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庸的屋里满是刺鼻的药香, 秦空远一踏入,便觉莫名熟悉。

    啊,前阵子他被打三十大板之后, 卧房里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这股味道。

    不知他母亲是听信了哪个郎中的话,人家告诉她,被打了板子,得内服外敷一道才有效。故他那段时日, 不仅天天在后头敷药膏,嘴里还灌了一碗又一碗的汤药。

    他母亲不知道, 当他喝了那么多汤药后,频繁起床小解需要?受的罪, 比不喝要?多百倍。

    如?今闻着姜庸屋里这个味道, 可不就是同他当时一模一样。他对姜庸, 登时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姜大哥, 你这是怎么了?”秦空远走近到姜庸榻前, 浑圆的眼珠子瞪到极大,生怕看不清他的惨状。

    姜庸薄被半掀, 露到了腰间, 上半身撑着, 不知在做什么, 面目狰狞,十分可怖。

    “空远!”

    见到人来, 他喜出望外,赶紧指着桌上的水壶道:“我渴了,想喝几口水,谁知道趴久了起来费劲,不小心还磕到了……”

    “我帮您我帮您。”秦空远明显十分理?解他这种?痛楚, 二话不说就过去帮他倒了杯水。

    水杯递到姜庸手里,姜庸颤颤巍巍地接过,喝一口水就能滴好几滴到身下的床单上。

    秦空远不忍直视,此时正好又听见姜祁同其他人进来,忙数落姜祁道:“你们家这是怎么回事?姜大哥身边怎么连个丫鬟小厮都没有?他在这渴了老半天了,想喝口水,还得自己费劲去拿,这不是为难人嘛!”

    姜祁:“……”那些人分明是他自己要?赶走的!

    他有苦不能言,只能勉强扯着嘴连着脸皮讪笑,“可能他们暂时忙别的去了,我这就去把他们喊回来。”

    “不用了不用了!”姜庸又拦住他,“刚刚空远已经给我喝了水,他们有事就让他们忙去,待会儿自然会回来的。”

    说着,他将手中的水杯放到床边凳上,调整了趴着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跟在姜祁身后满屋的人,问道:“你们这是成群结队耍朋友来了?”

    “哪有,我们这是特地来看姜大哥你的!”章元度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如

    ?今我每日呆在这屋中闷得慌,你们来了,能替我解不少闷呢。”

    “是是是。”秦空远一边应付着他,一边给章元度使眼色。

    瞎说什么胡话,这下好了,他们明明是来看姜祁的,若是姜庸执意要留他们坐下来聊聊,那可尴尬。

    他们跟姜庸,不可谓是不熟,只能说是,玩不到一块儿去。

    “既然如此,那大家都坐,别干站着了,多累。”姜庸十分好客地指挥着众人。

    秦空远心下汗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跟着其余几人一道,在屋内的圆桌边坐下。

    坐下的一瞬,冯不若习惯性展开扇子,为自己送来了清凉。

    姜祁听到动静,盯着他的水墨扇看了几眼,上头的红色血迹已经不见,干净地看不出任何痕迹。他不禁想,不知从前,这把扇子还沾过多少的血迹,如?今全都瞧不见了。

    姜庸与他一母同胞,所思所想皆是相近,姜祁在关注那扇面的同时,只听姜庸的嘴已经动了起来。

    “冯世子这扇子,倒是宝贝得很。”他感慨道,“多少年了,竟还不舍得离身。”

    冯不若玩笑道:“家里祖传的宝贝,少带了一日,都是要跪祖宗祠堂的。”

    “哈哈哈。”姜庸附和着他,“那还真是丢不得,听姜祁说,这扇子可是上回救了他命的恩人。”

    冯不若闲闲地扇着微风,“哪里,是姜祁言重了。”

    “非也,非也。”姜庸半张脸埋在臂弯里,笑道,“这扇子既然能救姜祁的命,必非凡品,世子实在不必自谦。”

    冯不若轻笑几声,听他的话,没再多说什么谦虚的言辞。

    “只是这东西既然如此厉害,倒是叫我好奇,它与江公子身边的卢十三娘比,如?何?”

