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幽王四年,八月。

    三伏天,一年中最热的季节。

    李鹤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偷眼看着眼睛肿的像桃子似的芳姑。

    昨夜,隔着屏风,李鹤知道,芳姑抽抽搭搭哭了一夜,看来,这姑娘是真伤心了。

    见芳姑面前的早饭一点未动,李鹤笑着说道:“好了好了,芳姑,差不多就得了,吃饭吧,不想嫁就不嫁,谁还能逼你不成,这饿坏了身体,可就是你自己的事喽,别做那划不来的傻事。”

    听公子这么一说,芳姑又抽噎起来。

    李鹤知道,芳姑今年已经虚龄十八整十七岁了,作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很多人在这个年龄,早已经做了母亲,像芳姑这样,婚姻大事八字还没一撇的,少之又少,属于非常罕见的了,从这点上讲,母亲替芳姑张罗这件事,不能说不对,甚至都已经显迟了。

    之所以现在才提起这件事,是因为李鹤一直身体不好,离不开芳姑的照顾,二来是因为,只要有人提到婚事,芳姑总是断然拒绝,并且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大家也就不好再坚持。

    芳姑在李府,地位比较超然,当初,家主李义从外面捡回芳姑,养在府里,是准备做养女,还是当丫鬟,李义并没有说得太明白,及至李鹤出生,便把已经四五岁的芳姑放在了李鹤的身边,名曰伴生。

    渐渐地,一起长大的李鹤和芳姑,对彼此都产生了浓厚的依赖之情,别的丫鬟过来,全被李鹤折腾走了,没办法,便由芳姑专门照顾李鹤了。

    这样一来,就造成了芳姑小姐不是小姐,丫鬟不是丫鬟的尴尬局面。看年节家主、主母的赏赐,芳姑和李鹤、李岭、李月是一模一样的,那便是小姐的待遇了,但看做事,芳姑做的又是服侍人的事情。

    芳姑的身份到底如何,也许只有家主、主母心里清楚了。

    此次,家主李义从陈州回来,专门给芳姑提了一门亲事,男人是陈州县尉,家境殷实,夫人去世十几年了,一直未曾续弦,虽然年纪大了芳姑十几岁,但胜在县尉愿意以正室之礼,明媒正娶,芳姑过去就是主母掌家,这在很多小门小户的女儿家看来,确实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

    却没想到,芳姑不但一口拒绝,而且还伤心至极,从昨天一直哭到现在。

    李鹤想了一想,问道:“芳姑,咱俩一起长大,你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咋想的,我向你保证,无论你是怎么想,我都会全力支持,绝无二话。但前提是,你得吃饭。”

    芳姑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哀怨地看了李鹤一眼,问:“真的?”

    “绝无戏言!”李鹤郑重地点了点头。

    “芳姑不想嫁人,芳姑只想一辈子待在公子身边,将来公子成了家,有了小少爷,芳姑再给公子带孩子。”

    李鹤一愕,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实则过于沉重。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了自己,凭空耽误了一生,这副担子,李鹤自问背不动。

    可一转眼,看到芳姑又想哭,李鹤赶紧答应:“行!没问题,不想嫁就不嫁,就待在这,我保证,没人敢逼你。”

    李鹤已经管不了许多了,先把眼前事糊弄过去再说。

    “现在,咱俩赶紧吃饭,今天父亲要陪着方舵主去作坊转转,我要一起去呢。”

    芳姑一听,不再哭了,低下头,一个劲地吃着。

    寿郢城外,圭园作坊那宽大的门口,两辆铮明瓦亮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后车还没停稳,李鹤便一个箭步,从车里窜了出来,来到前面那辆车,掀开后帘,先把父亲扶下车,再一弯腰,把方圆背在自己背上。

    芸娘和芳姑也都下了车。

    李鹤背着方圆,一行人往里走,刚进大门,就见几个人跑了过来,打头的是一个身板壮实的小伙子,叫田起,是作坊二领,李轲跟着李为去了琅琊,作坊这边,现在是他在负责。

    李鹤这段时间频繁来这里,所以跟他们都已经很熟悉了,便为大家做了介绍,作坊众人,在田起的带领下,齐齐给家主施礼。

    田起一挥手,只见两个人,抬了一顶类似于滑竿的物件过来,却见这物件,两边是漆的乌黑发亮的抬杆,抬杆嵌在一个竹制的躺椅上,躺椅之上,设了个遮阴的凉棚。

    李鹤把方圆轻轻地放在躺椅上,笑嘻嘻地说道:“方舵主,你试试这玩意,看看还行不?”

    方圆的脸色仍然苍白,坐在躺椅里,左右转动着身体,到处摸摸,喜不自胜地说道:“这个玩意儿还真不错,省得以后动辄劳人背我了。”

    见方圆喜欢,李鹤又笑着说道:“方舵主,我还设计了一款车子,作坊的木匠们正在做,一个人,哪怕像芸娘这样的都可以推着你到处走动,我保证你坐上去会更满意。”

    方圆拱了拱手,对着李鹤说道:“贤弟有心了,方圆先行谢过。”

    一旁,一直微笑着没说话的李义脸色一沉,说道:“方圆你这是怎么回事,咱们昨晚不是说好了嘛,叫贤侄。”

    又转身对李鹤说道:“鹤儿,从今往后,见到方舵主要叫叔父,明白吗?”

