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灼最后下山的时候很不愉快。

    他自认这一路走来, 自己没少帮召未雨绸缪办事,不仅皇位给了她儿子,就连召家要把召宜嫁给他做王妃, 他也同意了。要权力给权力, 要体面给体面, 他们召家还?想如何?

    她召未雨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早就看清了, 可就是戒不掉。

    下山这一路他走的颇不平静,原本就只是想来这看看她,同她好好温存温存的,结果莫名其妙被怼了一遭, 他现在急需找个能打骂的对象,将火气都转移。

    混沌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皮糙肉厚的苏疑碎就这么被选中了。

    ***

    苏府

    苏疑碎和李成画正在安静用饭, 李慕瑜坐在他们身边, 如坐针毡。

    他已经在苏府住了好些日子, 不知他姐夫是怎么想到的这损招,说他在外头容易闯祸,他们无论如何都管不过来, 不如干脆将他关在苏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放在眼皮子底下,总不会还?能惹出事来。

    更绝情的是,他长姐居然同意了这荒唐的决定。

    自那之后,李慕瑜便被强制留在了苏府,日日被他姐姐逼着读书诵经,每天一睁眼,不是住在书房, 就是跪在佛堂。

    有一回他实在受不了,趁着?他姐午睡的时候,偷偷爬墙想要溜走,不料书房的围墙外头竟守着?护卫,他刚探出半个头,人就被拎了起来,扭送到了后院佛堂里。

    午睡醒来的李成画清清冷冷地跪在蒲团上,见他被扔进来,也没说半个字,继续诵经念佛。

    李慕瑜有心?想跟她认错,求了老半天的情,却没见她搭理自己一句。

    他实在害怕这样的姐姐,可外头守着?护卫,他出不去,只得跟着?她一块儿跪着?。

    整整一个下午,李成画没跟他说半个字,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没给过他,生生把他给吓怕了。

    当晚苏疑碎回来,见他哆哆嗦嗦地缩在佛堂角落里,对他又是好一阵假模假样的关心,他听了直想吐。

    最?后也是真的吐了。

    吐的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可即便是这样,他的姐姐和姐夫也没打算放过他,在他康复后,又将他扔进了书房里。

    如今他每一

    次见到这对夫妻,都只觉得害怕。

    可他们偏还对他关心得很,一日三餐早中晚都得在一张桌子上用饭,说是方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李慕瑜差点没再次吐出来。

    他强忍着?手抖,一会儿看看苏疑碎,一会儿看看李成画,心?道这是好一对豺狼虎豹。

    苏疑碎用公筷夹了块红烧肉,李慕瑜斜眼看着?,以为那是要落进他姐碗里的,心?下不禁冷哼,莽夫就是莽夫,连他姐不喜欢吃红烧肉都不知道。

    孰知苏疑碎的手腕力道一转,红烧肉最?终落进了他李慕瑜的碗里,李慕瑜一愣,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小舅明年春闱,近来瞧着辛苦得很,多补补。”

    李慕瑜:“……”

    这么肥的红烧肉,能补什么?

    筷子夹起肉,只觉有千斤重。

    李慕瑜还?没被迫盯着张嘴,便听见耳畔有瑟瑟凉风吹过,门房小厮躬身在外,道:“禀将军,门外摄政王府的人来了。”

    这都是用晚膳的时候了,摄政王来喊苏疑碎做什么?

    李成画和李慕瑜皆放下了筷箸,看向苏疑碎。

    苏疑碎直接忽略了李慕瑜的注视,小心捏了捏李成画的手,“你先吃,我去看看。”

    “嘁——”

    李慕瑜不屑极了,转眼便遭了苏疑碎一记眼神。

    他走之后,李慕瑜只觉压在自己身上的大山瞬间轻了不少,吃饭腰板都更挺直了些。

    他不敢说,他心?里想的其实是,最?好摄政王能把苏疑碎关起来,随便关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好好治治他,报他这几日不得自由的仇。