    “卢十三娘的名?号,哪里是我这破扇子能比得上的。”冯不若嘴角的笑逐渐淡下去。

    “又谦虚了不是。”姜庸胳膊肘逐渐撑起来,露出整张脸,“既然卢十三娘不好比,那较之从前顾家的少将军,总有个高低?”

    脾气向来很好的冯不若一听到这话,嘴角总算是彻底淡了下去。

    “姜大哥是什么意思?”他问。

    “哪里有什么意思,卢十三娘实力不明不好比,那从前顾家那位少将

    军,众所周知的实力,总能有个高下的。”姜庸仿佛没察觉到他逐渐变冷的气场,依旧一口一个顾家少将军。

    冯不若彻底失了耐性,扇子一收便想走人,又听姜庸谈笑道:“其实我也就是好奇,既然这小小的一把扇子都能杀不少人,那当年一人可挡万敌的顾少将军,怎么就会被几个流寇拦在京郊而?无法回家。”

    骤然从扇子跳脱到当年顾家的惨案,在座众人俱是一惊,就连已经起身的冯不若,也被他这话膈应地动不了脚。

    不是他不能走,而?是他不想走了。

    姜庸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却只是点到为止,“当然,我也只是说说,顾家具体什么事,早就过去了,如?今再谈也没意义了,诸位莫当真。”

    怎么就没意义了?顾言观这不是还活着吗?

    秦空远内心掀起波澜,很想与他理?论,却只是张了张嘴皮子,话刚滚到嘴边,便被冯不若一手压了下去。

    他的手搭在秦空远肩上,隐约可以见到暴露的青筋。

    秦空远遂止住了内心的躁动,脑袋向下低了几寸。

    “姜大哥刚才喝的怕不是水,是酒。”

    自始自终从未开过口的召怀遇不知是怀了怎样的心思,冷漠发言。

    姜庸看着他,低低地笑了,“怀遇你不愧是德昌侯府的世子啊。”

    召怀遇并未理他,只晦暗不明地看了眼姜祁,抬脚离开。

    他既起了这个头,接下来的这几个也不想再呆在这里,冯不若跟着召怀遇后脚离开,秦空远和章元度没他们的身份,便只能一板一眼地告辞。

    姜庸看着这群世家子弟一个接一个地从他屋里离开,如?愿以偿地呼了一口气。胳膊肘再也撑不住,他的脸再次摔入柔软的枕榻。

    “哥!”

    姜祁眼睁睁地看着好友鱼贯而出,颇有些火大。

    “哪来这么多怨气,姜祁,咱们只是听吩咐办事。”姜庸不复方才的轻快,这会儿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枷锁。

    姜祁手指捏地咯咯响,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方才姜庸这些话,怕是将他那群伙伴都得罪了个透。

    冯不若和秦空远虽是跟他一块儿长大的,但这两人跟顾家的那位少将军,都是交情不浅,尤其

    是冯不若,与他可说是年少知己,只是后来顾家没落,那位少将军执意出家,他们这才逐渐少了联系。

    而?德昌侯家和顾家向来不对付,他方才贸然在召怀遇面前提起顾家的隐晦,在召怀遇眼里看来,不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么?

    至于章元度,顾大将军和顾夫人离世那一晚,顾少将军被困在京郊无法进城,那一晚城门口的守卫,正是章家看管的巡防营。章元度听到顾家,估计也不会有多好的情绪。

    这么多年的友情,姜祁真怕会就这样折在他哥手里,可他哥说的又是事实,他们受制于人,只能听上头办事。

    他最后不耐烦地瞧了一眼趴在榻上的姜庸,只觉晦气异常。

    ***

    七月七

    白倾沅花了不少的心思打扮自己,穿着最喜爱的那套天青色衣裙,得意洋洋地拉了成?柔出宫。

    “就别不高兴了,今日可是七月七,我听说是盛都最大的花灯节,不少的在室姑娘公子都会出来玩,你若真不喜欢那蒋家的少将军,咱们就在长街上再挑一个。”白倾沅两根食指抵着她脸颊,戳出了两个圆圆小洞。

    成?柔总算被她逗的有了点情绪变化,娇嗔道:“你当是挑首饰呢,尽说胡话。”

