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摆在他面前的是两幅不同的拼图。

    每一个都不完整,每一个都想要知道全部。拼图的过程中,感觉某些碎片相互间有一种熟悉感,却没有往深处想。

    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它们其实是同一幅图的两个不同部分。

    整幅图片一下子在眼前变得完整,清晰得可怕。画面上的那个男人走了下来,走到他的身边,走进他所在的世界。

    虽然这个世界里雨水还在匆匆飞落,冰凉沁骨。

    而他们,分别在两把不同的伞下。雨伞之间并无交集。

    十五分钟的路程出奇漫长,因为两个人谁都没有打开话匣。

    这种沉默将眼前湿漉漉的沥青路面无限延伸,在大街小巷间迂回曲折,怎么走也走不到头似的。

    周末的阴雨天,除了出售早餐的摊位,许多店铺都还关门闭户,平日里热闹的巷子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辆汽车碾过水洼发出吱啦吱啦的响声,剩下的只有两把伞上雨点频频敲打的声音。

    齐誩走在前面,因为他必须带路。

    沈雁在他斜后方,一路默默相随。

    当齐誩不由自主放慢脚步,看看他是不是还跟着,他们之间便会形成并肩而行的局面。每到这时,沈雁总会相应地慢下来,让两人错开位置,回到原来的距离。

    诊所刚刚开门不久,候诊室里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名貌似清洁工的人睡眼惺忪地提着几只垃圾袋出来。

    齐誩正向工人询问医生现在何处,沈雁却将目光放在工人刚刚从病房里拎出来的垃圾袋上。那些只是普通的小型塑料袋,颜色不一,薄膜下还隐隐看得见动物的毛发和血迹,和医用手套混在一起。

    他眉头轻轻一皱,跟着齐誩和那名工人来到医生办公室前。

    接待他们的正是昨天给小归期下诊断的那个医生,看样子睡醒不久,头发半翘不翘的,白大褂的扣子都扣错了两个。

    当齐誩问起小归期的情况,他呵呵一笑:“得了猫瘟至少要挂一星期的点滴,早得很呢。”

    此时,站在一旁的沈雁忽然开口:“介意我们去看一看小猫吗?”

    对方满口答应:“当然,当然。不过住院还是要继续的。”

    医生一面向齐誩推销哪种进口药比较管用,一面领着他们来到一间窄小的病房。打开门后,扑面而来一阵动物粪便的臭味,齐誩微微蹙眉,下意识掩起口鼻。沈雁却已经很习惯似地迈入屋内。

    大概有九平方的病房里放着大大小小十多只笼子,小归期被转移到其中一个里面。

    它身上还盖着齐誩那条小毯子,双目紧闭,萎靡不振,旁边果然吊着一个点滴瓶,通过一条细细的输液管连着它的一只前爪。

    看到这里,沈雁神情一肃,沉声道:“你确定这只小猫得了猫瘟?”

    医生点头:“当然,试纸和白细胞数都证明了。”

    沈雁笔直地看过去,目光严厉,叫那个医生心里都有些发怵。他一言不发先走到笼子前,观察小归期的外表特征,这才开口:“这只小猫看上去顶多两个月大,从母亲身上带过来的抗体很可能还在,得猫瘟的机率很小。就算真的得了,你不但不隔离它,还把它和别的猫关一间房,交叉感染——犯了猫瘟的大忌。”

    这间诊所连专用的医疗垃圾袋都没有,而且里面血迹斑斑,消毒清洁工作显然不及格,传染的风险很高。

    话说得那么明白,医生终于意识到他是同行,脸色遽变。

    齐誩一愣,倏地也盯住那个医生,冷冷发问:“原来你在骗我?”

    “您误会了,这只猫真的得了猫瘟!”医生打量齐誩才是饲主,连忙一个箭步跨过来,激动地嚷嚷,“您是要相信化验报告呢,还是一面之词呢?万一猫咪出院死了,这个责任谁负?”

    情急之下,居然开始拿小归期的性命说事。

    沈雁这时候将点滴瓶的瓶身扳过来,皱眉看着上面的字:“连葡萄糖和生理盐水都是过期的。留在这里,我怕这只小猫连出院都出不了就没命了。”

    事情已经非常清楚。

    齐誩听见那句话里最后几个字,心里凉了半截,不由深深懊悔自己的过失。

    如果他当时可以为小归期找到更好的救助地点,它也不至于受罪。如果他当时……放下心结,去见沈雁的话。

    在医生护士的一片争辩声中,齐誩毅然选择出院。

    医生坚称自己的诊断没有错,却拿不出当天的血检报告和试纸结果,说是检查完毕便处理掉了。他连基本数据都没办法带走,已经支付的钱就当是买了一个沉重的教训。

    拔下针头的小归期看上去比送院前更加憔悴,眼角流出的分泌物已经粘成一片,叫它睁都睁不开眼,四肢虚脱似地挂着。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护士不情不愿地给了他两张新的一次性尿布,还有一块消毒湿巾。

