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悄悄叫过毛顺娘。

    “不想嫁人?”

    毛顺娘点头:“要照顾我爹。”

    “你娘呢?”

    “她身体不好。”

    “嫂子呢?”

    毛顺娘犹豫:“嫂子怀孕了。”

    林玉婵想起来, 虽然有嫂子,但按这年头的礼教规矩,儿媳也不能和公公做这中贴身接触。

    林玉婵点点头, 又问:“那还做茶吗?”

    “等我尽完孝。如果你还留我……”

    林玉婵松口气。这姑娘脑子清楚得很, 纯粹是吃了年龄和辈分的亏,被几个师兄和软弱的家人集体坑了。

    林玉婵拍拍她肩膀, 走到外屋, 三个徒弟坐立不安。

    “老爷子要擦擦身上。”她直接吩咐, “不然有味道。”

    徒弟们都面露难色,偷眼看着家里几个女眷。

    许久,“八戒”低声说:“林夫人, 还是让我们去看看铺子。一天不开工,损失的也是你的钱哪。”

    林玉婵:“那你们师父呢?”

    都知道这女老板向着女眷,这个不方便那个心疼,徒弟们也不敢腆着脸说让师母师妹来。

    “悟空”忽然尖声道:“我们可以凑钱给师父买个妾,女人家细心,也方便照顾。我们出钱!现在就可以去找!”

    林玉婵完全没料到这个操作,一时间有些反胃。

    看看旁边的毛太太,神色哀痛麻木,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在当时人眼里,买妾就像买个物件一样随意。有些中年以上的男人, 离家考试做生意,通常就在当地买个女人服侍起居。未必是图色, 只是买个全方位的保姆而已——搓澡洗头, 照顾起夜,晚上扇扇子、打蚊子、挠个后背……婢不能做的事,妾都能做, 名正言顺。

    至于年老重病之人,也有很多家庭乐意把女儿卖给他为妾。伺候几个月几年,等老头子仙去,这中小妾一般被打发几个钱出门,依旧年轻貌美,可以继续找下家。

    在几个徒弟看来,他们大男人粗手粗脚不好伺候人,给师傅买个小妾,还算尽孝心呢。

    林玉婵皱着眉头,最后一次试探:“毛掌柜留下来的工作,还有他茶号的股份,你们和师母商量过了吗?打算怎么办?”

    几个徒弟见她没方才那么凶猛了,觉得她见了毛掌柜病重的模样,大约也没了主意。

    互相看一眼,“悟空”道:“如果夫人您准许,我们可以买断师父的股份,凑出的钱都留给师母师妹。然后小的做掌柜,老二老三做账房和监工,重新把铺子安排一下,争取尽快复工……”

    看了看林玉婵,又赶紧补充:“每天收工之后我们都来伺候师父他老人家,绝对不乱跑……”

    “毛姑娘怎么办?”

    几个徒弟又互相看一眼,嗫嚅了一会儿,还是“悟空”回:

    “她夫家要催她完婚,我们也没办法……反正姑娘家也没法继承家业,她也到嫁人的年纪了,我们几个做师兄的,一定尽到责任,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她这几年跟着干活,也攒了点嫁妆不是?我们可以再添点……”

    说得十分厚道,简直感天动地模范师兄。

    林玉婵嘴角撇出冷笑。

    她心里门清,毛顺娘天分不差,干活时爱琢磨,如今的制茶水平比几位师兄不遑多让,又会操作机器。放几年前,师兄们还会让着她,玩笑似的带她实习;最近一年,跟她渐渐有隔阂,切磋技艺的时候也避着她,唯恐这师妹把自己超过去。

    现在正好觑个机会,趁她哥哥还在外地,彻底把她排挤出去。

    哪怕他们说,毛掌柜留下的业务跟师妹平分,衣钵四个人一起继承,为了茶号尽快稳定复工着想,林玉婵也许还会考虑留下这几个人。

    现在……

    算了。小庙留不住大佛。哪天把她也给踢走了。

    此时门口混乱,西医医师乘着马车来出诊,正找不到门牌号,容闳赶过去打招呼。所有人哗啦啦出去迎。林玉婵趁机挤出门。

    “容先生,”她快速跟容闳说明了里头的情况,“可能需要您帮个忙……”

    容闳有点不悦:“你想把那几个徒弟赶走?”

    “是,”她小声说,“虽然可能不太合规矩……”

    “林姑娘,”容闳严肃道,“虽然我现在不管博雅了,但我还是要提个建议,博雅的传统不能丢,这中心术不正的人,换了我,压根就不会雇。”

    “哟,好大官威,”林玉婵乐了,不等容闳着急解释,小声加一句,“不过我喜欢。”

    俩人交换一个笑。这时候屋里有人喊:“谁懂洋文啊!这洋大夫缺个翻译!”

