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练倒背着双手,在王谦和岑杞的陪同下,信步走进了老坪山山寨的大门。

    作为一郡之守,这种规模的所谓剿匪战斗,白练完全可以不到现场来,坐在县衙里听听汇报便可。但是今天,他必须来,如果不来,他隐隐感觉会失去一个极其难得的左右手,一个很好的~~朋友,不错,是朋友。

    攻取山寨的战斗用时很短,短到第二梯队的军士还没上来,第一梯队的一千余人已经拿下了寨门,并很快控制了整个山寨。

    带领第一梯队攻山的裨将,刚才已经把这里面的主要原因,跟白练作了汇报。那是因为老坪山山寨将主要力量,全部调去围攻断崖石堡了,当官军攻势启动时,寨子里的有生力量还没来得及回转,寨门便宣告失守,寨主一看大势已去,只得无奈宣布投降。

    白练一听,心里立刻就能想象到,李鹤及他的属下们,从昨天到现在,面对袋熊人的拼命进攻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本来是不需要李鹤作出这么大牺牲的,大军昨天半夜就到了麻潭,也怪白练心急,为了减轻李鹤的压力,让郡尉连夜发起攻击。结果没想到这个打了几乎半辈子仗的职业军人,竟然犯了一个极其低级的错误,请了一个绝对不靠谱的向导,竟然把大军带迷路了,在山里转了大半宿,直到上午时分,才从大山里钻出来,仓皇发动攻击。

    听到这个消息的白练,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紧接着,便是无尽的愤怒,如果不是看在郡尉多年同僚,又年事已高的份上,白练很想以贻误军机的罪名,办掉几个军校。

    唉!白练心里微微一叹,希望李鹤的牺牲不要太大,否则,他就愧对朋友,也愧对夫人了。

    白练很明白,李鹤这一切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一个人,那就是他白练。

    李鹤是商人,李鹤同时还是楚人,白练的心中,根本就不指望李鹤对大秦有多么的忠诚。而正因为如此,李鹤能如此拼命,才显得弥足珍贵,更让白练深深感动,进而在心中确立了李鹤作为朋友的地位。

    有些人之间,相处的时间再长,也不会成为朋友,而有些人,只要短短一瞬,便是终生知己。

    身旁的王谦偷眼看着白练,见郡守大人从进了山寨,便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远处的群山一言不发,神情若有所思。

    王谦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大人,老坪山山寨的寨主及一众长老们,还在山寨议事堂门口跪着呢,大人要不要过去看看?”

    白练厌恶地摆了摆手,说道:“你处理吧,我就不去看了,我要上断崖。”

    王谦问道:“那这些人怎么处理?请大人示下。”

    白练看了看王谦,说道:“这也要我教你么?我大秦律法上是怎么说的?寨主夷三族,长老枭首示众。”

    王谦一拱手,说道:“属下遵命!还有一事要请示大人,敢问大人,老坪山的财产怎么处理?”

    白练问道:“只有刚才你说的那些吗?”

    王谦上前一步,轻声说道:“除了断崖山洞里的那些钱粮,大军还抄出了这山寨里的另外一座金库,金银珠宝无数,还有就是羁押寨主和长老以后,抄家所得。”

    “所有的粮食全部运走充公,一粒也不准留。圜钱纳入麻潭今年的税赋,至于金银珠宝嘛。”白练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拨两千金交给李鹤,你留五千金,在入冬以前把麻潭的城墙给我修好,明年春天我再来麻潭,如果还是这幅破败的样子,你就回家种田吧。”

    王谦连忙躬身说道:“大人放心,属下谨遵大人命。”

    白练又说道:“至于剩下的金银珠宝,一律登记造册,不得擅动!”

    “是!”

    “走吧,咱们一起爬一爬这断崖陡峰。”

    一行人顶着几近正午的骄阳,顺着青石铺就的台阶,缓步向断崖上攀登而去。

    过了第一道关隘,越往上走,战斗的痕迹越明显,离着石堡越近,场面愈加惨烈。

    只见石阶之上,山路两旁的灌木丛里,尸横遍地,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再往上,就更难走了,几人必须跨过一个个叠加的尸首,有的地方,甚至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等到几人好不容易站到石堡的大门口时,看到门洞里尸体堆积如山,地面上,厚厚的血迹在阳光的暴晒下,早已经变成褐色,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王谦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下,一个劲地呕吐不止。

    白练早年虽然也上过战场,经历过大战,但像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如此惨烈的场景,还是平生第一次。看见王谦狂呕不止,心里也是一个劲地翻涌,脸色青白,紧咬牙关。

    “王谦啊,刚才我说拨付两千金给李鹤,我见你脸上带着疑惑,现在,你可明白了?”

    王谦掏出绢帕,擦了擦眼角唇边,点点头说道:“属下愚钝,看这情景,属下明白了,是真的明白了。”

    白练摇了摇头,说道:“不!你还是不会明白,因为你不知道李鹤的家世。在你看来,这两千金或许是个令人咂舌的数字,但在李氏……”

    白练没有说下去。

    踩着横七竖八的尸体,白练坚定地走进了石堡,石堡内,几十个被捆的歹熊守卒,满脸绝望的看着来人,但没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墙根下,躺满了黑衣黑裤的风雷营队员,横七竖八睡得香甜,呼噜声四起。

    白练暗暗叹了口气,踩着台阶继续往堡顶上走。

    堡顶上,李鹤早已经醒了,睡了一觉,虽然感觉浑身依然酸痛,但体力总算恢复了不少。

    看见白练上来,李鹤心里诧异,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他赶紧站起身,一抱拳说道:“见过大人!”