    “哪里是胡话,我听说,今晚还有一户乡绅的女儿要抛绣球寻亲呢。”她兴致勃勃道,“你若是不高兴,大不了咱们也借了她那绣球台子抛一抛,保不齐就是个俊俏少年郎。”

    成?柔被说得红了脸,拍了下她的手,“你少取笑我。”

    “我听说前朝的长公主,也有养了一屋子面首的,姐姐你也是国朝公主,怕什么不可能。”白倾沅非但没停下逗乐的话,反倒越说越露骨,叫成柔听了直想捂住她的嘴。

    有说有笑间,两人便到了长街,只是街口的马车早已堵的水泄不通,白倾沅只能和成?柔下马车,步行往里走。

    长街两旁皆是双层的木楼,不论是哪一层的屋檐下,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千变万化,五彩缤纷,天上焰火齐放,漫天红光,映亮了大半的盛都。站在街口远远望去,灯火璀璨,烈焰辉煌。

    即使前世见过再多次的七月七花灯会,白倾沅仍是对此感到惊叹。

    “太美了。”

    她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见到这样的场面,也只会用最庸俗的称赞。

    “是啊。”多日来一直郁郁寡欢的成?柔见到这样的场景,也不禁舒畅了眉眼。

    这是大晏最繁荣昌盛的模样,她们有幸活在当今。

    “姐姐,你看前面那个台子,是不是抛绣球的?”白倾沅眼尖,指着前面人头攒动最多的一处道。

    “是。”成?柔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也见到了那座绣球台子。

    “那上面站了人了,姐姐,是不是那姑娘要?抛绣球了!”白倾沅还是头一次见到抛绣球招亲的,不免兴奋过头,拽着成?柔就往那地方去。

    一众宫女护卫紧紧跟在她们身后,生怕把人给跟丢了,可两个主子没丝毫自觉,直往那人最多的地方钻。

    等到钻进了接绣球的人堆里,白倾沅这才发现不对,她和成?柔四周都是人高马大的男人,他们挡了视线,叫她们压根见不到多少姑娘抛绣球的场面。

    白倾沅蹦了几下都没什么收获,有些气馁,却又不肯轻易服输,于是,在见到那姑娘抛出绣球的那一刻,她也跟着众多男子一道,跳了起来。

    结局可想而知,那么多人一拥而上,她直接被人撞倒,差点没摔在地上。

    而?没摔在地上的原因,是她摔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成?柔吃惊地看着她竟然将人当做了肉盾推倒在地,赶忙上去扶起她。

    白倾沅捂着脑袋被她搀起来,冷不丁又听见她在自己耳边一声惊呼。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地回头。

    “嘶——”待她看清被自己撞在地上的男子,登时好一阵肉疼。

    “怀遇!”

    成?柔于尴尬间喊出了他的名?字。

    “见过长公主。”召怀遇随随便便应了一声,揉着被撞疼了的手腕,没好气地瞪着白倾沅。

    白倾沅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心虚,撇了撇嘴,毫无歉意道:“抱歉,耽误你抢绣球了。”

    召怀遇:“……”

    正说着,那头的绣球在半空中被抛来抛去,易了一双又一双的手,最终稳稳地落在了其中一个俊公子身上。

    “恭喜章公子!”

    人群中立时传来欢呼。

    碰巧路过的秦空远一愣,向里头张望一眼,笑骂道:“好啊他个

    章元度,嘴上说着不要?,背地里把绣球抢回家了!”

    绣球抛完了,便也没劲儿了,原本还嫌挤的人群立时四散开来,白倾沅和成?柔原本想跟着人流散去的方向走,却在临走前,听见又一道熟悉的音色。

    “三哥哥!”

    原来召颜正由下人陪着,拨了人群往这边来,见到召怀遇的同时,她也见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成?柔。

    “公主姐姐!”她顺口道。

    成?柔要?走的脚步顿住,拉着白倾沅站在原地。

    顺着两人相连的手,召颜将目光转移到了面前这个着了天青色衣裳的女子身上。

    “公主姐姐,这是?”她面笑肉不笑地问道。

    成?柔知道召颜的心思,自然也就明白她对白倾沅的敌意,想了又想,还是先介绍道:“这是沈家的表小姐,知鹤今日不方便来灯会,便将她托付给了我。”

