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溪十里,天已大亮。</p>

    门外的马儿一边嚼着干草,一边时不时打着响鼻,踢踏着前蹄。薛靖七将小长安扶上马鞍坐稳,然后拽着缰绳脚踩铁镫翻身上了马,将小丫头护在身前。</p>

    易剑臣沉默地看着靖七,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想起昨夜脑袋发昏产生幻觉把靖七当作书言,靠在他身上痛哭,就觉得无比尴尬,无法面对。然而靖七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仍旧能够坦然和他相处,让他大大自愧不如。</p>

    “发什么呆呢,还不上马。”薛靖七轻笑出声,打趣道。</p>

    易剑臣回过神来,正准备拉过缰绳上马,却又停下了动作,解开自己的剑囊,将书言的那把剑取出,掷向对面马上的薛靖七。</p>

    薛靖七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接住了剑,疑惑地笑问道:“你这是何意,到了镇上我自会重新买把新的。”</p>

    “借你的,”易剑臣系好剑囊背上后,利落地翻身上马,拉过缰绳,笑道,“剑客没了剑,就像鸟儿没了翅膀,前路凶险未知,你有这把剑,也能更好地保护好这丫头,保护好你自己。”</p>

    薛靖七静默了一瞬,还是笑着点点头,应下了,将剑鞘上的暗扣挂在了自己的腰间,她知道这把剑对于他的意义,她也必定会完璧归赵。</p>

    “靖七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穆长安扭头对薛靖七问道。</p>

    薛靖七抿嘴一笑,忍住笑意,这小丫头果然机灵得很,这声“靖七哥哥”叫得很顺嘛。“我们送你去书剑门,那里是剑臣哥哥的师门,也是你第二个家。”</p>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混这么熟了,这靖七哥哥叫得,我都要吃醋了。”易剑臣故作傲娇,酸溜溜地说道。</p>

    “长安,剑臣哥哥吃醋了,快来安抚安抚他。”薛靖七摸了摸小丫头的头,笑眯眯怂恿道。</p>

    “剑臣哥哥。”穆长安软糯的声音甜甜叫道。</p>

    易剑臣身子一震,哭笑不得道:“哇,小长安叫我剑臣哥哥就好了,你一个大男人干嘛也跟着叫我剑臣哥哥,好肉麻。”</p>

    穆长安闻言忽然扑哧一笑,薛靖七急忙伸手捂住小丫头的嘴巴,一脸人畜无害地朝着易剑臣笑,然后小丫头却笑得停不下来,以一种不可描述的目光看着易剑臣。</p>

    易剑臣愣住,一挑眉毛,不知所措地问道:“笑什么?你们两个在笑什么?”</p>

    对面的两人一齐摇了摇头。</p>

    “嘶——”易剑臣叉起腰来,以考究的目光打量着不正常的两人,试探问道,“我刚刚说错什么话了么……”</p>

    “还好意思说我肉麻,昨夜是谁跟个姑娘似的扑到我怀里哭鼻子的。”薛靖七转移话题功夫一流,立刻把易剑臣吓得丢盔弃甲。</p>

    “……”易剑臣身子再次一僵,强行忍住内伤复发吐血的冲动,面不改色地一扯缰绳,率先开路,“有么?我怎么不记得?你小子是不是记错了啊……”</p>

    薛靖七低头一笑,拉过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跟了上去,“果然跟小天在一次时间长了,他的坏毛病都被你学了去。”</p>

    “喂,你这样说,不怕小天有感应吗?”易剑臣骑着马儿在前面带路,慢悠悠说道。</p>

    “他远在天边,怎么会知道我在说什么。”薛靖七一耸肩膀。</p>

    罡气盟里,正躺着睡懒觉的楚中天,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直接把自己从睡梦中惊醒,神志不清地坐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什么情况,昨夜受凉,冻着了?算了,还是继续睡吧。楚中天直直躺了回去,继续蒙头大睡。</p>