    容闳匆匆进去帮忙。

    林玉婵趁机把毛顺娘拽出来。反正她在里头啥也听不懂。

    “我支持你不嫁人,继续在茶号工作。”林玉婵直载了当,快速说,“不过你自己也得争气。咱俩配合,不能让你那几个师兄给唬住了。”

    毛顺娘骤然没了父亲庇护,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几岁,她擦干眼泪,坚定点点头。

    “好。那咱们这样……”

    -

    经过西医的延治,毛掌柜神智略复,能睁开眼,看着家人们流泪。

    家里人轮番进去探视,其实也就是交代后事。先是毛太太,哭了二十分钟,内容无非是“您快点好起来,没了您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然后毛顺娘和她嫂子一起进去,翻开一本字书。毛掌柜哆哆嗦嗦地用手指,给未出世的孙子起了个名字。

    等两个姑娘出来,三个徒弟忙不迭也要进去探视。

    林玉婵伸手一拦:“我先。”

    仨人一愣,眼里明明是:凭什么?

    论远近亲疏,先来后到,她一个半路杀进来的股东金主,能跟他们多年如父如子的师徒情谊相比?

    容闳在旁边劝:“你们让着小姑娘啦。”

    一屋子人只有他身有功名。虽然不是考出来的,但……

    这年头没几个人的功名是考出来的。谁也别多问,这中人上人供着就是,不能得罪。

    外面一层温文尔雅的皮,包着个五品的官身,谁也不敢反驳。

    林玉婵坐到毛掌柜床边,忍不住心酸。

    其实她也未必多喜欢这位狡狯的大叔。但人生中遇到的大部分人无非都是如此,他们跟她没有大爱也没有深仇,只是在各自的旅途中有那么一点点交集,丰富了对方的人生,装点了对方的路。

    西医大夫给他听着心跳。毛掌柜歪着头,半靠在床上。无神的双眼看着她,忽然喉咙里“咯”的一声。

    林玉婵知道,他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他一个茶号掌柜,家中唯一的顶梁柱,赚钱的时候风光,可以给供妻女衣食无忧,可以给儿子延请名师,走向仕途。

    但从商之人都知道,财富来得快,去的也快。他一倒下,这些风光还能持续几时?

    毛掌柜也不是没想过这些。他闲时也曾讲,等到干不动,回老家置地,安安稳稳当个地主。

    谁料到命运不等人。谁能想到来得这么快?

    “我不多扰您休息。”林玉婵和蔼地说,“您跟博雅是一家人,我给您批个长期病假,您现在只负责好好养病,医药费我出。您的几个徒弟在好好儿的上工呢。您的闺女我也会管着。只要她肯在我这里干,干多久我发多久工钱。她要干一辈子,我负责养老钱。”

    毛掌柜眼睛骤然睁大,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嘴唇翕动半天,林玉婵只分辨出几个字。

    “小囡、嫁……”

    他觉得,林玉婵跟毛顺娘相识一场,“帮忙把她嫁出去”就是最深姐妹情。

    林玉婵抿嘴一笑,轻声说:“小囡先不忙嫁,我许她在家伺候您,工钱我照发。我问过熟人,这中情况,可以向朝廷申请一个孝女的旌表。有了这名衔,等她嫁过去,夫家不敢轻易欺负。日后对她哥哥的仕途也是有用的。您看这样行吗?”

    毛掌柜一怔,没想到还能有这中安排。

    与此同时,容闳找到了毛顺娘的准公公,和和气气地商量着类似的话。

    “……推迟婚嫁,伺候她爹养老送终。不是我夸口,因着这官身,可以直接向上海县递申请,再递到州、省,看能不能批一个节孝牌坊。我问过熟人,当今两宫崇尚孝道,若是有幸入了县志……”

    准公公在县衙当差;当初因为容闳入狱的事,林玉婵没少给他送好处。现在容闳节节高升,他觉得攀上了金大腿,对容闳言听计从,当即连连作揖:“有劳,有劳!不急,不急!”

    心里美滋滋地想,若是儿媳妇入了县志,记名的时候还不是带着他老李家的姓氏,间接等于他家也名垂青史了!

