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姑娘,我是楚中天,你还记得我吗?”楚中天迎翠柳进屋后,便急忙关上了门,压低声音,但却不再沙哑,问道。</p>

    翠柳明显惊呆了,上上下下打量楚中天都没有认出来,但是她确实是记得他的。楚中天撕下白眉毛和白胡子,露出原本俊秀的容貌,翠柳这才彻彻底底想起了,目瞪口呆刚想说什么,他却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别声张的手势,两人于是在桌旁坐下,低声交流。</p>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长话短说,跟你解释清楚,然后我也有问题要问你。”楚中天注视着翠柳道,后者听话地点点头。</p>

    “聆溪姑娘昨夜失踪的事情,确实与我有关,但真相却与郑齐所说正好相反。昨夜是他们二人起了争执,郑齐用聆溪的簪子伤了她,然后不管不顾地离开,我昨夜思来想去都觉得她在骗我,于是想走窗户,去找她问个清楚,谁知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失血过多将近昏迷,情急之下,我只好将她带走,送到罡气盟,让我朋友司徒姑娘给她换药包扎,换衣服。谁知第二天,那厮竟然颠倒是非,编造出采花盗的名头来,全城通缉。其实他找的根本不是我,而是聆溪,然而今天她却忽然不辞而别,之前明明说好了先避避风头,起码养好伤再走,谁知……”</p>

    楚中天倒了杯酒下肚,顿了顿,说道:“我很担心她,我和我的朋友到处都找不到她,所以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她来这里之前的身世,她有没有什么家人, 我想她会不会是回家去了……?”</p>

    翠柳静静地听完楚中天的话,莞尔一笑,“楚公子果然是有情有义之人,聆溪能结识公子,也是她的幸运。听你所言,聆溪还活着,我们也能松口气了。只不过她来这里之前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恐怕还要再寻他人相问。”</p>

    楚中天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却又忽然亮起来,“去问谁?”</p>

    “那要劳烦公子跟翠柳去个地方了。”</p>

    “什么地方?”楚中天眨眨眼睛。</p>

    “柴房。”翠柳沉默片刻,道出两个字,神情有些动容。</p>

    “啊?”这个答案着实出乎意料,楚中天不明白柴房的人怎么还和聆溪有什么瓜葛吗,听起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p>

    见到楚中天的神情,翠柳心领神会,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笑,便起身,示意楚中天跟来,悄然开门离去。楚中天急忙抓起假眉毛胡子糊脸上,就跟着去了。</p>

    翠柳专挑人少的路走,虽然途中还有人与她打招呼,她也毫不避开,从容应对。倒是楚中天一路上颇不自在,生怕别人认出了他,或者疑惑他们二人为何要去柴房,一路低着头,只觉得长路漫漫,越走越偏。</p>

    红袖招虽然外面的阁楼富丽堂皇,但里面的院落却是越往深处越偏僻荒凉,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了,只有偶尔经过的杂役,也目不斜视地匆匆而过。楚中天松了一口气,也稍微直起腰板,四周打量起环境来。</p>

    这时,翠柳却忽然开口了。</p>

    “每个姑娘刚来这里的时候,都不愿沦落风尘,都会被关在柴房,不给吃食,不给被子,又冷又饿过上几天,再也受不住,便会心甘情愿留下来,接受培训,开始迎客。所以,最先接触到姑娘们的人,便是在柴房里干活的陈婶了,也许聆溪过去的事情,她是知道的。”</p>

    楚中天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越听越心疼和气愤,这不是明摆着逼良为娼么,青楼这种地方真是荒唐,就该一把火烧了。</p>

    “你们真是受委屈了。”楚中天轻声叹息。</p>

    “不委屈,时间长了,觉得这里也挺好的,外面,并不比里面好多少。”翠柳并没有苦大仇深地诉苦,而是俏皮地对楚中天眨眨眼。</p>

    楚中天愣神间,一抬头,柴房已经到了。</p>

    走进去,里面堆满了用来生火的木头、树枝、秸秆之类,还有堆放在墙角的农具,各种杂物等。一个扎着藏青色头巾的老妇正背着身子忙活着,听到门口有声响,还道是杂役来取柴火了,于是转过身来。</p>

    “陈婶,还在忙呀。”翠柳笑着打了个招呼,楚中天关上门,一脸不好意思地看着老妇,只是笑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p>

    “翠柳姑娘你怎么来了,你旁边这位是……”陈婶笑了笑,目光移到楚中天身上。</p>

    “哦,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们今日来这里,是想跟陈婶打听个事情的。”翠柳很有礼貌地答道。</p>

    陈婶笑着点点头,“许久没有人聊天了,倒也有些寂寞。说吧,你们想打听什么,老婆子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p>

    “不知陈婶您可还记得聆溪,前不久才来的,约莫大概十天的样子,她……”</p>

    翠柳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陈婶打断。</p>

    “啊你是说卓丫头啊,我记得我记得,很可怜的一个孩子,但也很懂事,很坚强,她可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孩子。”陈婶似乎是想起了当初刚见到聆溪时的样子,眼中尽是怜爱,还有惋惜。</p>

    “对,就是她。”翠柳急忙点点头,陈婶能记得这么清楚,那最好了,楚中天想知道的事情估计能问出来了。</p>

    “你刚刚说什么?!卓丫头?!”楚中天闻言却是晴天霹雳,这是巧合吗,这个名字六年来萦绕在心头,他和小七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阿卓,也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在这里听到这个称呼,是名字相同,还是真的……是……</p>

