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伯臣这日一早便动身前?往江南, 只是人方到京郊,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条官道上?没有半个行人,周遭林子也?安静地不像话, 好似万物都在惧怕着什么东西,不敢轻易发出响动。

    他坐在马车里警惕地掀起帘子,见是去往南郡的路没错,可是四周的静谧总叫他放不下心来。

    方过隆冬, 入眼仍满是荒芜,高耸入云的树干光秃了枝桠, 像一排排忠诚的将士,守卫着不远处的盛都城。

    兴许是自己多想了。

    他松下帘子, 靠在垫子上?闭眼假寐, 可不过须臾, 激烈的兵器碰撞声和尖叫声叫他始料未及。

    他握紧袖中的匕首, 屏气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侯爷!”

    约摸一柱香的功夫过去, 熟悉的暗卫声从耳侧传来,召伯臣终于掀起车窗帘子, 神色凝重地看向?外头。

    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几?个暗卫半跪在地, 汇报道:“方才有贼人出没, 我们的人死了几?个。”

    召伯臣双目幽深道:“死了几?个?”

    为首的那个暗卫仿佛自己的头顶上?压了一座万斤大山,咬紧牙关道:“五个……”

    “废物!”召伯臣怒道, “贼人都剿干净了?”

    暗卫闻言,依旧怵得很,脑袋更低了几?分,道:“没,他们自己跑走了……”

    “混账!”召伯臣重重地甩下帘子, 大发雷霆,“给我回京!”

    刚出京城就碰见刺客,还损失了不少暗卫,可见是有人盯上了他,他不能再贸然前行。

    马车在半道上?掉了头,匆匆忙忙又往京城赶。

    叫召伯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不过短短的一个时辰的功夫,他再也?叩不开出来时光鲜敞亮的城门。

    “开门,我是召伯臣!”

    先头去叩过城门的几?个手下皆是铩羽而?归,召伯臣不信邪,怒气冲冲地跑到城门口,双手砰砰地拍着厚重无比的城门,亲自叫喊。

    “召侯爷!”城墙上?唯一的守卫认出了召伯臣,冲他招呼了一声。

    召伯臣亮出自己可自由出入城门的令牌,双手叉腰向上?吼道:“给我开门!”

    守卫却无动于衷,只是告诉他道:“侯爷,京

    里突发时疫,太后娘娘已经下令封锁城门,您这一时半会儿的,进不来了!”

    “什么?时疫?”召伯臣一张老脸布满褶皱,生气道,“我身边的人都没有问题,你?让我进去,我自己去见太后娘娘!”

    “侯爷,这真由不得我们做主,京中现在因为时疫乱做一团,守城门的就只剩我一人,要不您就在此地等一等,容我先去请示章统领,再放您进来!”

    召伯臣已经憋了一路的气,这时候还要他等,他哪里甘心。

    可他如今进不去城门,就连那小小的守卫,也?能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同他说话,他就算再气,也?只能忍着。

    “好,你?速去速回!”

    他不耐地很,亲眼见着那守卫离开,城墙上?再无他人,不免怨恨有气没处撒,狠狠地踢了一脚底下的城墙根。

    城墙根远比他的脚趾头要硬实,他痛到倒吸一口冷气,愈发没好气地回头。

    这一回头,便见着了他意想不到的一副场面。

    一群蒙着半张脸,通身黑衣的刺客,一字排开从天而?降,手里皆提着反光的长刀。

    召伯臣瞪大了眼睛,指着他们还没来得及说出话,便见人家已经提刀落地,向?他砍来。

    好在他随身带的暗卫够多,对方手起刀落的同时,他的人也没闲着,同样举着刀剑挡在了他面前。

    召伯臣差点就被伤到,心下惶惶,赶紧回头去重重地拍着城门,不顾身份地大喊大嚷道:“开门,赶紧开门!”

    可是没有人再来理他。

    方才那个守卫早已不见了踪迹,城墙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人影。

    “开门!快给我开门!”