    所谓用魔法打败魔法。朝廷给女人封的那些不值一文的名号,什么烈妇、孝女、孺人恭人淑人,在恪守礼教的人们眼里,还是有些分量的。

    林玉婵因着那“九品孺人”的虚名,回到上海以后身价倍增,谈事顺利许多,而且居然开始有人叫她“林夫人”而不是“苏太太”,乐得她辗转反侧;今日她立刻发散思维,寻思能不能用“节孝”的名头,打败毛顺娘师兄们的盘算。

    牌坊是生意,每年申请之人挤破头,甚至有家族逼迫寡妇殉节,以此求名牟利的。在林玉婵看来,“烈妇”万万不能当,但是“孝女”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先画个饼,至于这牌坊能不能批下来,这就不是林玉婵能管的了。

    一个钟头后,林玉婵召集毛掌柜家人、亲家、还有三个徒弟,说明了这个计划。

    除了仨徒弟,其余人都哀愁略减,觉得若毛顺娘能因此赚个孝女牌坊,实在是因祸得福,对她爹也是个安慰。

    “至于你们三位,”林玉婵微笑着对三位师兄说,“既然家事解决了,咱们在商言商。徒弟继承师父衣钵天经地义,但如今我是股东,我也要考虑茶号的前途,择能人顶替毛掌柜的事业。在毛掌柜卧病期间,我希望你们能半天伺候师父,半天回来制茶;毛姑娘也一样,跟师兄轮班,半天干活,半天尽孝。等一个月以后,我会派人统一评判,谁制出更多的合格优质茶叶,谁就留下。若是都不符合要求,那就全都走人,我另觅贤能。茶号是毛掌柜的心血,总不能砸了招牌。”

    毛顺娘原本对师兄多有敬仰,但自从被林玉婵一句话诓出来,他们原来暗中撺掇让她尽早出嫁,这份敬仰之情也消耗了七七八八。

    林玉婵这话一出,她立刻表态:“可以!”

    三个徒弟的脸则拉长了三分,争先恐后说:“不合适……”

    “……当然,你们有三个人,茶叶的数量也得折算三分之一,再跟毛姑娘的比。”林玉婵我行我素,继续说,“而且你们伺候师父那半日,是三人合力照顾,比毛姑娘还是轻松许多,这便宜我许你们占,谁让你们是师兄……”

    “可是……”

    “可是什么?”林玉婵板着脸,不给对方讨价还价的机会,“师父待你们如亲子,如今他人快不行了,每天伺候半日都匀不出来?我相信你们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左邻右舍都看着呢,若是伺候不周,会戳你们脊梁骨的!”

    三人抬头一看,门口果然围了一圈左邻右舍,个个伸长好奇的脖子,一边听,一边唏嘘,一边互相问:“这个发号施令的女子是谁?是他家主母吗?”

    林玉婵换了温和的语气,请示毛太太:“这样行吗?”

    -

    世事无常。一个月的“赛期”尚未过半,毛掌柜就与世长辞。

    让林玉婵欣慰的是,老爷子最后几日过得还算安稳:家里一点没乱,人一个不少,女儿天天伺候在侧。因为林玉婵派人监督着,三个徒弟也像伺候亲爹一样用心服侍,让他甚为欣慰,觉得自己没收错徒儿。

    十几天后,儿子毛大郎也闻讯从外地赶了回来,见到了最后一面。老爷子这才安心撒手。

    博雅公司给出优厚的慰问金。茶号关张十天,出了殡,办完后事,死者长眠,生者还要继续辛苦地生活。

    炒茶作坊里,苏敏官从两罐样品中各品一杯,将其中一杯直接泼在地上。

    “这也配叫兴瑞?”他冷笑,“太糊弄人了。不合格。”

    对面三个徒弟戴着孝,脸色跟头上的孝帽一样白。

    今日进行茶叶“质检”,师兄师妹谁走谁留,成败在此一举。

    林玉婵用半个月的薪水为代价,请来编外茶叶专家苏敏官,分别鉴定师兄和师妹所制茶叶的质量。

    苏敏官平日在徐汇茶号露面不多,仨徒弟原本对他不屑一顾,以为是哪里找来的野路子。趁苏敏官出去解手的工夫,“八戒”还把他堵在厕所里,警告他不许帮着林老板作弊。

    苏敏官被人平白看扁,一言不发,当场告辞,顺手反锁了门。过了十分钟,还是林玉婵看不下去,派人去开了锁,救出臭气熏天的八戒。

    不过师兄们也没有太气馁。他们自诩得名家真传,这阵子一边伺候师父,一边请教同行,使出平生技艺,一锅锅茶叶炒得鞠躬尽瘁,他们自信肯定比师妹用机器做出来的强。

    不过,看到林玉婵指挥人手,有模有样地从一堆成品里各自抽样称重,看样子像是来真的,几个师兄还是颇为不忿,暗自议论:

    “简直瞧不起我们!”

    “可惜师父临终前不能讲话,否则肯定直接把衣钵传给我们了!”

    “她不会真觉得毛姑娘能做出好茶?”

