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油灯下,史钱和金武面对面坐着,横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一钵子炖肉早已经没了热气,几碗小菜,胡乱地摆放着。

    史钱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夹了一块盐渍的白菜,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得脆响,因为待会还要去城门查夜,史钱滴酒未沾。

    看着金武一碗接一碗的喝酒,却不吃菜,史钱笑着劝道:“你倒是吃几口菜啊,这炖肉都凉了,要不要热一热?”

    “不用热,我这肠胃,吃生肉都没事。”金武摇摇手,说道:“旅帅,难不成你真的就被那二十棍子打得没脾气了?”

    史钱笑笑,说道:“那你告诉我,还能怎样?”

    金武眼睛一瞪,说道:“干他!报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凭什么骑在咱们爷们头上撒野?”

    史钱脸上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告诉我,怎么报仇?就靠我们两个?你告诉我,就凭咱俩的身手,是不是那李鹤的对手?别到时候屁股上的伤刚好,脑袋又搬家咯。”

    史钱“呵呵”笑着,往金武的碗里继续倒着酒,说道:“我啊,还想留着这脑袋多吃几年饭呢,我可不跟你瞎胡闹。”

    “咱们可以多约几个兄弟,那天挨打的兄弟,很多人心里不服着呢。”金武瞪大了眼睛说道。

    史钱脸色一凝,说道:“也亏你长了这么大一颗脑袋,除了吃饭,你就不想事情么?什么人的话你都信?我告诉你金武,你这话,也就是在我这说说,我念在咱俩也是多年的兄弟了,你胡乱说,我胡乱听,不当回事。你出门再找个人说试试,你信不信,不到明天,李鹤就能知道,他只需歪歪嘴,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信!那李鹤一个黄口小儿,未必就像你说的那么传神。”金武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梗着脖子说道。

    “兄弟啊,老哥哥看在你我这么多年的感情份上,劝你几句,你可得听啊。你说那天李鹤哪点做错了?人家可是拿着城防律,对照着上面一条条来的,那城防律不是师帅带着我们制定的吗?难道我们自个儿放的屁,自己都不当回事了?”

    “另外,你们头天晚上赌钱赌了将近一夜,早上误了开门不说,整个一夜,城墙上连个鬼影都没有,试问你做得就对吗?好歹你还拿着大秦国的饷呐,要点脸不?”

    “说老实话,李鹤那天在北门打了我二十军棍,我当时也生气,思谋着,老子跟他单挑一场,大不了老子走人,不吃这碗饭了。可后来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加上老帅后来的训诫,我这心里才算开了窍。那李鹤奉命整顿城防,你自己行为不端,让人家逮个正着,还能怪得了别人?说出去不是笑话嘛。”

    “老帅说的对啊,这也就是在后方,咱们挨顿打也就算了,这要是在前线,当时就能给你咔嚓喽,一句废话都不带有的。”

    看着史钱的脸上的表情,金武心里清楚,再多说下去已经无益了,事情过去了,史钱的心结已经打开了,他是绝对不会像自己一样,去犯上冒险的。

    其实,金武也能想到,旅帅不像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人家婆娘孩子一大家子,做着旅帅,每月的饷钱拿着,好好的日子,干嘛要跟自己一样,以身犯险。

    但是,金武不行,那六十军棍,打得金武在塌上趴了两个多月,身体上的疼痛,金武皮糙肉厚,根本不在乎,但心灵深处的疼痛,金武记下了。并且,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身体一天天的好转,这种疼痛非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越来越刻骨铭心。

    金武生在大山深处,是个孤儿,自小养在伯父家里,跟着比自己大两岁的堂哥金成斗兽掏鸟,顽劣不堪。稍微长大点,便开始了偷抢扒拿的勾当,甚至月高风清之夜,剪径越货之类的事情也没少干。其实在这茫茫大山深处,环境恶劣,民风彪悍,你很难区分出谁是土匪,谁是真正意义上的良民。

    这么多年下来,金武的身上,虽然没背上人命,但性格里的野性是不缺的。

    史钱见金武不再喝酒,只是发呆,便劝慰道:“兄弟,夜深了,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起早上操呢,我也不能陪你了,我得上城墙转转。”

    金武点点头,起身下了坐塌,穿上鞋,一声不吭往外走。

    史钱见金武脸色不好,一边往外送他,一边继续劝道:“兄弟,听老哥一句,可不能再做傻事了,屁股上的伤好了,脑袋里就该长点记性啊。”

    三天后,金武失踪了。

    当一个跟金武一向要好的军卒气喘吁吁地跑到南门,将这个消息告诉史钱时,已经两天没看到金武的人影了。

    史钱立刻意识到不好,自己那天晚上苦口婆心的劝告,这货一句也没听进去,这时候失踪,史钱能猜到金武要干什么。

    史钱一刻也没敢耽误,立刻找到张琪,向师帅禀告了此事。

    张琪沉吟了半晌,才问道:“据你估计,这小子会怎么干?”

    史钱犹豫着说道:“这我也说不准,如果这小子独自躲在某个地方,趁着长史不备,偷袭一下,问题还不大。这小子那两把刷子我知道,虽然孔武有力,但没真正练过,碰到长史那样的,一个照面就得趴下,连身都近不了,我最担心的是,他去找他堂兄金成。”

    张琪浓眉一挑,问道:“哦?他堂兄是什么人?”

