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幽王四年,季春。

    寿州城外,正是柳姿婀娜,柳絮飞扬的季节,漫天飞絮,恰似冬日飞雪,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出了南门往东,夯土层层碾压筑成的官道上,长长的车队,清一色的双牛驾辕,车轴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响,显示着车上货物的沉重。

    李鹤骑在马上,看着前后近百辆,蜿蜒几里路长的车队,心里生出一丝豪情的同时,又暗暗感叹着古人商道漫漫,行商之路何其艰难。

    这次,当得知大兄要去齐国的琅琊郡送货时,李鹤坚决要求跟随,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在李鹤看来,行万里路的重要性,有时要远超读万卷书。

    对于李鹤的要求,李为倒是乐见其成,但母亲大人却是坚决反对,说什么千难万难,出门最难,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等等,实在是不放心小儿子一去便是几个月。

    架不住李鹤苦苦哀求,老太太终于松了嘴,但抓住芳姑又是一通交代,千叮咛万嘱咐,吩咐芳姑照顾好公子的起居,若路上公子顽劣,芳姑可以行使家法。

    弄得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的芳姑好生紧张。

    李为摇头苦笑,告诉母亲用不着如此紧张,好歹还有他这个大兄在呢。

    其实,李鹤心里能够理解老太太的牵挂,老太太本就生在商贾之家,跟着父亲又经历了大小生意无数,她很清楚商路上的那些事情,更通晓行商的危险。

    漫漫商途,一去便是好几个月,甚至经年。在这个兵荒马乱、匪盗猖獗的时代,在这个一场小小的感冒便能要人命的年代,一路上的变数,太多,太多。

    君不见,多少商人不远万里,奔波求利,到头来,只见活人去,不见死人归。他们,或死于病患,或死于匪盗,或死于图财害命。

    可怜异乡路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所以,出门在外,小心一点总是不差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李为这趟去齐国,押送的货物全部都是海船的构件。

    倒不是齐国不能生产这些船件,而是海船不比内陆水运船只,高盐度的海水侵蚀,使得海船普遍对耐腐蚀的油漆要求比较高,而齐国生产不了这种油漆,放眼天下,只有楚国能生产这种抗腐蚀的高档油漆,而圭园,更是楚地制漆行业的翘楚。

    所以,齐国的船厂,通常是花大价钱来楚国定制,先将各类构件在楚国生产好,再运到齐国海边的船厂进行组装。

    这一趟,李为他们要先将货物经陆路运到瓦埠湖装船,经瓦埠湖入淮水,走淮水入海,再经海运至琅琊。

    李鹤这时才知道,原来在历史上,淮河是可以直接入海的。但黄河千年水患,多次形成黄河夺淮的局面,最终,经黄河多年的决口和分洪,从而一次次地将淮河入海通道淤废,淮河下游不得不改入洪泽湖,被迫从洪泽湖以下的三河改流入江。

    李鹤骑着马,一阵疾驰,从车队尾赶到车队前端,李为的马车夹在几辆牛车的中间,慢慢悠悠地走着。

    按李为的安排,李鹤本来是和他一道乘马车的,但李鹤情愿骑马,在李鹤看来,长途骑马,对自己的身体和毅力同样是一种打磨。

    见李为掀开了马车后帘,露出了笑脸,李鹤高声问道:“大兄,按这个速度,我们几天能到瓦埠镇?”

    “五天,老牛拉车,速度快不起来,怎么了,急啦?”

    李鹤嘿嘿一笑:“嗯,是有点急,这速度可真慢。”

    李为哈哈大笑,说道:“这才哪到哪啊,小子哎,稍安勿躁,耐不住寂寞,行不得商贾啊,咱们这一趟,去时春风十里,归来时,恐怕就是秋风落叶喽。”

    旁边一辆牛车上,坐着的圭园大领李轲,也笑着接过话头。“二公子第一次走商路,难免还不习惯,多走几次,就什么都明白了。好在咱们这趟,大半是水路,要是全部走陆路,耗时更久,记得有一次,咱们跟着园主去邯郸,也是这种牛车,一来一回整整用了一年哦。”

    看着李鹤惊诧的表情,赶车的车夫们都笑了起来。

    五日之后,正午时分。

    当八百里烟波浩渺的瓦埠湖出现在李鹤的面前时,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码头上停靠着的如云的帆船,以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各式人等。

    瓦埠镇,因水运而建,凭水运而兴。无论水旱两路,这里都是寿郢城南下的必经要道,因而在规模上,较之一般县城也不遑多让。

    镇内布局,以六纵六横的主要街道为骨干,辅之于各类小巷,曲径通幽。主要街道,俱是条石铺路,街道两旁,大都是各式平房,有青砖小瓦的,也有木质结构的,更有那草房席棚间杂其中,不远处,零零散散地还可以看到几栋小楼。

    庞大的车队并没有开进镇子,而是一拐弯,进了码头边一个面积巨大的传舍,早有那传舍小二,笑容满面地过来接着,安排车队众人停车,洗漱用饭喂牲口。

    都是住惯了的老店,熟门熟路,熟人熟客,一切流程早已是熟透了的,不在话下。

    一个身穿窄袖短袍,黑色软巾系头,浑身上下收拾的利利索索的中年汉子,早已垂手肃立在马车旁边,一俟李为下车,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拱手说道:“许久未见了,园主可好?”

    李为也笑着拱了拱手,回道:“托福托福!一切安好!方进也好吧?你们舵主可在府上?”