    在马背上颠簸了有半日光景,三人来到了书剑门附近的一个镇上,打算先找个医馆好好把伤口处理一下,吃点东西,略作休憩,再继续上山。</p>

    “两位先在外面等着,老夫先给这个孩子处理一下头上的伤口。”白胡子老大夫硬是把易剑臣和薛靖七赶出了里屋,让他们在帘子外面坐着等。</p>

    薛靖七本担心长安害怕,想在旁边陪着的,无奈这个老头儿硬是要逼退闲杂人等,于是也只能长吁短叹地坐在外面,而易剑臣也焦急地坐在一旁,干等着。</p>

    两人都沉默不语,气氛越发诡异起来。</p>

    忽然有种,爹娘带着孩子来看病的错觉……</p>

    过了许久,隔帘被掀开,老大夫把头部重新上药包扎好的小丫头送了出来。</p>

    “大夫,她的伤怎么样?”薛靖七问道。</p>

    “所幸止血及时,现在已经无大碍了,回去好好养伤就行。”</p>

    易剑臣和薛靖七两人松了口气,也算是吃下了定心丸。</p>

    “下一个。”老大夫捋了捋胡须,再次回了里屋。</p>

    薛靖七进了屋,易剑臣也跟着进去,却被前者一个眼神止住了脚步。</p>

    “你跟着进来做什么?”薛靖七回头。</p>

    “你的伤比较严重,我……我还是不放心……”易剑臣叹了口气,因为靖七的伤是他造成的,他实在是愧疚和自责,想在旁边看着,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p>

    薛靖七还未来得及说话,老大夫便干咳了几声,慢条斯理道:“老夫再说一遍,闲杂人等,退下,一个一个来。”</p>

    易剑臣默默地再次转身离开。</p>

    薛靖七忍住笑意,目送着易剑臣离开,然后看着老大夫,神情变得尴尬起来。</p>

    “年轻人,还愣着干什么?你肩膀上的伤那么重,还不快快解衣,我给你换药包扎。”老大夫重新打了一盆热水放在桌上,找出一块新的干净布巾在热水里浸透了,瓶瓶罐罐都摆放齐整,转头对呆呆不动的薛靖七疑问道。</p>

    “大夫,我有一件事要跟您讲,您靠过来些……”薛靖七讪讪笑道。</p>

    老大夫狐疑地走过去。</p>

    易剑臣出去后,抱着胳膊在大堂里踱来踱去,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而小丫头则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易剑臣走来走去,一脸好奇和茫然。</p>

    “长安,你乖乖在这里等着,剑臣哥哥出去买点东西。”易剑臣在穆长安面前半蹲下身子,认真地嘱咐道。</p>

    穆长安乖巧地点了点头。</p>

    易剑臣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出医馆。</p>

    然而,他很快又折返回来,一把抱起凳子上的长安,再次走出医馆。</p>

    还是随身带着吧,万一这档口小丫头出了什么事,被人拐走了,或是自己跑丢了,那靖七估计要一剑刺死他了。</p>

    “什么?!你是个姑娘家……”老大夫胡子抖了抖,吃惊地看着坐在面前傻笑着的薛靖七。要知道,男女之大防,纵是医者,也要守礼。若病患是女子,看个寻常的病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然而要脱衣治伤的话,却是大大不妥。</p>

    这个小镇,住的大多是寻常百姓,江湖中人并不多,所以老大夫治的也大多是跌打损伤,刀剑伤倒是很少遇见,更别提给一个姑娘治剑伤。</p>

    老大夫这一嗓子,把薛靖七吓得一激灵,急忙食指竖于嘴前,让他小点声,别被屋外的易剑臣听到。</p>

    老大夫转身掀开帘子一角,却发现易剑臣和小丫头没了踪影,于是扭头对薛靖七说道:“他们不在大堂,估计是出去了,所以你也不必小声说话了,老夫年纪大了,耳朵不灵了,声音小听着怪累的。”</p>

    薛靖七先是一惊,但转念一想,在这个安宁的小镇,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于是便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对老大夫说道:“所以我来医馆,就是想跟大夫您讨一些治伤的物事,具体的,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所以……”</p>

    老大夫却开始唠叨起来,“哎,一个姑娘家,却扮作男人,还舞刀弄枪的,搞得一身伤,真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啊……”</p>