    “原是沈家的姐姐。”召颜一颗心落到了肚子里,扬起一张雀跃的笑脸。

    出于礼仪,成?柔也将召颜介绍给了白倾沅:“这是德昌侯召家的六姑娘召颜,是我的表妹。”说完,她好似又想起来什么,指着一旁的召怀遇补充道,“这是召家的三公子,召怀遇。”

    白倾沅学着召颜方才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召怀遇看不下去,没好气地别过了脸。

    白倾沅也扯了扯成柔的手,并不想与召颜纠葛过多。没办法,只要想起召颜上一世在后宫中胡作非为的模样,她就怕自己会忍不住直接动手给她一巴掌。

    成?柔却以为她是与召颜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于是暗地里拍拍她的手安抚她。

    白倾沅无奈,只能故意扯了扯成柔的袖子,捏着嗓子道:“我前几日听她们说,召家六姑娘不是被禁足了么?怎么这会儿还能出来逛灯会?”

    虽然只是低声嘀咕,但这细小的声音还是传入到了召颜的耳朵中,暴脾气的召颜哪里能受他人的气,登时变了脸,怒道:“你说什么——”

    “召颜!”

    幸而召怀遇还在这里,一见到她发脾气,立刻便出声制止。

    召颜眼里冒着火,越看白倾沅这张无辜的脸便越生气,可是碍于成柔和召怀遇还在这里,她不能乱来,

    只能不断平复自己。

    “姐姐,她好可怕,我先自己去那边逛逛,等会儿再回来见你。”她面上露怯的同时,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轻挥着,示意泠鸢和南觅同自己走。

    成?柔根本来不及拦住她,她一撒手,转身便扎进了人堆里,等她下意识去找,人早就不见了。

    她粗略环顾一圈剩下的宫女,发现泠鸢和南觅也跟着她去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白倾沅脱离了熟人,立马飞得跟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一路上,射箭,猜谜,川剧变脸,她全都感兴趣,全都想玩儿。

    正当她信心满满地拉开长弓,瞄准了靶上红心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忽然瞥见站在靶子旁边的一个男子。

    一身月白的衣裳,干净利落的发髻,头上的白玉冠泛着亮光,好似倒映着她的模样,虽然面上带着方鸟全脸面具,但透过那双眼睛,白倾沅知道,这就是那个化成?灰她也能认出来的人。

    她看得走神,手中的弓箭一松,只堪堪射了个五环。

    “嘁——”

    看热闹的人一阵唏嘘,白倾沅却不管不顾,扔下弓箭拨开人群,此刻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只想见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触摸到那个人。

    明明不过几尺距离,在她的眼中却好似隔了天河星栈,她奔了几个春秋,才到了他面前。

    她拉住那人的手,笑得像个偷吃了果脯蜜饯的孩子。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言观的眼中没有任何的震惊,他知道她会过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无比笃定。

    白倾沅给身后的泠鸢和南觅使了个眼色,拉起顾言观就走。

    一个不问去哪,一个不说去哪。

    她就拉着顾言观走在人堆里,心下想着,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别走了。”她还在兴高采烈地一个劲儿往前,顾言观却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叫她停下脚步。

    “怎么了?”她言笑晏晏地回头,面上映满了红光。

    顾言观见她这样,呼吸难得停滞了一瞬,随后改口道:“走慢些,小心摔着。”

    白倾沅立时笑得更灿烂了,有恃无恐道:“有顾先生牵着我,怎么会摔着?”

    顾言观却认真道:“抛绣球那里。”

    “嗯?”白倾

    沅歪着脑袋想了想,“抛绣球那里怎么了?”

    “抛绣球那里,摔了。”顾言观惜字如?金,但还是叫白倾沅明白了他的意思。

    “哈哈哈哈!”牵着顾言观的手逐渐攀上他的手臂,白倾沅半身挂在他臂膀上,笑得前俯后仰。

    “顾先生原来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了!”

    顾言观也毫不介意她知晓内情:“嗯。”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出现在我面前?”她好奇道。

    “你摔了。”他淡淡道。

    白倾沅嘟了嘴:“我摔了你不是更应该来搀起我么?”

    顾言观稍不自然地暼她一眼,白倾沅恍然大悟:“顾言观你吃醋了!”

    因为当时,她摔在了召怀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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