    召伯臣不死心,依旧拼命敲着城门,喊了几?下无果之后,又心惊肉跳地回头看一眼战局。

    身后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根本就没停过,他眼看着自己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手里拍着城门的动作更加着急慌乱。

    “快开门!开门!!!”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怒吼,可是高大的城门依旧纹丝不动。

    他眼睁睁见着那群刺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杀光了他所有的手下,提着带血的长刀向?他走来。

    温热的鲜血一点一滴铺成路,每一步都离他更近。

    “

    你?们要做什么?是谁派你们来的?”

    他紧挨着城门,穷途末路。

    大抵也是知道敲门无用,一直高高举起的双手总算歇了下来,袖中的匕首被他握紧,他一双眼睛如暗夜中的凶狼,阴狠地盯着眼前人。

    “敲门有用吗?”

    不远处的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召伯臣一愣,见到不久前?刚在朝堂上?见过的那抹高瘦身影从林子里出来,一步步踩过鲜血,走向自己。

    “是你?”他声色沙哑,见到来人的那一刻,苍老的脸庞不正常地抖动几下。

    他早该猜到的,他早该想到的。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肯善罢甘休。

    “敲门有用吗?”

    那人面色如水,平静冷漠,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方才的那句话,似乎非要等他一个回答。

    召伯臣却并不如他的愿,磨牙凿齿道:“顾言观,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问你敲门有用吗!”

    顾言观的面色终于不再镇定,一柄长刀架在召伯臣的脖子上?,猩红了眼道:“当年我父母身亡,我就是这样被你?们关在城门外,回不去家,如今时过境迁,我也?要叫你尝尝一样的痛苦!”

    “你?什么意思?”召伯臣闻之色变,“顾言观你?竟然敢动本侯,就不怕太后将你?处死吗!”

    “敢问侯爷,我怕什么?我还有什么好怕的?”顾言观把?控着尺寸,又将刀挪进几?分,“我早就被你们害的孑然一身,如今孤家寡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倒是侯爷,您最好担心担心自己的德昌侯府,召未雨失权的那一日,便是你整个侯府的忌日!”

    “你?!你?想造反不成?”召伯臣愤怒难当,急得面红耳赤,却又无奈被他用刀抵着脖子,不敢乱动分毫。

    顾言观轻蔑地瞧着他,傲然反问道:“有何不可?”

    召伯臣凭着最后一点底气,“这是大晏,是陶家的江山,你?一个姓顾的,你?夺江山,就不怕天下万民唾骂吗?!”

    “侯爷都不怕,我怕什么?”

    顾言观猝不及防地朝召伯臣胸口踢了一脚,他本就紧贴着门板,此时只能当个人肉靶子,被他毫不留情的一脚踢地震碎了胸腔,吐出一口老血。

    “侯爷这种做满了亏心事的人都不怕天下万民唾骂,我又有何好怕?怎么样,门板的滋味好受吗?进不去城门的滋味好受吗?当年你们加诸在我父母身上的痛苦,我会一点一点地还给你?们!”

    这大概是顾言观这辈子说过最狠绝的话。

    他盯着召伯臣,从他衰老的神情中仿佛可以窥见自己当年的模样。

    就是这样无助,就是这样绝望,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无端承受灭门之痛,就算知道城里头自己的父母正经历着腥风血雨,也?无力回天。

    他当年尝过的滋味,他要这些罪魁祸首,统统都再尝一遍。

    什么与世无争的居士,什么潜心静气的修行,他才不是,他从来都是那个北境草原上?以牙还牙,睚眦必报的顾言观。

    他做大晏的英雄,也?得大晏不负他才行。

    既然朝廷早在四年前就负了他,他便再也?没必要客气。

    召伯臣脊背撞在门板上,正无力地滑落下去,他知道顾言观是动了真格,他不会放过他了。

    那他也?没有必要再保留。

    袖中的匕首于顷刻之间抽出,被他反握在手,他用尽全身之力,狠狠地刺向顾言观。

    可他低估了顾言观的反应能力,也?高估了自己的力气。

    一具惨遭重创的残破身躯,如何能比得过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

    他被顾言观单手捏住手腕,又单手拎起,将他再次摔在门板上。

    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并未惊动城里的人,没有其他人知道,今早还曾高高在上的德昌侯,此时正狼狈地倒在城门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想死吗?”顾言观矮下身来,揪着他皮肉松弛的后颈,逼他仰起头来,神色可怖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得让你亲眼看着你?们召家是怎么覆灭的,就如同当初你?笑着看我家破人亡一样!”