    可转念一想又不行,苏疑碎再怎么混账,他始终是自己和李家的依靠,若是没了他在外头罩着?,谁还?能看得起他李慕瑜,谁又能在他闯祸后,替他收拾大把大把的烂摊子。

    苏疑碎还是不能出事的好。

    李慕瑜藏着这点小心?思?,悄悄瞥了眼自家姐姐,正巧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

    他的那点小九九,仿佛阳光照射下的薄薄蝉翼,在李成画面前,什么也藏不住。

    ***

    苏疑碎下马时,陶灼正独自坐在廊前小酌。

    太妃椅横在庭中,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渡了一层华霜,远远望去,竟也能有几分岁月安好的

    感觉。

    苏疑碎走到他跟前,弯腰喊了一声“王爷”。

    陶灼一只手举在半空,琼浆玉露自天而降,尽数落入他的口中。

    待甘泉饮尽,他才悠哉悠哉地将眼神转到面前站着?的苏疑碎身上。

    泛红的眼尾带着妖冶,于黑夜中满是打量。

    “苏将军近来日子过得好啊。”他波澜不惊道。

    苏疑碎卑躬:“末将不敢。”

    “苏将军,你可别总是同本王说这句话,放羊的孩子谎话说多了,没人会信。”

    庭中亮着立式灯笼,陶灼借着?烛光将苏疑碎通身上下又扫了一遍,幽幽道:“不愧是位居三品的骠骑将军了,苏疑碎,本王当年提拔你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苏疑碎呆若榆木,不懂陶灼的意思。

    “再装可就没劲儿了。”陶灼语气逐渐放狠,拎着手边的酒壶随便往嘴里倒了一口。

    月光下倾泻的水柱泛着?银光,闪闪亮亮,像极了刀剑挥舞时反射出的寒光,四处透着杀机。

    “末将愚钝。”

    砰——

    陶灼手中的酒壶重重?砸在苏疑碎身上,随后滚落在地,没有饮完的汩汩琼浆争先涌出。

    “苏疑碎,是谁给你的胆子?”陶灼下了地,巨大的黑影一步一步将仅有的光亮吞没,“如果你也喜欢去灵泉寺出家当和尚,本王乐见其成得很,还?送你一座藏经阁,但你若是不想,就别怪本王只能想到另一层意思了。”

    “你和覃质都是本王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一路的艰辛本王自然也知道,为了一个强弩之末就要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苏疑碎,真不愧是你啊。”

    苏疑碎站的笔直,不能说话,额上的冷汗却已经开始不断往外冒。

    陶灼越见他这副沉闷样越来气,暴戾的性子逐渐压不住,狠狠往他腿上踢了一脚,“跪下!”

    扑通一声,苏疑碎跪在了庭中石子路上。

    “如今天下难得太平,万事顺意,而你们这群人,就是见不得这太平,想要做乱世的英雄,是吗?”

    陶灼一脚一脚,毫不留情地踹在苏疑碎的身上,他在发泄,发泄自己白日受到的气,发泄得知他背叛自己的不满,发泄充斥满身的暴戾情绪。

    苏疑碎不敢还手,不

    敢说话,跪在地上任由他打?骂。

    “当初就该剁了你们的手,手里握着刀枪,便觉着?自己真能做英雄了,英雄,英雄,我叫你做英雄!”

    一下不解气,陶灼便又往他背上连踹了好几脚。

    见他挨了这么多下打?,跪的依旧笔直,陶灼不禁更气了。

    “你的骨气是要给谁看?想告诉本王你们都有骨气是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派人去你家,把苏家和李家全都一锅端了!”

    “王爷!”

    苏疑碎总算不再是唯唯诺诺的模样,一听到“家”这个字眼,刚毅的脸上立时写满了担心?。

    陶灼轻嗤:“你全家老小的性命,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他睥睨着苏疑碎狼狈的模样,又道:“还?有,听说你今日去找沈知觉了?”

    苏疑碎直觉不妙,却只能低头道:“是。”

    陶灼直截了当地问他:“去做什么了?”

    苏疑碎硬着?头皮道:“姜大公子的案子,不日后将由沈大人主理,末将今日带着?姜二公子,去拜访了沈大人。”

    “一群混账玩意儿。”陶灼鄙夷道,“明日去告诉姜家,这件事,沈知觉管不了了。”

    苏疑碎震惊抬头:“王爷!”