    方进回答:“托园主的福,我们也都很好。听说园主要来,舵主一早就去了镇里,说要亲自选几样园主爱吃的菜肴,这会也快回来了。”

    李为呵呵一笑,说道:“舵主有心了,其实大家都是多年来知根知底的兄弟,用不着如此客气的。”

    李为转身,又给李鹤作了介绍,原来此人是这间传舍的大领,传舍的主人叫方圆。另外,方圆还是瓦埠湖水运帮会天地舵的舵主。

    李鹤、占越、李轲等人也都一一与方进见了礼。

    一众人等,被方进恭恭敬敬地请到后院,坐在客馆里喝水。

    相比前院一排排青砖小瓦的大通道式的房舍,后院则要精致得多。

    院子里,清一色灰砖铺地,当间一口硕大的陶缸,里面装满了清水。另有几个小一点的陶缸,栽了一些苍松翠柏之类的盆景。

    三幢几乎一模一样的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品字形排列,正面这栋楼房用作日常接待和议事之用,东楼是方圆舵主一家自住,西面那栋楼,看来是客舍。

    三栋楼之间,有回廊相连,但又各自独立,互不干扰。

    仅从这些外观上,李鹤不难判断,这个方圆舵主,绝对算得上是一方豪强。

    方圆并没有让李为一行等多长时间,盏茶功夫,李鹤便听到院子里一阵豪爽的笑声。

    “哈哈,贤弟总算来了,你可想死老哥了。”

    声到人到。

    李鹤一看,不免有些惊奇,方才听到院子里那声中气十足的大笑,李鹤猜测,这个方圆应该是个身材魁梧的高大汉子,见到人,却没想到,此公却是个面白无须,中等身材,外表文静的中年人。

    方圆一进来,便直奔李为,两人互相见了礼,把手言欢,甚是亲热,透着两人之间关系的不一般。

    众人一起致礼问候,方圆一一还礼,虽然年龄上大众人许多,但方圆却无一丝一毫的托大。

    李为又专门介绍了李鹤,方圆上上下下几番打量着李鹤,不住地点头。

    “李氏有你等兄弟,大可高枕无忧了,我看啊,随着鹤贤弟逐渐成长,义叔很快就可以安享晚年了,下次见着义叔,一定跟他讨杯喜酒喝,可喜可贺啊。”

    李鹤注意到,这位舵主,虽然外表文秀,穿着朴素,但那一双眼眸,看起人来,像鹰一样,显得极其锐利,身上的气场极其强大,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显示出久居上位的气度。

    方圆转头看着方进,问道:“酒席可曾准备好?”

    方进微一弯腰,说道:“早就准备好了,只等舵主吩咐。”

    李为一摆手:“且慢!等我去拜望一下嫂夫人,再来用饭不迟,这回,我还给老嫂子带来几样稀罕玩意,得赶紧让嫂子开开眼呢。”

    李为眼风一扫李鹤,李鹤赶紧起身,提着事先准备好的礼盒,跟着李为,往东楼而去。

    中午,圭园众人和天地舵几位堂主一起,一番豪饮。

    圭园众人虽然是生意人,但走南闯北,结伴而行,本身就有江湖情结,素来不耐繁文缛节。天地舵众人就更不用说了,帮会中人,终日行走水上,战风斗浪,最厌烦的也是假惺惺的虚伪客套,要吃便吃,要喝便喝,哪来的那么多讲究?

    李鹤看见,除了占越、李轲等几人,因为责任在肩,高度克制之外,大多数人还真就喝得东倒西歪了。

    李鹤不明白,这种清酒,淡的像水一样,怎么还能把人喝醉呢。

    席散,李鹤回到西楼自己的房间,芳姑伺候着李鹤简单地洗漱,强令李鹤上床躺一会。李鹤却想着上街转转,第一次来到瓦埠这样一个繁华的商埠,怎么着也得看看风景不是。

    芳姑坚决不让去,看着芳姑拦在门口,怒目而视的神情,李鹤知道,这姑娘被上次自己当街杀人吓破了胆子,李鹤一提上街,芳姑就是满脸惊恐。

    两人正在争执,李为走了进来。

    看着大兄满脸凝重,李鹤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晚上,月湖帮舵主鲁英请咱们和方舵主吃饭。”李伟说道。

    李鹤没有接话,他知道,大兄这个时候绝不会专门为一顿饭来通知他。

    李为静静地走到窗前,推开后窗,一股清凉的湖风吹了进来。李鹤这才发现,原来方圆这栋宅子是建在湖畔的高地上。

    从窗口望去,瓦埠湖烟波浩渺,远处,水天一色,白帆点点,近处,水鸥飞翔,渔歌袅袅。

    “月湖帮原本不是我楚人,早年从齐国迁徙而来,据说这些人的祖上是行走海上的海盗,迁来瓦埠湖不过几十年的时间,起先也还本分,老老实实接一些水运生意,赚些薄利度日。”

    “几年前,这位鲁英舵主的女儿,不知怎么的,就被朝中的司空大人的儿子看中了,纳为妾室,这位鲁舵主和司空大人也就成了儿女亲家。自此,月湖帮便露出了本来面目,在这八百里湖面上和淮水间骁勇斗狠,有时甚至不讲规矩,强抢生意,一些零散的小船户对他们根本是敢怒不敢言,即便是天地舵这样几百年的老帮会了,也吃过他们几次闷亏。”

    “所幸,方舵主手腕老辣,知道月湖帮的用意,即便吃亏,也是打掉牙齿和血吞,使得月湖帮一时也无从下口。”

    “可是,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就这么大点湖面,躲是躲不掉的,迎头相撞,是迟早的事情啊。”

    “唉!”

    李为重重一叹,看着窗外的湖面沉默着,半晌,轻声说了一句:“这天,看样子要下雨呢。”

    李鹤一看,可不是,刚才还是晴好的天空,此时,已经上了大片的云彩,风也渐渐地大了起来,云层不厚,但空气里,随着湖风,已经飘来阵阵雨丝。

    远处,烟雨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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