    “金武有个堂兄,在那少阴山里占山为匪,是个土匪头子,手下有一百多号人,没少干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这家伙往巴郡那边去得多,极少来我们黔中这里,所以恶名不张。师帅,我最担心金武这小子去找他堂兄了,他真要把这帮土匪引到咱们这里,可就麻烦了。”

    张琪点点头,想了想说道:“不管这小子是准备单打独斗,还是跑去找土匪了,咱们都要把这个消息赶紧禀告长史,否则一旦出事,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张琪长吁一口气,说道:“这小子如果不是一个混蛋,最好单打独斗,即便被李鹤杀了,老子心里还佩服他是条汉子。如果这小子敢把土匪带进我这黔中城里,老张这口刀,可就不认得他是谁了,史钱啊,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史钱面色一惊,抱拳说道:“大帅,史钱再怎么粗笨,还不至于愚蠢到这等地步,若非知道事情严重,史钱怎会第一时间来禀告大帅?”

    张琪点点头,问道:“以你对金武的了解,你估计他会何时动手?”

    “快则三日,慢则五天,金武一定会动手的。这小子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无论跟谁发生矛盾,报仇从不隔夜。此次,他即便找不来他的堂兄,也一定还会回来自己单独干。”

    张琪点点头,说道:“走!咱俩一起去找长史。”

    史钱猜测的不错,此时,金武正坐在少阴山山寨的议事厅里,向堂兄金成诉说着满腹的委屈,就差脱去中衣,让堂兄勘验他屁股上的伤疤了。

    金成虽然和金武是叔伯兄弟,但长得极像,都是一脸的络腮胡子,不过相较于金武的粗黑,金成要白净一些,眼神里也多了一丝阴鸷。

    看着这个从小便跟着自己屁股后头的堂弟,一副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模样,金成知道,这一路上,堂弟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两天时间,从黔中赶到少阴山,他应该走的是捷径,而这条捷径,很多地方是没有路的。

    金成“呵呵”笑着,说道:“二弟稍安勿躁,在我这山寨好好歇息两天,再说报仇的事不迟。”

    金武豹眼一瞪,吼道:“什么?等两天?大兄,你可知道我这两天没日没夜地赶路,心里火烧火燎的,你让我等两天?”

    金成笑着说道:“看你这幅急切的样子,你是想让我连夜出发吗?”

    金武被噎得一翻眼,嘟嘟囔囔地说道:“反正最迟不能超过明天一早,咱们就得走。”

    金成哈哈大笑,说道:“二弟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个秉性啊。我看不如这样,既然你得罪了上司,干脆也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山寨干吧,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逍遥!过几个月,我再给你抢个婆娘回来,你把家成了,不比你在那黔中城里守门强吗?”

    金武脖子一拧,说道:“就是跟你干,也得替我报了仇才行。”

    “二弟啊。”金成喝了口水,慢腾腾地说道:“你说话要动动脑子啊,你以为去那黔中城里杀个人那么容易啊?更何况你要杀的还是个当官的。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什么吗?最怕惹上官府啊。”

    “只要不惹上官府,咱们抢个农庄,劫个商贾,往这大山里一躲,官府嫌麻烦,睁只眼闭只眼,咱们也就安生了。你让大兄去杀官,那是把大兄往死路上推啊。官员被杀,官府能饶得了咱们?你就等着被剿吧。”

    “大兄,不白让你干,你知道这个李鹤家里多有钱吗?”金武故作神秘地说道:“我都打听清楚了,这个姓李的,家里世代经商,还有个上千人的大作坊,家里的金银财宝多了去了,只要咱们能得手,我保证大兄你一生都不要再干了。”

    金武摇着头,手指着这简陋的议事厅,撇撇嘴说道:“咱们干完了,如果那官军来剿,就你这破寨子,扔了就是了,咱们往山里一钻,躲躲风头,等官军一走,咱们弟兄不是照样过好日子吗?”

    金成眼睛一亮,探身问道:“当真?这姓李的真的那么有钱?”

    金武一拍胸脯,说道:“从小到大,我几时骗过大兄?如果能找到他家的金库,我保证能晃花你的眼睛,那里金银无数啊。”

    金武说的就像他亲眼看到过那金库似的,其实,金成心里清楚,这个弟弟为了诳他出手,在故意夸张,但是,只须想象着那一箱箱明晃晃的金子,确实又让人心痒难耐。

    “不成!不成!”金成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脑袋摇个不停。

    “差点着了你的道了,越是有钱,越是不能干,这样的大户人家,府里家院无数,岂是我们这些人能拿得下来的?即便侥幸得手,那么多的金银,怎么带的出来呢?”

    相比于金武心里的报仇,金成更关心明晃晃的金子。

    “所以咱们要提前计划周详啊,干一趟买卖,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我看这一票值得冒险。”金武继续鼓动着。

    相当于金成所关心的金银财宝,金武更关心自己的复仇,只要能杀掉李鹤,少阴山的牺牲有多大,能不能全身而退,跟金武有什么关系?

    金成紧皱眉头,仔细想着,眼神忽明忽暗,神情飘忽不定。

    许久,金成长舒一口气,说道:“这事太大了,我一个人也不好做主。我看这样吧,咱们把二头领、三头领都喊过来,大家议一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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