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条路,还是那道门槛,面对出入数次的遥皇寝殿,白绮歌心里五味杂陈。

    往时都有易宸璟在身边,或是紧握她的手或是并肩行走,从不让她这般一个人孤零零往来,而现在他在内殿静静站着,明明透过敞开的轩窗就可以看见她,那双眼却望向别处。

    “朕问你,敬妃被人劫走时你可有听到什么响动?相距那么近就没发现她出事吗?”等不及陶公公通报,遥皇对一脚跨入内殿的白绮歌劈头就是一番责问。

    “敬妃娘娘出事时我在隔院,因为太累——”

    “朕不想听什么解释!”罕见地,遥皇急躁且怒意赫然,连话都不许白绮歌说完整,显然是在气头上。气躁引来一阵剧咳,遥皇重重拍着胸口,好半天才理顺气息,气势弱下不少:“朕派人找了一整夜也没结果,你在敛尘轩可有什么发现?”

    白绮歌觉得头昏脑胀,听遥皇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千万重纱幕,反应半天方开口回答:“敬妃娘娘的房间已经仔细检查过,只有半枚脚印算作线索,其他什么也查不出来。昨晚当值的下人都随殿下去找素娆了,没人看见具体发生了什么,就连敬妃娘娘被劫走的详细时间也不清楚。”

    “这些用不着你说,自然早有人向朕禀告。”遥皇哼了一声,手掌重重拍在矮桌上,“那脚印经由司务库辨认确定是宫中所制女鞋留下的,我和璟儿都认为有可能是失踪的素娆从中捣鬼,叫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想问你知不知道素家那两姐妹在宫里与什么人交好,有可能提供藏身之地给素娆。”

    白绮歌凝眉沉思,想来想去这宫里也没有什么人会藏匿素娆,除非……易宸暄。

    素娆曾经主动献身于易宸暄,可见二人之间的勾当绝不少于左丞相,如果说有谁会包庇素娆,左丞相已死的如今也就只剩下易宸暄,也许就连装疯卖傻一事也是受易宸暄指示,至于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这么简单的事遥皇看不出,难道易宸璟也看不出?

    抬头向易宸璟望去,线条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看了她一眼,而这一眼已经足够——白绮歌笃定,易宸璟并非没有看出,只不过没有对遥皇言明而已,那么她也就不该多这个嘴,以免破坏易宸璟原有打算。

    摇了摇头,白绮歌装作茫然不知:“想不到什么人。素娆和素鄢姐姐都是宫外来的,宫里又没有亲眷,应该不会有人胆大包天敢私藏吧?”

    “没有就算了,继续派人去找。”似是本就不期待白绮歌会说出什么有用线索,遥皇挥挥手,“璟儿,朕再调给你禁卫营一半人手,三天之内务必把韵儿给朕找出来!”颤巍巍深吸口气,片刻前还怒气冲冲的遥皇忽地萎靡,语气苍老许多:“韵儿身子一直不好,三天内找不到她,朕真怕……”

    以敬妃的身体状况,不吃不喝熬过三天勉强能够维持——这是在无人伤害的情况下。假如推测成立,素娆是被易宸暄藏起来的,而敬妃又是被素娆强行带走,只怕一天、两天都成问题,可谓是风平浪静下的生死攸关。

    然而,白绮歌还有许多地方想不通,譬如她无法相信凭借素娆那般虚弱身躯能够活活砸死侍女,强行带走敬妃且不惊动旁人,更想不通倘若易宸暄是幕后主使这次又在蓄谋什么。想要抽丝剥茧寻觅真相,昏昏沉沉的脑袋便会加重疼痛,耳鸣嗡嗡,浑身燥热酸软折磨得白绮歌浑身无力几欲瘫倒。

    大概是看出白绮歌脸色不好,遥皇没有进一步为难,意味深长地看看易宸璟,眼中意味不明:“璟儿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陶世海,派人到各宫传话,七皇子带人搜查是奉了朕的命令,谁敢阻拦视同抗旨,任何人不得例外!”

    一个“任何人”便取消了易宸暄的特殊地位,看来遥皇担心敬妃动了真格,后续搜查会方便许多。白绮歌稍稍安心,看也不看易宸璟,与陶公公一同退下。

    白绮歌才出门口,身后淡漠目光陡然变得深邃,盯着瘦削不稳的身影担忧暗藏。从进入内殿到离开,白绮歌的脸色始终苍白憔悴,一眼看去便可知十分虚弱。她的心思之重易宸璟深深了解,昨天当着许多人面那样呵斥她必然伤了她的心,按她的冷硬脾气,估计是整夜不吃不喝不睡一直熬到现在。

    可是担心又如何呢?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娘亲,其他人是喜是怒、是怪他还是恨他,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管了。

    “皇子妃?皇子妃您这是——来人,快来人!去叫太医,皇子妃昏倒了!”敞开的窗外忽然传来陶公公惊慌呼声,猛地扭头向外望去,那抹倔强身影不是如平时一样傲立着,而是静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易宸璟心一沉,空荡荡地刺痛,抬脚就要奔向殿外。

    “站住。”遥皇冷冷一声低喝,“由着她去,死不了。韵儿是你娘,她现在生死不明你还有心惦记个无足轻重的女人,璟儿,你太让朕失望了。”