    李鹤点点头,以方圆的年纪,自己叫一声叔父,本就理所应当,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叫着叫着会突然要求自己改口。

    看到李鹤有点发愣,方圆呵呵笑着,人群后面,芸娘压了压帽檐,脸上一片彤红。

    两个健壮小伙抬着滑竿,一行人往里走,但李义并没有要巡视作坊的意思,而是低声问李鹤:“听说你找了几十个娃娃,是吗?”

    李鹤昨天就知道,父亲突然提出要带方圆来作坊散心的真正用意,开玩笑,连续这几个月,李鹤从账上突然支走这么多钱,想瞒住人是不可能的,何况李鹤也没打算瞒谁。

    虽然李氏早就告知了账房,李鹤有这个权利,但不代表李义不想知道,这些钱到底去了哪里。

    李鹤点点头说:“是的。”

    “带我去看看。”李义面无表情。

    李鹤几个箭步,走到最前面,带着众人来到作坊的西北角,这里,新砌了一堵围墙,将作坊的西北部与作坊完全隔开,留了一道门进出,围墙以内,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走到门口,见门柱上,写着三个斗大的篆字“风雷营”。

    门柱两边,一边站着一个总角少年,身板笔直,见有人走近,喝斥一声:“口令。”

    李鹤低低一句:“风起!”

    少年推开木门,田起等人掉头回转,只留下两个抬滑杆的年轻人。

    这道门里,是他们的禁区,任何人,非请勿入,这是二公子定的规矩。

    李义瞧着新鲜,问李鹤:“如果说不出来风起二字,能进来吗?”

    “不能!除非这俩人死了,强行砸门。”

    李义暗暗点了点头。

    “风雷营是什么意思?”李义又问道。

    “是我们这些人的总称,我们这些人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集体,不管你原来叫什么,在这里,只有一个名字,风雷营。”

    李义不住地点头。

    其实,还有个原因,李鹤没办法说,前世,自己的老连长,那个待自己恩重如山的师傅,名字中,就有一个“雷”字。

    一行人进了门,身后,大门“咣当”一声,复又关闭。

    进得门来,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巨大的场地上,竖立着这些人见所未见的各类器材,有高高的吊桥,有伏地的滚龙,有圆圆的滚木,有方形的池塘,有人工堆的土山,还有沟沟坎坎等各种路障。

    百余个半大小子,分成十余个小块,各自进行着不同的练习,这些少年,全都赤裸着乌黑发亮的上身,穿着黑色灯笼短裤。

    远处,猴子到背着双手,手里拎着根荆条,阴沉的小眼睛,注视着场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李鹤一招手,猴子三窜两蹦来到了眼面前。

    李鹤给猴子一一作了介绍。

    听说就是眼前此人冒死将自己背了出来,滑竿上的方圆非要下来行礼,叩谢救命之恩,被李义摁住了。

    一直隐在众人身后的芸娘,走上前来,款款跪下,代表父亲拜道:“恩公在上,父亲身子不便,请受芸娘一拜!”

    猴子连忙侧身想让,口中连称不敢。

    芸娘坚持三叩首,之后,芳姑扶起芸娘。

    “陈壮士,你这里现在有多少娃娃啦,平素都是怎么安排的?”

    李义笑眯眯地问道,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极好,那张总是不苟言笑的黑脸,今天始终是笑容满面。

    “不敢称壮士二字,家主尽管直呼陈斯之名。”猴子一抱拳:“回家主的话,现在我风雷营已经有一百一十三人,分成十个小队训练。目前,我们的训练,都是按照二公子拟定的教程来的。”

    “哦?何谓教程?”李义看着李鹤问道。

    猴子一招手,一个浓眉大眼,长得敦敦实实的少年,捧着一摞白绢走了过来。

    猴子接过来,递给李义:“请家主过目。”

    李义一块一块地翻看着,表面平静,内心惊诧不已,这里面所录,是自己之前闻所未闻的,这些练兵之术,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他敢断定,即便是楚军中的将军们,完全明白这些的也不多。

    李义看完,递给了一旁的方圆,方圆接过来,一边看着,一边不时地抬眼看看李鹤。

    看着场地上挥汗如雨的少年们,李义长长地思索着,半天冒出一句话:“你这是想打造一支不一样的军队啊。”

    “不!我这是学馆。”李鹤挺直了腰板,目视前方。

    李义看了看眼前快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儿子,老怀欣慰。

    “鹤儿,你这规模还是小了点,依我看,扩充到五百人,才能有个样子。另外,娃娃们的伙食一定要搞好,练得苦,吃的就要好,不要惜钱!老夫一辈子挣钱,就明白一个道理,花出去的钱,才是真钱,否则,就是浮财。”

    李鹤一听,非常高兴,李氏的财神爷开了口,以后做任何事情,都会方便很多。

    “父亲放心,干正事,儿子不会抠抠索索,钱虽然不是问题,但也要用在刀刃上,要循序渐进,我的这支队伍,选拔好的苗子最为重要,没有好苗子,我不会盲目扩大规模。”

    李义点点头,抬起头,望着瓦蓝的天空,口中念念有辞。

    “风雷营,这名字不错!须知,风雷一起,天地都将易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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