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秋生懵了, 回首张望,梦娘却是司空见惯的样子。她躲藏在顾秀芝身后,借他的身形掩去自己的所在。

    而放眼周围,一切是愈发糟糕透顶, 几个大浪涌来堪堪掀翻小船, 淋的她一身水。

    俞秋生擦了把脸, 问道:“这条龙……”

    “不,这是条蛟。”顾秀芝认得这东西, 算如今应是第三次见面了。

    他说:“黑蛟于不自在天里看守亡魂,平日不会出来。而他这次出水,想必是咱们之中有人被标记上。”

    顾秀芝抬眼看着俞秋生,一错不错道:“一旦被标记上,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说话间口气略显沉重。

    梦娘垫脚视线越过他的肩头, 眯眼一查,眼神里没有半点慌乱, 只是最后定定看着俞秋生,玉手一指,遗憾道:“是你呀。”

    穿着墨绿衣裙的小姑娘先时不知所措,等所有人都看着她, 俞秋生不得不苦笑着遮住脸, 问:“什么是标记。”

    “能入此处的人,一半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来的, 还有一半则是人世中本身就不自在的, 祈愿一死了之,可死意太重便于梦中打破了临界点沉陷入此。”

    俞秋生是穿书的,知晓自己所处的世界是何种模样,这时倒也没有多少吃惊, 因心头被哀云笼罩,渐渐的笑不出来,手也无处安放。

    “你知道不自在天是怎么来的么?”梦娘手攀到顾秀芝的腰侧,幽怨道,“掌管人间愿誓的穆沢仙君万年前未得圆满,身陨后神魂不散,因执念太深,才于荒山之中先创自在天。后五千年此处地频繁,而阴山拔地而起,每十年往上生一尺,日久风水大变,四面邪风妖物盘踞,自在天受了莫大影响。

    千年前驻守在此的小门派我若是没有记错,应当是无为派,因难以招架日益崩溃的自在天,这才决意要去中洲的大泽山迎佛舍利。”梦娘说到这里嘲了声,“中途却整个门派覆灭,佛舍利失窃。这儿无人驻守后自在天便在崩塌中一分为二。上为自在天,下为不自在天。”

    “而这条黑蛟乃是自在天分裂时候由死人怨气凝结而成,外来客误入不自在天,要是不小心沾染上了当中的怨恨、

    祝福、誓愿,便会被默认为是不自在天中的一员。我们今儿走的风大浪大,大抵就是因为黑蛟看到你身上的气息,故意阻拦。”

    俞秋生有气无力嗯了声,眼珠子转几下,心跳飞快,思绪乱成一团乱麻,她说话支吾起来。

    “那、那我是不是不能跟你们一起走了?”

    梦娘诶了声,难过道:“是这个理。我要是跟顾郎一块儿走,那你就做这不自在天的主人好了。其实不出自在天,旁的没什么,就是会寂寞一点罢了。”

    俞秋生:“梦娘你不是不自在天的人么?”

    她莞尔笑道:“从前是,现在不是,从我爱上顾郎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不自在天我待不下去了。所以我想方设法地想从不自在天出去。”

    俞秋生心感不详,抬眼道:“难道要我来代替你么?”

    “不是。”梦娘从他身后走出来,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清晰道:“在不自在天尝遍生老病死苦的轮回,痛苦到了极致,你就可以消除不自在天的标记。”

    “这是什么道理?”

    梦娘低头亲吻俞秋生的额头,却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痛苦到极致,心便死透。那些人初入不自在天就是这样。这既是个崭新的开始,又将是一个继续轮回的过程。标记只会存在一次,因为很多人一辈子心中只有一次无比地想要逃出这长久生活的世界,去往一个全新之地。”

    “所以,小姑娘你明白么?只要你想出去,一定可以出去,若是你放弃了,那也是一种选择。”

    俞秋生闭了闭眼,意识仍算清晰。

    “那要是黑蛟死了,是不是可以出去?”

    梦娘咦了声,点头道:“也可以,只是你行么,我见你是个丹师,若是与他肉搏想必吃力不讨好,不如……”

    “可以了。”俞秋生笑着抬头打断她后面的话,招来富贵剑,转身对梦娘道,“我不喜欢生老病死苦别离,纵然是必经之路,一次就够了,这样痛苦如此轮回还不如叫这头黑蛟将我杀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攥紧剑柄,目光坚定。

    “要是死了,那就一了百了。”

    在那样痛苦跟前,似乎没有什么能叫俞秋生害怕的。她的梦境仿佛重新归来,而不自在天

    是个颇邪门的地方,怎能久留?

