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

    入秋以来,第一场连阴雨,只短短几天,就驱走了暑热,让天气变得凉爽宜人。伴随着绵绵细雨,秋风吹在脸上,隐隐的,竟有了一丝萧疏的味道。

    今天,天终于放晴了,一大早,李鹤便跟朱先生告了假,赶往风雷营。

    风雷营的训练,无时无刻不牵挂这李鹤的心,这些少年,是李鹤的希望所系,是李鹤的底气所在。

    一个上午的巡视和观察,让李鹤非常满意,孩子们的进步远远超出了预期,这主要源于猴子严格的管理,孩子们的吃苦精神,以及充足的物资供应。

    大把的钱粮填进去,效果极其明显。

    另外,让李鹤没想到的是,猴子的那份灵性和认真精神。李鹤编写的教程,是严格按照后世的特种作战为蓝本,加上自己训练和作战的感悟编撰而成,没想到猴子一点就透,并且还能够结合自己多年“夜战”的经验,举一反三。

    能够跳离这个时代,跟上李鹤脑子里超前的思维,猴子的确不简单。

    通过与猴子不断交流,李鹤发现,猴子竟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想把这些孩子锻造成什么样的人,自己最终需要一支什么样的队伍,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原本让猴子管理风雷营,不过是李鹤一时的权宜之计,他担心猴子沉不下心来,他更怕猴子给自己教出一窝贼来,在他心里,真正属意的是占越,相比猴子,占越要稳妥得多。

    现在看来,李鹤的担心多余了,猴子把他的灵性发挥到了极致,相比之下,占越虽然沉稳有余,可能开拓精神就不足了。

    这倒是李鹤的意外之喜了。

    有喜,自然便有忧。李鹤现在最为忧心的是,风雷营教官太少,猴子太累了,而且勉为其难,逼得李鹤每次来,都要带几个小队训练,这样下去,委实不是办法。

    武术教官,格斗搏击教官,甚至文化课教官,都非常急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李鹤等不得,风雷营耽误不起。

    李鹤谢绝了猴子和田起的留饭,他得赶回去,下午,朱先生要单独给他讲学呢。

    李鹤跨上马,信马由缰,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慢腾腾地往家里走,老马识途,错不了的。

    快到自家的大门口时,李鹤看见府门西侧那棵粗壮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引颈翘首,朝着府门张望着。

    李鹤勒住了马的缰绳,暗暗地观察着这个人。

    只见此人,忽而蹲下,忽而又立起,忽而张望,忽而又隐身树后,显得鬼鬼祟祟,极不正常。

    李鹤故意咳嗽一声,这人一扭头,看到李鹤,掉头撒丫子就跑,李鹤脚后跟一磕马腹,战马“稀溜溜”一声长嘶,箭一般射了出去,瞬间便到了此人背后,李鹤俯下身子,抓住此人的衣领,往起一提,便把他摁在了马鞍桥上。

    李鹤打马回旋,进了府门,将此人往地下一扔,跳下马,站在这人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这人被李鹤猛地一摔,半天没爬起来。

    “说,你是什么人?为何在府门前偷偷张望?”李鹤冷冷地问道。

    “我找我们舵主。”这人从地上爬起身,看着李鹤答道,眼神不躲不闪,倒现出几分硬气。

    “你们舵主是谁?这里怎么会有你们的舵主?”

    “我们舵主姓方,名讳方圆,天地舵舵主。”

    李鹤暗暗点头,心想果不其然,刚才此人撒丫子跑路的姿势,让李鹤就怀疑是这人是船上来的,久居船上,盘腿而坐的时候多,人人基本都有罗圈腿,船民走路和跑步的姿势,都明显迥异于陆地上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李鹤问道。

    “我叫赵正,是天地舵禧禄堂郑渔堂主麾下班头。”

    李鹤一招手,叫来看门的家丁,伏在他的耳边,轻声交代了几句,家丁往后院一溜烟跑去。

    没多大一会,家丁便回来了,跟李鹤轻轻嘀咕了一句。李鹤对着赵正一挥手,说道:“走,我带你去见方舵主。”

    两人来到后宅一处清雅的跨院,芸娘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

    一进院子,赵正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廊下晒太阳的方圆,当庭一跪,放声大哭。

    “舵主啊,我可见着您老了啊,我就说舵主洪福齐天,怎么可能丢下我们兄弟不管不问呢,他们还都不信,说走水那晚,总舵就没有出来一个人。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就凭月湖帮那几只鸟,能害死舵主吗?”

    赵正一边哭诉,一边膝行几步,伏在方圆的脚边,磕头不止。

    方圆虎目圆睁,眼圈微红,抚摸着赵正的头。这是他遭遇劫难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帮里的兄弟,焉能不激动。

    “好了好了,赵正不哭了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说得对,就凭月湖帮那几只小鸟,能奈我何!”