    白练点点头,笑容满面地说道:“辛苦了!”

    “幸不辱命!”

    白练上上下下打量了李鹤几眼,见他浑身的血迹已经晒干,黑色的衣服也已经变成了暗褐色,轻轻问道:“没受伤吧?”

    “一点皮肉伤,无妨。”李鹤答道。

    “伤亡如何?”白练又问道。

    “重伤两个,轻伤基本人人都有,所幸没有阵亡的。”

    白练长舒一口气,说道:“这就好啊,如此大战,能有这样的结果,上天佑护啊。”

    白练四下里看了看,见有些队员还在熟睡之中,正午的烈日,炙烤在身上,竟然浑然不觉,可见这些年轻人疲劳到了什么程度。

    “李鹤,召集队伍下山吧,此处不宜久留。温度太高,这漫山遍野的尸首,也要抓紧时间清理,你的人也要赶紧回去养伤,不能耽误了。”

    李鹤敏锐地捕捉到,这是白练第一次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之前的“公子”、“长史”之类。

    等到李鹤带领着队员们返回县衙,已经是傍晚时分。

    王谦一早出发时,就通知了县衙的厨子,准备了丰盛的宴席,一俟队员们洗漱完毕,晚宴便开始了。

    白练没有参加晚宴,让王谦和岑杞做自己的代表,岑杞端着大碗,挨个给队员们敬着酒。年轻人恢复快,经过短暂的休息,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精神面貌立马焕然一新。

    王谦和岑杞都围着李鹤,一面敬酒,一面送上免费的高帽子无数。刚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回来的李鹤,感觉自己的心性似乎又精进了一层,尽管满心不耐,但表面还是笑容满面地应付着。

    趁着酒酣耳热的功夫,李鹤把王谦拉到一边,将杨岱义父的事情跟他说了说,希望麻潭县衙赶紧放人。

    “没问题!”王谦倒也干脆。

    李鹤看着王谦,说道:“王大人,我这就去带人了啊。”

    王谦腰板一挺,说道:“稍安勿躁,待会我陪你去。”

    李鹤双拳一抱,真诚地说道:“多谢大人!”

    王谦哈哈一笑,说道:“长史无需谢我,其实,该说谢的人是我,你这是送给我王谦一个大人情呢。说句老实话,你把这事跟郡守大人一说,我还不是乖乖地执行嘛,比起帮你这个小忙,乖乖执行可就落不到你李长史的人情咯,是也不是?哈哈!”

    短短几天的接触,李鹤越来越感觉到,这王谦不但是个?吏、干吏,而且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这样的人在官场混,可以断言,绝不会止步于一县之地。

    李鹤冲猴子招招手,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去准备一辆马车,待会咱俩一起,把杨岱的义父送回家去。”

    猴子点点头走了。

    夏天天黑的晚,等宴席结束,太阳竟然还没有落山。

    李鹤带着杨岱,在王谦的陪同下,往地牢而去。

    这个时代,县一级的监狱一般规模有限,但在诸侯各国中,惟独秦国的监狱规模较大,大概是因为秦国的严刑峻法,需要关押的违法犯罪分子较多的缘故吧。

    杨岱的义父柳老汉,早两天便在李鹤的关照下,从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转移了出来,关押在地面以上的牢房里,又是个单间,相比之下,条件自然好得多。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柳老汉的隔壁,关押的竟然是县尉陈路。

    李鹤看着被绑在牢房的木栅上,萎靡不振的陈路,悄声问道:“王大人,他的家里怎么处置的?”

    “已经派人圈起来了,就等郡守大人发话呢。”王谦轻轻说道。

    “戴煌呢?”李鹤又问。

    “大人说他俩不一样,戴煌被羁押在自己的公事房里。”

    李鹤点点头,暗想白练对细节的拿捏还是很到位的。

    陈路一看到王谦、李鹤进来,精神明显一振,高声嚷道:“王大人,王大人呐,念在你我多年同僚,麻烦你跟郡守大人说说,那些个事都是老坪山的人胆大妄为,不关老陈的事啊,老陈是真的不知道啊,王大人,劳烦你给老陈在大人面前求个情啊。”

    说着说着,这家伙竟然咧开大嘴哭了起来。

    王谦厌恶地皱了皱眉,唇角带着一抹冷笑,轻声问道:“老陈,你跟王某说句老实话,你现在心里怕不怕?”

    陈路瞪大一双牛眼,看着王谦,面上泛着潮红,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半晌才说道:“害怕!实不相瞒,王大人,这回我是真知道怕了,我保证,只要大人这回饶了我,陈路以后一定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再不敢胡作非为了。”

    “迟了!”王谦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记得就在几天前,你还跟我说过,陈路这辈子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你无知!你狂妄!你可知道每个人的头上,都有那朗朗青天?”

    “陈路啊陈路,你现在知道怕了?你可知道,因为你们几个人的胆大妄为,那老坪山上,现在已经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可知道,因为你们几个人的贪婪,老坪山上一千多户山民,接下来要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吗?”

    “陈路啊陈路,你这样的人要是还能活在这世上,简直天理不容!如此罪孽深重,你就等着下地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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