    “移交到京兆尹。”

    陶灼丢下这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倒在地上的酒壶被他踢倒,逐渐滚到苏疑碎身边。

    苏疑碎偏头,见这东西静静躺在自己小腿边,反射着?寒光,心?中不安骤起。

    这样燥热的夏夜,他是通身冰冷着到家的。

    李成画如往常一般,已经歇下了,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淤伤和冷汗,难得命人准备了浴桶泡热水澡。

    不让丫鬟小厮伺候,他一个人洗漱完毕,上了榻,紧紧拥住李成画。

    “成画。”平日里本就沙哑的嗓音在夜半听来,又多了几分憔悴,卸去铁甲的将军,也有脆弱的一面。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陶灼以全家性命相要挟的场景,苏疑碎闭眼不敢想,他的性命可以丢,可是李成画的不行。

    自从他把李成画娶进门那天起,他就发誓不让她受苦受累受委屈,丢性命这样的事,他更是想都没想过,他的李成画怎么能因他丢了性命呢。

    “晚上的信送来了,依

    旧在你枕头底下。”

    背对着他的李成画忽然出了声,语气平静地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

    苏疑碎知道她就算是天塌了也是这个性子,只得宠溺地扯了扯嘴角,抱得她更紧几分。

    “明早看。”他依赖道。

    李成画遂不再理他。

    话虽这么说,可苏疑碎即便是明早也没空看。

    一大早鸡都还没打鸣,姜祁就敲响了他家的门,不为别的事,只为他兄长姜庸的案子,突然被移交到了京兆尹。

    那小地方的县官几日前就到了京城,姜家再怎么阻拦,也拦不住他够得到大理寺的鸣冤鼓。

    姜庸当即被抓入大理寺的牢中看守,案子不日后即将开审。

    昨日苏疑碎方带着?他去见了沈知觉,几人相谈甚好,本以为这案子接下来十拿九稳,谁知他今早又收到消息,摄政王临时插了一脚,将这事指给了京兆尹。

    这就是明摆着?告诉他,他这一个多月来的辛苦筹划都白费了,姜庸的命,又悬在了刀口浪尖上。

    “苏兄,这回你真要替我想想办法?,那可是我大哥的性命啊!”

    姜祁一进门便躬身行礼,苏疑碎不情不愿地搀起他,喊他落座。

    他姜家老大的命是命,人家县官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玩死了人还想善了,姜家实在痴心妄想。

    上回是他们家给李慕瑜下套,叫他不得不去替他擦屁股,才会答应给他们介绍沈知觉,还?真当他是救命的活菩萨了,回回都来找他。

    “你也知道,这回是京兆尹。”苏疑碎无可奈何道。

    姜祁横竖不听他这些没用的,只道:“不管是京兆尹还是大理寺,苏兄可都不能袖手旁观!”

    苏疑碎最讨厌这难缠的文化人,只能耐着?脾气道:“若是大理寺,我定是会替你们家打?点,可这回是京兆尹,那是摄政王的人,我如何又能打入其中?”

    姜祁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眯了一双狐狸眼道:“可我怎么听说,昨晚我兄长突然被移交到京兆尹,是在苏兄你从摄政王府出来之后?”

    这就是陶灼厉害的地方了。

    大清早的,苏疑碎一个脑袋两个大。

    既然抓住了他跟灵泉寺往来的证据,陶灼又如何会轻易放过他,昨日的打?

    骂只是小场面,如今留下的无穷人情后患才是真的麻烦。

    他只能干巴巴道:“是,昨晚我的确去了王府。”

    姜祁又问:“苏兄不觉得,这一切过于凑巧了吗?”

    苏疑碎一副还未睡醒的模样,打?着?哈欠反问道:“巧吗?”