    赵正抬起头,满是灰尘的脸上,被流淌的泪水冲刷,成了个大花脸。

    芸娘端过来一碗水,赵正接过,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慢点喝,慢点喝,别呛着。”方圆一脸慈祥,看着赵正。

    李鹤一扬手,叫来旁边侍立的丫鬟,吩咐道:“让厨房即刻把饭送到这里来,多加点肉菜,另外告诉芳姑,我不回去了,一并在这吃了。”

    丫鬟领命而去。

    “赵正啊,你咋知道我还活着呢?又是怎么知道我藏身此处的呢?”方圆问道。

    “总舵走水那晚,我在湖里跑船,等我们十几条船得了信往回赶,已经迟了。总舵没了,变成一堆废墟了,那个惨啊,弟兄们都趴在码头上哭啊。”

    回想起那夜的惨烈,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总舵没了,四个堂主,一夜之间,没了仨,剩下一个,还跟着李园主的船队走了,弟兄们群龙无首,,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月湖帮的人还天天上门收船,那几天,弟兄们苦啊。”

    “是啊,方圆无能,害苦了兄弟们啊。”方圆感叹着。

    “这怎么能怪舵主?是月湖帮那帮畜生,揣着蛇蝎之心哪,你说,咱们瓦埠湖大大小小那么多水帮,争来争去,几时用过这种手段?又什么时候出过人命?太狠毒了啊。”

    方圆点点头。

    “可没过两条,就听说月湖帮的鲁英死了,人头就挂在他们那门楼子上,兄弟们有那胆大的,偷偷跑去看,心里那个高兴啊,恶人终于伏诛,老天开眼啊。”

    方圆“呵呵”笑着说道:“赵正啊,恶人必须要有恶人磨,指望老天开眼不行哦。”

    肃立在父亲身边的芸娘,抬起秀美的双眼,深情款款地凝视着李鹤,李鹤知道方舵主这是在寻他开心,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鲁英死后,月湖帮虽然还是趾高气扬,但明显收敛了很多,偶尔也有小头目上门催着要船,但也怂了不少,不像开始那么耀武扬威了。”

    “再后来,月湖帮突然把总舵关了,大大小小的头目一夜之间,不知道去哪了,除了一些散兵游勇,在湖上还能偶尔碰到之外,大多数人,都消失不见了,大伙不知道原因,纷纷猜测,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李鹤不明就里,听着新鲜,方圆是知道原因的,微笑着点点头。

    “恰在这个时候,镇上的人纷纷传说,说您没死,说走水那晚,您一看大火已经起来了,寡不敌众,局面难以扭转,便冲出了包围,奔寿郢投圭园来了。”

    “帮里的弟兄们不信,都说那天晚上,月湖帮围得像个铁桶一般,别说舵主您跑不出来,就是跑出来了,月湖帮现在这幅光景,您也该现身了。可无奈镇里越传越疯,还说有人在这李府看到您进出,传得有鼻子有眼,让人又不得不信,兄弟们一想,试试吧,不试试怎么知道,大家伙便凑了点钱,让我来找您了。”

    “天可怜见,舵主您真的是洪福齐天,遇难呈祥。”

    赵正说完,又给方圆磕头。

    李鹤和方圆对视了一眼,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消息一定是那个医师传播开来的。

    这时候,一个家人,一个丫鬟,两人抬着食盒走了进来。

    “赵正,你抓紧时间吃饭,吃完了饭就往回赶,通知舵里的弟兄,五天后,我在总舵设祭,祭天地湖神,祭奠死难的弟兄们。”

    “芸娘,给赵正拿钱!”

    李府,东阁。

    方圆“呵呵”笑着说:“喊了这么多年的叔母,这猛地一改口,方圆还真的有点不适应,方圆高攀义叔和叔母了。”

    李母也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年纪上,你本就比家君小不了多少,这种称呼,原本也是方李两家祖上传下来的,既然结亲,自当以亲论辈,不然就是乱了纲常,是不是?高攀二字就更不敢当了,鹤儿顽劣,难得你看的中,要说高攀,那该是鹤儿高攀芸娘了,芸娘,是不是?”

    一旁肃立的芸娘,脸色绯红。

    “你真的要走?身体吃得消不?”李母收起笑容,问方圆。

    “真的要走,天地舵遇难,错在方圆自负疏忽,我必须回去,告罪天地,告罪列祖列宗,告罪死难的亡灵,还有芸娘的母亲。否则,偏安一隅,对我身体的恢复,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何况,现在天地舵的兄弟们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利益受损不说,时间长了,人心也就散了,再想聚拢就难了。”

    “经此一劫,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也有一些新的想法,这趟回去,我欲重开天地舵,也希望能打造一个不一样的天地舵。”

    “也好,你本是一方豪强,长久蜗居家中,确实不是个事,出去做事,说不准对你身体反而有利,我也不留你了。重整帮会,需要的资金,家君临行之前,都已给你准备好了,尽管在柜上支取。”

    方圆抱拳拱手,说道:“多谢兄长、嫂子为方圆考虑得如此精细!方圆虽不才,但那一把大火,还不至于动摇天地舵根基,假使以后捉襟见肘,真的需要腾挪,我再来跟兄长开口。”

    “方圆今日来,一者向嫂子辞行,我明天一大早就走。二来向嫂子借鹤公子一用,请他送我重回瓦埠,祈嫂子恩准。”

    五天后,瓦埠湖码头。

    一片银装素裹,一个白色的世界。

    码头前的立柱上,招魂幡高高飞扬,仿佛在召唤着那些并未走远的冤魂,魂兮归来!

    天地舵总舵遗址,一片焦土,满目疮痍,面朝遗址搭建的土台上,方圆一身缟素,被李鹤扶着,跪在地下,热泪滚滚,虎躯颤抖,仰天长啸,魂兮归来!

    身后,是天地舵上千人众,一律白衣素袍,头缠白绢,跪倒一片,齐声痛哭,魂兮归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归去来兮,觉今是而昨非,感吾生之行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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