    俞秋生迄今为止会的招数也只有那么几套。水面浪高千刃,怒涛澎湃,她御风其间似一粒尘埃,起起伏伏像蜉蝣一般。

    扑面俱是水腥气,衣摆被风吹得烈烈作响,抬眼远望,被红绫缠住的黑蛟怒目而视,巨尾拍打水面发出震天响。她站在浪尖,鞋面被水打湿,乌发飘扬,素白的面上长眉斜飞。

    手中的富贵剑在微微颤,它不及秋水剑那般有威力,俞秋生抓在手里手心直冒汗。

    “我要努力,你也要努力。”她说。

    芦苇船上姬孤朝她嘶喊着什么,俞秋生听不见了,满眼都是不断逼近的黑蛟,如巨石压在她的背脊上,隐隐释放出的威压给予人无限之压迫。

    姬孤急躁地看着空中一切,梦娘拦着他。顾秀芝手指翻,黑蛟暂时被压制大半,俞秋生趁机使出剑。

    剑法凌厉不堪,黑漆的剑身在鳞片上擦出火花,几次从下扎入血肉之中,刺激的黑蛟不断挣扎,最终用力撕扯开了那一截红绫。

    狂风怒号,暴雨破空。

    俞秋生喘着气四下躲闪,她方才不小心刺中他的逆鳞,险些被尾巴扇飞了出去。

    发丝贴着面颊,俞秋生稳住身形睁大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丝毫不觉虎口裂开了,她那时候不知道自己会疼。

    直到三日之后,自在天,那一块骨殖地里,顾秀芝用药使得她疼的死去活来。

    俞秋生在疼痛中想起来,她最后一剑扎在黑蛟七寸上,一刹那迸发出的力道犹如冲击波,炸的她一头晕过去。

    如今这短暂的清醒时刻她低头看着自己满身伤口,疼的牙痒,撑不住又晕睡过去三日。

    这期间姬孤守着她发病了,梦娘被他骂的受不住气,直将发病的姬孤埋在了骨殖地里赏了他几个大耳光子。

    白衣青年狼狈不堪,衣衫褴褛,白日里仰着头,晚间低头,嘴里喃喃出声。

    等俞秋生拄着剑看他,姬孤整个人愣愣的,跟傻子无二,剪水眸子里浑浊不堪。俞秋生叹了又叹,顾秀芝说他这是将要毒发,不若先埋着,省的他出来骂人打人弄麻烦。

    “姬孤,这是几?”俞秋生蹲在他面前,伸手比了个数。

    姬孤恹恹看过来,张开嘴

    咒骂她。

    俞秋生也不生气,知道他有问题,耐着性子继续跟他说话。

    日光偏移,他骂累了也就懒懒垂下眼帘,这般看上去也不大有什么攻击性。俞秋生便于顾秀芝商量商量,能不能先治治他这病。

    顾秀芝不语。

    俞秋生绕他正前面,严肃道:“先前前辈有说过,要是梦娘愿意为咱们指路走出不自在天,前辈就愿意收我为徒。这话还作数么?”

    斜阳欲暮,草木流香。

    顾秀芝轻启薄唇,似乎有他自己的考量。

    “此话不假,但姬孤的病既有心病也有身疾,我治不得他的心病,届时他也会时而跟疯子一般无二。”

    顾秀芝平静而又残忍道:“他活着有什么用?”

    他静静抬眼,对面的小姑娘抱剑跪坐在地,衣摆铺开,神情专注。

    俞秋生反问:“为什么人活着一定要有用?有时候光活着就很不容易,看着他死又如何忍心,您说是不是?行善事做好人,积攒功德。前辈是主人,此处也没有一个死人,何必要破这个安宁呢?”

    她说着说着,手捏紧了,见他无于衷,只觉得磨破嘴皮大抵也难说,便道:“请前辈收我为徒,遵守诺言。”

    顾秀芝还是不语,视线变得有重量感,落在她肩上。

    “收你为徒可以,帮我在自在天找到一物即可。”他说,“那便当你的拜师礼。”

    俞秋生:“什么东西?”

    “长洲仙草。”

    她一愣,脑子飞快转起来,想着什么是长洲仙草,长得是何种模样。照理说俞秋生背完了那一整本灵草图鉴后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但她想破头脑,一无所获。

    顾秀芝看出她的疑惑,大发慈悲地给俞秋生画了个草图。

    “这本生在长洲,当年意外掉入自在天,不过数量极少,至今我也不过只找到一株。你要是找到,我一身绝学全部传授于你,可不要说我没有给你机会。”

    听罢俞秋生心里郁闷。她原是想要据理力争,但转念一想,这是顾秀芝的地盘,自己要是跟他撕破脸皮闹的不好看后面日子岂不是难过?于是只好应了下来。

    找找找!

    自在天步入黑夜,俞秋生今日累极,在山间穿行修整之余不觉竟迷迷糊糊再次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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