    “你?,你?……混……混账……”

    召伯臣撑起一根手指弯弯曲曲地竖着,就算用尽全力也?没能伸直,手指颓败倒下的那一刻,他亦颓然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都是,陶灼……是他们逼我啊……”

    大难临头各自飞,人之本性。

    顾言观冷眼瞧着他闭上眼睛,起身吩咐道:“带走,别叫他死了

    。”

    ***

    虽说珍珠楼是以白倾沅的名义给各官家夫人小姐发的帖子,但她本人却是姗姗来迟的那一个。

    “抱歉,家中有事耽搁了。”她莞尔一笑,热情地招呼着大家,“今日这里的衣裳料子,大家看中了什么便只管同绣娘们说,全都算在我西郡王府的头上。”

    “县主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

    白倾沅从容不迫地应对着每一个她熟或不熟的人,面上热络的模样不改。

    “我原是不想来,可一听是你组局,便想来看看。”召宜坐在僻静的角落里,自顾自吃着茶。

    白倾沅捧起一碟梅花糕递到她跟前?,笑道:“难得姐姐肯来,我该好好招待才是。”

    召宜是个顶聪明的,她只消瞧一眼白倾沅的神色,便万事明白于心。

    “你?们动手了?”她说。

    白倾沅举着糕点的手一顿,“姐姐聪慧。”

    “不是我聪慧,是你们太明目张胆了。”召宜扫一眼在场的人,“你?把?盛都城里但凡有点脸面的官眷都喊到这座破庙里来,知道的是你要动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父亲即将进京,你?要开始摆皇后娘娘的架子了。”

    “姐姐……”白倾沅知道她真正要说的是什么了,可她实难张口。

    梅花糕被放回到桌上?,受了冷落。

    “阿沅,你?有父亲,我也?有父亲。”召宜平缓的眉眼不见愁容,出口亦是平淡,却给白倾沅无形的压力。

    “我们召家做错了很多事,我知道,可是阿沅,人总有七情六欲,总有私心,我没法像陈驸马那样做到大公无私,送着自己的家人去秉公执法,看着他们人头落地……”她顿了顿,圆润的泪珠安静地从眼眶中翻滚而?下,“所以就当是我求求你?,阿沅,留他们一条命,流放边疆也?好,幽禁至死也?好,留他们一条命。”

    白倾沅没有回答召宜。

    她想,当初召伯臣派人在大街上?追杀她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着要留她一命;秋猎中召颜派人刺杀她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着要留她一命;前?世召未雨剥削西郡王权力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着要留她父母一点性命。

    他们从未仁慈,那她也?不会仁慈。

    何况

    他们召家,单拎出一个召伯臣,他伤害过的人,就远不只她一个。

    顾言观父母之事他必定也?有掺一脚,江韶华他母亲,当年的舒妃娘娘母族破灭,他应当也?有掺一脚,照着这个架势,召未雨背地里做过的许多事,几?乎都脱不了他的干系。

    一阵缄默过后,她抬头看着召宜,“姐姐为何不自己去找江韶华?你?没有将陶灼的书信交给太后,就已是对他最大的恩惠,他会照顾你?的意愿。”

    这就是变相的拒绝了。

    召宜仿佛早就知道结果,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在眼泪落下来三四滴的时候,匆忙拿手帕的动作才暴露了她的无措。

    她始终是德昌侯府的女儿。

    “我先回去了,你?同她们慢慢玩。”她似乎想笑,可无奈比哭还难看。

    白倾沅抓住她的手,挽留道:“姐姐既然知道外头在做什么,就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外头兵荒马乱的,只有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召宜听进去了她的话,擦干眼角后虽然不再提要走的事,但还是犀利地问道:“这件事,你?告诉成柔了吗?”