    陈婶愣住,没有作声,只是点点头。</p>

    见到楚中天似乎大为震惊的样子,翠柳眨了眨眼睛道:“怎么了……其实聆溪只是她的花名,正如翠柳是我的花名,我们也是有自己本来的名姓的,聆溪她之前的名字就叫做阿卓。”</p>

    阿卓。</p>

    一股寒流自冰冷的指间瞬间窜入四肢百骸,冻得血液快要结冰,心也麻木,头脑混乱不堪,踉跄了一步差点没站住,紧皱眉头回忆这几天与聆溪的相处,那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瞬间被浓浓的熟悉和思念冲散,六年未见几乎淡忘的少时容颜与聆溪的一颦一笑重合,他终于认出了她,他竟然一直没有认出她,他怎么会……如此迟钝!</p>

    他之前总是奇怪,为什么聆溪看向他的目光里,总是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其中,似乎是藏着喜悦的,但又那么哀伤,还伪装着冷漠和疏离,拒他于千里之外。</p>

    现在,他全部懂了,但是为时已晚。</p>

    这段时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再次相见,会是这般光景。</p>

    为什么,她不告诉他,为什么,要躲他,赶他走。</p>

    楚中天的神情由震惊转为悲戚,整个人傻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翠柳和陈婶面面相觑,空气凝结。</p>

    “陈婶,她有没有什么家人?”翠柳决定把话题拉回来,打破尴尬的局面。</p>

    “听她说过,病重的父亲因她而死,现在应该还有母亲和一个弟弟。她之前就住在城里,好像是安和巷,具体哪里就不清楚了。”陈婶一边回想着一边说道。</p>

    太好了,总算是有了线索,楚中天也可以去安和巷打听了。翠柳笑着转头看向楚中天,正欲说些什么,后者却忽然红着眼睛对陈婶问道,“陈婶,您能跟我说说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全部,我全部都要听。”</p>

    翠柳有些吃惊,怎么楚中天竟会忽然关心起这些来,不是还急着去寻聆溪吗。</p>

    陈婶见到“白发苍苍”的楚中天也称呼她陈婶,但声音却又像年轻人,还忽然激动起来,要打听阿卓的一切,她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将自己从见到阿卓的第一面开始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娓娓道来。</p>

    其实那日与她一同被送到红袖招的姑娘有好几个,都在低声哭泣,拉着鸨母求饶,而她那时却已意识模糊,侧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衣服上还有血迹,身上也有很多伤痕和淤青,陈婶一看便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p>

    那个时候已经入冬,柴房的墙壁四处漏风,与室外无异。姑娘们衣衫单薄,加上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很快便承受不住,一个个离开了柴房,找龟公带着去见了鸨母,正式挂牌。只剩了阿卓一人,忍着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饥渴,苦苦坚持,不肯松口。</p>

    一天一夜过去,鸨母派龟公来看,脾气倔强的她依然不肯听话,于是被麻绳捆了双手吊到了梁上,不准放下来。之前不给吃的喝的,现在连睡觉都不让好好睡,他们不相信她心是铁打的,身子骨也是铁打的,总有一天,她会屈服。</p>

    然而就这样又吊了一天一夜,她仍然没有松口,但身体状况却已是穷弩之末,甚至陷入了半昏迷状态。陈婶实在不忍心,于是在夜深无人之时偷偷将其放下,解了绳子,让她在地上好好睡个觉,天亮之前再吊回去。</p>

    她很感激陈婶,起初神志还比较清楚时,就在夜里跟陈婶说话,陈婶也是因此才了解了那些事情。到了后来,手腕上磨破的伤口发炎,又感染风寒,她开始发高烧,额头滚烫,全身冰冷,脑子也烧糊涂了,神志不清,不分白天黑夜地昏睡着,本就清瘦的身子更加消瘦了,折磨得不成人样。陈婶偷着给她熬了汤药,想要喂她喝下去,但大半药汁都被无意识呛了出来,洒了出来,根本没喝下多少。</p>

    三天三夜滴水未进,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鸨母还是怕了,毕竟知府的公子不许她死掉,几天后要看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去迎接服侍他。抬起她的下巴,看她姿色也实在不错,若好好打扮,好好培养,一定会身价不凡。终于叫了大夫,给她治病,治伤,开始提供食物和水,让她好好地想一想。</p>

    最终她肯屈服,是因为听进了陈婶的话。</p>

    这个世道永远都是强大的人才能保护好自己,弱小的人只能被欺压奴役、无力反抗。她不能就这样死了,她应该努力成为红袖招身价最高的姑娘,那时不仅没人欺负她,鸨母都会把她当大小姐般对待,自己还会有选择权,选择恩客的权利,而不是像市场上的瓜果,任人挑选。</p>

    活着,总是有希望的。</p>

    而且为了母亲和弟弟,她也不能就这样一死了之。</p>

    风寒还未痊愈,她就没日没夜地跟着教坊来的人学舞,希望能在几天后成功夺下头牌。所幸的是,她很有天赋,资质很好,加上勤奋练习,短短几天,已经超过了学舞数月的姑娘,真的一舞倾城。</p>

    陈婶后面还说了什么,楚中天已经不记得了。</p>

    他疯了似的跑了出去,换回了衣服,扔掉了乔装,找回了追风剑,大脑一片空白地在街道上狂奔,风声呼啸而过,对被撞到的路人的骂声充耳不闻。</p>

    他心好疼,从来都没有过这么疼,就像被刀子搅碎了似的。</p>

    安和巷,安和巷在哪里。</p>

    阿卓,等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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