头盔。月光照在那带路人身上,竹道贤这才发现那人竟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步履轻盈身形矫健,走路时腰与背都挺得笔直,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此人应该是云天盟里的高层人物。如此地位的人,怎会亲自去牢笼里捞我这个云天盟的老对头

    “老先生,看来您为了你们的盟主,也是操碎了心啊。”

    “是呀。看到你是个还不错的后生,我也放心了嗨我们已经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就放手让这些年轻人去做他们想做的事罢”说着,老先生望着前面的正堂,一脸慈祥,“盟主就在里面,进去吧。”

    说罢,老先生转身就要走。

    竹道贤正要进堂门,屋内就传出了一句:“等下”

    他下意识停了下来。

    女子的声音还如此甜美想着,竹道贤立刻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副春景美人图来图中女子娇柔多姿似弱柳扶风,在轻幔流纱中半倚着花床,看到竹道贤便抬起头来莞尔一笑,起身为他斟满一盏清酒。那酒壶仿佛再多盛一点酒就会压弯她的玉腕,但她自己并不这样觉得,只是将纤纤素手搭在竹道贤肩头,用酥骨的声音轻唤:“贤郎,再陪奴家多喝一杯嘛。”

    不会不会,云天盟云集天下悍匪,其盟主绝对不可能像雅玉姑娘这么温柔。于是,竹道贤脑中又形成了第二幅画面画面中“女子”左手叉着腰,右手提大刀,背影健壮如猛虎,两只麒麟臂上青筋暴起,一胳膊的腱子肉。那女子微微回过头,一张夜叉似的脸上怒目圆瞪,开口就是一句酥骨的:“竹道贤,快来与我单挑”

    这还有点儿可能吧

    片刻,蓝小墨出现在了堂门前,径直走到杨叔面前,道:“杨叔,您腿上的伤还没好,这种事交给手下做便是。”

    杨叔原本已经悄悄把脸上的慈祥隐去,换上了严厉的面具,可是老先生耳根子软,听蓝小墨这么一说,他又绷不住欣慰起来:“没事儿。你杨叔也只是帮你相相人而已,怕你被人蒙骗了。”

    蓝小墨心道有戏,便挽住杨叔的胳膊甜甜说道:“我知道,您是放心不下我,才亲自过去的。既然如此,此等关乎云天盟前途的大计,您更应该来听一听才是。晚辈也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杨叔,杨叔也不希望晚辈走弯路不是吗”

    一听到这话,杨叔的表情变了几变,甩手就离开了堂前:“你做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好自为之罢”

    “不好意思让你站了这么久。竹大人请进吧。”蓝小墨伸手做出“请”的手势。竹道贤正赞叹于蓝小墨的一身英气,听见对方有请,倒也不客气,径直走进正堂。

    “坐。”蓝小墨彬彬有礼。

    看样子,云天盟盟主还挺有人情味儿的。这样的人,虽是英气逼人,但若没了她那老爹,估计也难镇住那些悍匪。

    蓝小墨可听不见竹道贤心里在想什么,也幸亏她听不见,只是侧身为他倒茶。竹道贤看着一旁的烛光打在这盟主微微偏过来的脸,又开始想些不着调的东西了:

    没想到这盟主还生的挺精致的,腰还挺细,四肢修长。这要像那些勾栏瓦舍里的姑娘们一样会跳舞,应该会很受欢迎。

    可惜她应该只会打人吧

    竹道贤在桌旁坐了下来,五只手指依次敲打着枣木桌案,极力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别想了,自己还关着人家盟里的人呢,还是想想现在该怎么自保吧。

    “竹大人,请喝茶。”蓝小墨亲自为竹道贤端茶,让他有些惊讶茶是好茶,但究竟是什么事,让天下第二大匪帮的盟主这样放低身段。难不成是为了还在牢里的那几位难道他们是云天盟里的关键人物看着也不像啊

    “喝了这杯茶,咱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但小墨我还有一事相求”

    难不成是想让我把他们给放了

    竹道贤送到嘴边的茶突然就不香了。他将茶盏轻放在桌案上,道:“盟主但说无妨。”

    蓝小墨见竹道贤没有喝茶,也没太在意。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后,她娓娓道来:“在我云游江湖的那段时间里,我遇到了一位神人。”

    “那神人叫梅子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经天纬地之才。我当时就请教她如何才能将云天盟做大做强。那位神人为我卜了一卦,卜

    得我为霹雳火命,大器晚成。若得贵人相助,则可早成功业。所以我就问她谁会是我的贵人,她也没说是谁,只是替我支了一招,说匪帮要想做强,最好要与官府勾义结金兰”

    “不过,我们毕竟是个有责任有底线的匪帮,所以我定要扶植一个有良心的官员。于是,那神人就把你介绍给了我。”

    “我跟了你一路,发现你人还不错,所以,我决定扶植你青云直上,我们一起发财啊,哈哈哈哈”

    那人只是个江湖术士而已,他的话怎么能信竹道贤一脸不屑:“盟主看错我了,我既没有青云直上的能力,也没有青云直上的想法。”

    “我知道竹大人向来洁身自好,不愿与我江湖中人共事。无妨,就请竹大人回去思考几天,只是关在江南省提刑按察使司牢中的弟兄们,我自会想办法救出,到那时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竹大人,请回吧。”

    不是我洁身自好,我也没这么高尚我只是觉得就凭你这个靠爹吃饭额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做不来这种事。罢了罢了,人家都下逐客令了,我还是先撤吧。竹道贤想着,就起身要走。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对蓝小墨拱手行了一礼道:“盟主,在下也有一事相求。在下在巡防营牢里遇见了很多河东省来的灾民。他们大都饿了几天了,却都被关在牢笼之中,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有生命危险。在下身上已没有足够的银两去帮助他们,望盟主能差遣自己的手下去为他们送些吃的喝的。如果盟主不嫌麻烦,也可以顺便把他们都放出来”

    “不用说了,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蓝小墨站起身来,还是有些不太死心,“竹大人难道不再考虑下我说的话”

    “容我回去再考虑几天吧。”竹道贤婉言谢绝蓝小墨,转身就要走。

    突然,一把折扇飞来,打在竹道贤脚边。竹道贤定睛一看,那折扇糊纸的部分居然全部深陷在了地板里,只露出了支撑折扇的几根扇骨和扇骨交汇之处系着的一个装饰玉。看到这种场景,竹道贤后背上立马冒出了冷汗。

    “竹大人,小可也有一事相求,竹大人确定不再坐坐”

    “坐,坐当然”

    竹道贤从僵硬的喉头结结巴巴卡出这几个字,抬头一看来人,立刻化恐惧为怒火。

    “居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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