    他们不怕真刀真枪的比试,就怕林玉婵作弊。

    于是也各自托关系,请来几位朋友一同品评。

    本以为这下稳了,谁知林玉婵临时宣布规则,要进行“盲品”。将选好的样品派人重新包装编号,袋子内侧写上制茶之人的名字,然后打乱品尝,并且请双方监督。

    这中盲品游戏,林玉婵已经做过一次,此时驾轻就熟。

    和上次不同,这次的“盲品”并非要分出优劣,而是请各位评委将每袋样品打分——优秀、良好、合格、不合格,分别计四分、三分、两分、零分。最后统计双方选手的得分。得分高的,说明茶叶优秀率高,即为赢家。

    师兄们傻眼。但这规则十分公平,也挑不出错处。就算有人想偏袒也无从下手。

    毛顺娘一身重孝,看着几位专家们喝了这杯喝那杯,紧张得自己连去了好几次厕所。

    她比半个月前憔悴了许多。林玉婵早就跟她说好,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让她凭实力战胜师兄,才肯留她工作。

    林玉婵走过去,拍拍她肩膀,低声说:“别着急,我觉得你比他们强。”

    可是毛顺娘没这个信心。这阵子,她晚上和家人用心服侍父亲,不敢怠慢;然后师兄接班,她每天在工坊里加班,倦极了就睡在机器旁边。悲恸加上疲惫,花儿一般的妙龄小姑娘,愣是累出重重的黑眼圈,浓密的头发也稀了不少,衣衫上沾了煤炭脏污,也来不及换,整个人灰头土脸,更衬得一身孝衣白得刺眼。

    苏敏官已经鉴定完所有样品,顺手将自己的结论丢入小筐。

    林玉婵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他报以一笑,并未说话。

    其他几位同行也先后完成了品评,撂下杯子,笑着向几位徒弟告罪:“真是强人所难。都是好茶,吹毛求疵何其难也。我们已经尽力啦——多谢款待,告辞。祝贵号生意兴隆哈。”

    最后,在所有人的监督下,林玉婵亲自计分开奖。

    “师兄得分,五十六。”

    师兄们喜形于色。这说明他们至少半数的茶叶得到了“优秀”。

    毛顺娘窝在一边,不敢抬眼看。

    林玉婵慢条斯理地继续算。

    “师妹得分……六十二。”

    她咧出大大的笑容,朝毛顺娘挥挥手里的笔。

    毛顺娘脸上骤然涌出血色。

    师兄们则面面相觑。不可能!

    “林夫人,老板……您再算算!”

    “如果称量没错,你们这几日所制茶叶,尚不及毛姑娘产量的三倍,充其量两倍半。因此你们这个分数还得再缩水。”林玉婵微笑,“你们都看到了,所有过程公平合理,抽样编号都是你们监督着来的,大部分评委还都是你们的相识,没有半点作弊的可能。所以……毛姑娘技高一筹,没人有异议?”

    毛顺娘目瞪口呆,犹自不太相信。

    她的几个师兄同样不敢相信,使个眼色,先后凑上来,想把那写着评分的纸条抓出来。

    “不许动手。”林玉婵厉声道,“方才的核算过程你们也监督过了。现在按照合约,你们不足以胜任徐汇茶号的新班底。看在故去毛掌故的情分上,我给各位多结一个月薪水,祝各位前程似锦。”

    “可是、可是……这……”

    几个徒弟傻眼,有机灵的搬出师父来。

    “我们跟师父情同父子……”

    林玉婵站起来,走进账房,开始写解约书。

    情同父子没错,但那是有条件的。在毛掌柜一念之差,让他女儿玩闹似的开始接触茶叶之前,几个徒弟自诩毛掌柜的传人,学习工作都十分认真,每年在铺子里帮工都带着当家作主的心态:这铺子迟早传到我们手里。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本该在家里乖乖做女工的小师妹,居然也开始过手茶叶,而且师父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时常对她投去赞许眼神,慢慢的,指点她的时间,竟然比培养徒弟的时间还多些。

    徒弟们生出危机感,生怕自己多年学徒苦日子,最后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在最近一年,和师妹迅速产生隔阂,做什么都避着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挽回一些资历和能耐上的优势。

    现在可好,一场“盲品”,把他们打回原形。这林老板丝毫不念旧情,片刻之后,三份解聘书已经写好。当然言辞十分客气,说是公司有意开源节流,不得不裁撤一些伙计,抱歉之至。念在诸位对茶号辛苦服务数年的份上,都有解约金……

    当初“茶叶竞赛”是他们亲口答应的,都在保证书上签了名,就算打官司,他们也没理。

    三个徒弟苦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灰溜溜收拾东西走人。

    茶号里立时静下来。

    林玉婵捧起拟好的另一份聘书,笑着塞到毛顺娘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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