    见到老大夫没有回避的意思,甚至还开始念起了经,薛靖七不禁大感头痛,出言相激:“我要脱衣服了!”说着伸手便要解开衣带。</p>

    老大夫被吓了一跳,无奈地摇摇头,急忙掀了帘子离开了里屋。</p>

    见到屋子里只剩了她一人,薛靖七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坐在床边,抬手解开了左肩膀衣衫外随意包扎的血迹斑驳的布条,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从容地解开衣襟,艰难地将自己的左臂从衣袖中抽出,其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伤口没有及时清洗和处理,凝固的血渍已经将伤口处的皮肉和衣衫粘在了一起,脱衣服就犹如脱层皮,当真是痛得要死,还不能叫出来。</p>

    姑娘家闯江湖容易吗……连治伤都得自己来……</p>

    薛靖七再次幽幽地叹了一口气。</p>

    脱掉白色中衣的袖子时,她已经痛得无法呼吸,但是仍然要保持微笑,撑住,毕竟一切还没开始呢。低头看着自己左肩上狰狞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心里哀叹几分,然后挣扎着挪了挪身子,挪到铜盆旁,将里面的布巾捞出来拧干了,右手拿着温热的布巾去擦拭伤口旁的血渍。</p>

    一不小心触碰到了伤口,剧烈的疼痛自肩膀处迅速窜至整条手臂,薛靖七眼前一黑,手指握紧了布巾,等待着这一波疼痛的消散,然后再继续擦拭。等到将伤口旁边的血污全部处理干净时,鼻尖已经布满了细小的汗珠,鬓角也被汗水浸透,整个人快要虚脱掉。</p>

    薛靖七抬手擦了下不断渗出的汗水,将已经染得殷红的布巾丢进了铜盆里,然后弯腰瞧了瞧桌上的那些瓶瓶罐罐,找到一瓶止血生肌的药粉,拔掉塞子,将粉末小心翼翼地磕在伤口处,咬牙忍住如潮水般涌来的痛意,几次差点痛得晕厥过去。颤抖着将药瓶放回了原位,深呼吸几口气,取来长长的白布条手口并用,终于给自己包扎完毕。</p>

    整理好衣衫后,顺势向后躺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上空,她多么想就这样躺着,睡会儿,不再折腾了。然而,现实并不允许。</p>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薛靖七惊得坐起,站起身来。</p>

    “还没轮到你呢,你不能进去。”外面传来老大夫的声音。</p>

    “咦?为什么大夫您不在里面给人治伤,跑到外面来了。”易剑臣有些吃惊。</p>

    “他有怪癖,非要自己治伤,把我赶出来,固执得很呢。”老大夫语气无奈得很。</p>

    “……”薛靖七听到这样的评价,有些汗颜,但也庆幸这老头儿还没有老糊涂,没有把她的身份抖露出去。</p>

    “靖七,你总是这个样子。”易剑臣笑叹,不顾老大夫的阻止,径直掀帘子闯了进去。</p>

    薛靖七此刻非常庆幸,她动作快,已经穿好衣衫了。</p>

    易剑臣见到靖七笑了笑,塞给她一包东西。</p>

    “这是什么?”薛靖七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易剑臣。</p>

    易剑臣用眼神示意她打开包袱,薛靖七解开包袱后,发现里面有一套崭新的白色中衣和白色长袍,和她身上穿的款式很像。还有一把剑,样式古朴,拔剑来看,锋芒逼人,是把好剑,比之前她用的剑都要上等。</p>

    “送你的,”易剑臣摸了摸下巴,“衣服就在这里换上吧,看看合不合身。”</p>

    “有心了。”薛靖七颇有感触,但也有些不知所措,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话,对易剑臣笑道。</p>

    “跟我客气什么。”易剑臣爽朗笑笑。</p>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室缄默,气氛又诡异了起来。</p>

    “你怎么还不换,不喜欢吗?”</p>

    “你怎么还不出去?”</p>

    两个人异口同声道。</p>

    “……”</p>

    “……”</p>

    “不是吧,大家同是男儿身,换个衣服也要我回避?”易剑臣有些哭笑不得。</p>

    “我……我不好意思还不行吗?”薛靖七耳根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仍要继续扯谎。</p>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易剑臣更加奇怪。</p>

    “你出不出去。”薛靖七打断易剑臣的话,鼓起腮帮子。</p>

    “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易剑臣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对薛靖七挑了下眉毛,然后转身出了屋。</p>

    薛靖七看着手中的衣物和长剑,心里一暖,不自觉地弯起嘴角,笑起来。</p>

    不过……又要脱衣服穿衣服,苍天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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