    召宜看着她心虚的表情,猜测道:“没有?”

    “所以你和?成熙联起手要掀了她的家,她至今还被蒙在骨里?”召宜的话总是能直戳人的脊梁骨。

    白倾沅深深蹙着眉,摇了摇头:“我今日的宴,并未请她来。”

    所以能不能发现外头的异样,就看她自己了。

    ***

    成柔并未发现异样。

    她今日连府门都未出,只听女使在自己耳边吹风道:“听说西郡那位嘉宁县主今日在珍珠楼摆了好大一场宴,邀了许多官眷女子前?去,就连前?摄政王妃都去了。长公主您与她私交那样好,竟也?不见她给您递封拜帖来。”

    成柔自认还算了解白倾沅的为人,这些话她只作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正当那女使还要嚼舌根的时候,南栀快步穿过前?庭,赶到了她面前。

    “公主,成熙长公主带人敲了登闻鼓!”

    只这一句话,便足够叫成柔魂飞魄散。

    她腾地起身,抓紧南栀问道:“她带了谁?”

    南栀吞吞吐吐,“听说,听说带的是个男的,好像是蜀中什么…

    …公主您去哪?!”

    她话还没说完,成柔便健步如飞向?外奔去。

    “进宫!”

    长安殿早已不是个把?时辰前?的长安殿。

    如今的长安殿殿门依旧大开,却只余寥寥几?人。

    文武百官皆被赶至偏殿,羽林军奉覃质之命看守他们,任何一个敢冲出长安殿偏殿之人,都格杀勿论。

    “原来要从太后娘娘嘴里讨一个公道,竟然这么难。”成熙站在台下,悲哀地瞧着狼狈地靠在龙椅上?的这对母子。

    “你?们这是要讨公道吗?你?们这是要讨哀家的命!”召未雨歇斯底里。

    她的发髻凌乱,她的指甲断裂,她的面色惨白,她的形容残败,她为了护住陶宣,在龙椅上?磕撞地头破血流,她再没了一个太后娘娘该有的样子,活像个市井泼妇。

    江韶华发了狠,拔出方才从羽林军手中借来的刀剑,提着它一步步走上那至高无上?的台阶。

    剑锋划过冰凉的地砖,发出刺耳的声音。

    “写一封圣旨,将当年之事全部公之于众,将你?的所有恶行,从我外祖家的覆灭,到先皇后的发疯,到你将我丢弃,到顾家的灭亡,再到你和?蒋家的阴谋,前?因后果一一书尽,你?和?皇帝就还有活命的机会,否则,我不会再对你们客气。”

    “你?胡说!”召未雨见他逐渐逼近,赶紧抄起手边的东西往他身上砸,似乎这样就能叫他离得远些。

    茶盏,狼毫,奏折……她能砸的几?乎都砸了,可江韶华那泛着寒光的刀剑还是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她拉着陶宣不断向后挪,却又执着地挡在他面前,自暴自弃地哭道:“不是我,你?说的这些,真的不是我,是陶灼,舒妃的母家,是陶灼要把?他们除掉的,他说只要除掉他们,你?和?舒妃就没了依靠,就不会有威胁了……”

    “你?还在胡说!”

    江韶华对她的狡辩忍无可忍,将刀剑指向?她脖颈,绝情绝心。

    “你?以为将事情全推给陶灼一人就行了吗?后宫里头跟他通风报信的人不是你召未雨又是谁!先皇后要杀人,你?儿子的性命是性命,我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不必你?再动手起旨了,我今天就要——”

    “住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是最后一章啦!

    (提示:会有一些剧情在明天有反转哦,我前文留过线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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