    遥皇的话仿若巨石压在易宸璟头顶,脚步陡然停住,短暂犹豫后收回原位。

    “儿臣知错。”

    乖顺回答让遥皇颇为满意,点点头咳了两声,语气重又恢复和缓:“韵儿的事你也不必太担心,朕心里有数,不管劫走她的人有什么目的都不敢轻易伤她分毫,谁想借韵儿威胁你便是死罪一条,唯独这件事朕绝不姑息。”

    心里有数又能如何,就算清楚事情有可能是易宸暄所为,到最后又将成为一件不了了之的悬案吧?易宸璟对遥皇的表态不以为意,北征归来发生的风波让他不再信任看起来英明公正的父皇,宁愿依靠自己的力量夺回一切,摧毁一切,包括本就若有若无的父子之情。

    榻上躺了多日的遥皇招招手,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走到窗前,位置恰好隔断易宸璟望向殿外的目光。易宸璟收回目光低下头,恭谨模样像极了常为外人称道的五皇子易宸暄,遥皇一时怅然,苍老的身子又伛偻许多:“璟儿,有些事你现在还不明白,朕虽然有对不住你们母子的地方但绝非你想象那样偏心于暄儿。朕自知时日无多,如今所愿只有一件,你能先答应吗?”

    “父皇是天子,无论说什么儿臣都会尽力去做。”

    “你这话的意思是听皇命但不情愿喽?”遥皇笑了两声,低沉而寂然,“也罢,你非要当做皇命亦可,只要答应就好——朕要你发誓,不管你五皇兄做了什么事,你都不可伤他性命。”

    微愣片刻,易宸璟怒极反笑:“父皇可知道这命令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会恨朕。”遥皇淡道。

    岂止是恨那么简单?至今为止易宸暄做了多少坏事?扰乱北征,勾结敌国,为争皇位暗中派人追杀手足兄弟……就算他抛开恩怨不谈,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们呢?谁来为他们报仇雪恨?

    “既然父皇意识到五皇兄身负重罪,为什么还要极力保他?是我不配做您的儿子还是父皇您认为这大遥江山只有五皇兄才能掌管?”积压心底的疑问与怒火再掩藏不住,易宸璟紧紧握拳,多年的愤怒一并爆发,“我在外为大遥拼命征战,身上有多少伤口父皇问过吗?这些年我经历过多少生死险境父皇知道吗?没错,五皇兄是比我聪明,比我更得人心,可他私下里残害忠良排除异己,甚至手足相残,难道父皇甘心把耗尽半生打下的江山交给这样的人?同样都是您的儿子,为什么我就得处处让步?父皇是想看我和娘亲被逼致死才满足吗?!”

    一番质问针针见血、句句是毒,听起来大逆不道却无从反驳。

    遥皇没有龙颜大怒,只是静静看着愤怒的儿子,而后晃了晃身子,闭上眼一声长叹。

    “这天下江山,本就该是暄儿的。”

    语焉不详的回答有许多疑问,然而易宸璟放弃了追问,后退一步与遥皇拉开距离,面上是冷漠而麻木的神情:“既然如此,父皇何必让儿臣立下誓言永不害五皇兄性命?他是君我是臣,就算死,死的人也只会是我。”

    “官逼民反,君逼臣反,你当朕不知道你的打算?”

    一个反字足以治他个谋逆罪名了,易宸璟冷笑,不辩解亦不回应。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许是还不想令得父子关系陷入僵局,遥皇虽然道出易宸璟打算造反的心思却没有追究,转身望向院中被太监背起的白绮歌,眼眸微眯,眼角皱纹挤成一团:“朕就当你答应了——如果你想让那女人活下去的话。”

    “父皇圣明。”易宸璟冷笑嘲讽,怀揣着根本无从反抗的怒火拂袖离去。

    本该照顾敬妃却因困倦睡着失了职责,遥皇若以此为借口治白绮歌的罪名正言顺,易宸璟纵是气白绮歌的疏忽,但还没到忍心看她死的地步,是而遥皇开出的这个条件他不得不答应。

    反正杀易宸暄未必要他动手。

    每日都要进宫面圣的偶遂良走进遥皇寝宫正遇上易宸璟迎面匆匆走来,刚想开口问问寻人情况,谁料后者冷着脸一语不发直接擦肩而过,也不知道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迁怒,双鬓花白的老将军耸耸肩,捻着胡须一边摇头一边踏入内殿。

    遥皇已经躺回榻上,仰头盯着房顶,嘴角边翘起自嘲苦笑:“我告诉璟儿了,太子之位的事。”

    “敬妃娘娘失踪,陛下这是气糊涂了?”偶遂良挥手示意旁人退下,独自走近榻前,“现在五皇子和七皇子正处于你死我活状态,陛下就不怕七皇子一怒之下犯上作乱?”

    疲惫地揉了揉额角,遥皇垂下头盯着手上光润通透的玉扳指,声音沙哑:“韵儿活着璟儿就不会反,那孩子比谁都孝顺。朕现在只想尽快找到韵儿再了结皇位后患,然后放下一切纷纷扰扰与韵儿远离尘嚣。忙了一辈子,朕也该做回自己了。”

    做皇帝难,想要做回自己又何尝是件容易事?偶遂良心有感慨,目光触及龙榻角落安静躺着的虎符时微微黯然。

    “陛下的决意没有改变,还是打算在此之前先废掉白家那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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