    “怎么你前脚刚从摄政王府出来,我兄长后脚就会进到京兆尹?苏兄,你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姜祁越说到后头越气愤,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往外蹦。

    奇了怪了,分明不是自己的问题,却莫名给他质问地有些心?虚,苏疑碎瞟几眼姜祁,脸上表情微僵。

    他知道姜祁为什么着?急,他们姜家明里暗里都是太后的阵营,可京兆尹是摄政王亲自指点上任的。

    皇帝年十六仍未亲政,整个朝廷由太后和摄政王把持,两人面上虽还和睦,但谁知背地里是不是早就暗暗较着?劲儿,想要除掉对方。

    姜家和京兆尹分属两个阵营,先不说他们会不会帮忙,不落井下石将姜庸的罪定的更严重?,姜家就已经该谢天谢地了。

    见他不说话,姜祁绷着一张脸,面色愈加难看:“苏疑碎,做人可不能那么绝情。”

    苏疑碎深吸一口晨间的凉气,刺骨入喉。

    “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有能力左右京兆尹的庭审?”他问。

    姜祁抬高下巴:“京中谁人不知,去邪将军苏疑碎,是由摄政王一手提拔上来的,既然你和京兆尹是同一阵营的人,怎么就不能互通有无?”

    苏疑碎苦笑:“流言误人。”

    “此为何意?”

    “奉劝你一句,姜二公子,若你来年参加春闱,可千万要少听这些流言,做文章的人,最?忌讳这些。”

    苏疑碎冷不丁来了一句题外话,惹得姜祁一怔。

    待他回过味来,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你——”

    “别你了。”苏疑碎打断他,“姜二公子,听我一句劝,我在京兆尹那真没什么面子,你有这缠着?我的功夫,早去找你那群狐朋……那群好友,说不定其中就有跟京兆尹熟的。”

    姜祁冷笑:“你以为我们这群人为何会玩到一块儿?”

    因为大家家里要么是跟太后挂钩的,要么就是中立的,摄政王的人,在

    他们那向来格格不入。

    苏疑碎听了直摇头:“你们这可是自己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苏兄与其有空在这说风凉话,不如赶紧替我们家想想办法?,不然,大家都不好过。”

    居然有人求人求的这样理直气壮,苏疑碎咋舌,直想将人给轰出去。

    可姜祁好像就打算在他家坐定了,从将近黎明到天光大亮,厅中的蜡烛都撤走了,他却纹丝不动。

    苏疑碎就陪他一块儿坐着?,直到饭厅那头有丫鬟来传话,说该用早膳了。

    苏疑碎起身想走,结果被姜祁一脚拦住,他身子堵在苏疑碎前头,似个无赖。

    姜祁劲瘦的身板其实不如苏疑碎一半大,他一个常年习武之人,只要想扒开姜祁的细胳膊细腿开路,不过片刻之事。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动手,一动手,事情就会变得更为复杂,他有理也会变得没理。

    还?以为姜家的家风教出姜庸这样的人是个意外,没想到姜祁看似讲理,但其实骨子里跟他哥也是一个德行。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这姜家可见一斑。

    正想着,他听见耳边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抬眼一瞧,果然是李成画。

    “怎么还?不去用膳?”李成画走进厅中,看也没看姜祁,只是问着苏疑碎。

    苏疑碎有些呆愣,他真没想到,李成画居然也会有主动替他解围的一天。

    只见她淡淡地将目光转向姜祁,好像才看到有这么个人,丝毫不显客气道:“姜二公子如今是掌了圣上身边的差事?”

    姜祁一愣:“自然没有。”

    “那姜二公子又为何拦着我家官人不让走?文武百官上朝的时辰都是有规矩的,姜公子如今这般不顾规矩,将我家官人拦下,我还?以为,您如今是在圣上身边当差,得了圣上的旨意,才敢如此。”

    姜祁听了她这话,脸一阵红一阵白,什么叫圣上身边的差事?那是在讽刺他是阉人么?

    他登时恼怒,正要反唇相讥,却又听李成画凉凉的声音响起:“我们苏家与京兆尹素来无什么瓜葛,姜二公子与其在这里浪费时辰,不如直接去找权力最?大的那一个。姜太师三朝元老,姜大人如今又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他们的面子,远比你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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