    沈雁默默地坐在一旁,用湿巾给小归期擦拭眼睛和针口周围的脏东西,然后把它裹上两层尿布,作为临时保暖之物。

    那张小毛毯经过一夜折腾,沾了许多猫毛和排泄物,而且还可能沾上了别的猫身上的细菌。看到沈雁轻轻摇了摇头,齐誩便毫不犹豫地把毯子扔了,打算给小家伙重新买一条干净又舒服的。

    可是,这些赎罪般的举动无法减轻他的自责。

    齐誩茫然地抱着小家伙,把它又小又瘦的身子圈在臂弯中,低下头用脸颊贴着它的前额。似乎觉察到他的触碰,一对猫耳朵颤了颤,纤细的绒毛痒痒地扫过他的面庞。

    “对不起……”

    他侧过脸,嘴唇几乎衔着小家伙的耳朵喃喃道。

    小归期仿佛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痛楚,双耳竖直,小脑袋动弹一下,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极其孱弱地“喵”了两声。

    “我来吧。”近距离传来沈雁的低语。

    齐誩俯下去的头很轻地点了点,却还舍不得松开,又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交出去。

    他们准备离开诊所,而齐誩身上带伤行动不便,在下雨天要抱着一只猫出门非常困难。他明白沈雁是在体谅自己,揪起来的心也被那三个字缓缓熨平了。

    沈雁仍旧先替他把伞撑开,自己再打伞一同出门。

    外面雨势稍稍变小,不过天色依然阴沉,马路上的过往车辆已经打开前灯,照得雨水路面一片亮澄澄的。

    “带着猫不能搭地铁或者公交,直接打车过去吧。”

    沈雁并没有说明要去哪里,但是齐誩很清楚。

    不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会回到那间医院,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更没想到会是医生本人过来接他。

    叫来一辆计程车,前往城北。

    齐誩走向后车门,正要暂时放下雨伞去拉扳手,沈雁忽然无声无息探过身来,伸手替他把车门打开。

    齐誩微微一愣,手指在伞柄上磨蹭了一下:“……谢谢。”

    而那个人的手此时握到了离他的手距离不足一寸的地方,在他下意识松开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取过伞柄,为他撑着。雨水接二连三掉落,一滴都不曾打在他身上。

    “你先上车,伞我来收。”

    “谢谢。”机械地重复着这个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怎么说。

    直到他整个人坐入车厢,沈雁才收起伞,绕到另一边,与他一同坐在计程车后座。

    从这里到城北平时要走二十到三十分钟,碰上阴雨天气道路湿滑,计程车司机也不敢开太快。如果半路上遇到堵车,估计要耽搁更久。

    或许是一路上被抱得很舒服,小归期扭动两下,东歪西倒地爬起来。

    先睁开两只眼,迷迷糊糊地打量自己面前的陌生男人。

    沈雁见它醒来,什么别的动作都没做,只用拇指抵住它的耳窝,余下四根手指轻轻放在它的头顶上,很有耐心地一遍遍抚摩那里的皮毛。

    小归期起初的反应还有点警惕,在那只手落下来的时候挣扎了片刻,大约昨天被吓坏了。但是经过长时间的梳理,它微微竖起来的毛软了下去,尾巴尖也找了一个很舒适的角度摆好,仰头蹭了几下对方的掌心,卧倒继续打盹。

    ——看上去,小家伙已经适应了沈雁。

    “小猫情况怎么样?”两个人相邻坐着,这是齐誩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他的心境已经比早上那时候平定许多,声音也不再颤抖。只不过在沈雁面前,还是有点儿涩。

    “还在发烧,不过目前情况很稳定,其它要看检查结果。”沈雁的回答也有点儿涩。

    齐誩听得出来。

    正因为听得出来,心里面那点苦味会像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渐渐晕开,越散越大。他知道自己要的不是这种尴尬。

    明明直到那把伞揭开的前一刻,他们还在像老朋友那样打招呼。

    明明直到昨天晚上,他们还在很自然地聊天,说话。

    明明……曾经在他面前开怀大笑过。

    不想,像现在这样无言以对。

    “它叫归期。”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感觉到对方往自己这边投来的视线。

    视线停留的时间,和他暂停的时间一样短。

    “小家伙的名字。”齐誩补充。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回到以前聊天那样,平静,温和,“捡到它的时候没有细想,就用了自己的id最后两个字。”

    “归期。”沈雁低声重复。

    听上去简直就是在叫自己。齐誩微微有些不自在,友情提醒:“你可以……在前面加上一个‘小’字。”

    说到这里,坐在身边的这个人似乎笑了一下。

    很轻很轻的一声笑,齐誩却感觉车内的空气流动得比较自然了。

    “你要不要也摸一下小归期,给它安慰?”沈雁这么问。

    齐誩“嗯”了一声,以为沈雁要把小家伙交还给自己抱,但是他并没有动,而是把手从猫咪头顶松开,让出一个位置。他们坐得很近,而且齐誩坐在他的左手侧,确实只需要稍稍伸手就可以碰到。

    ——只是轻轻摸一下就好。齐誩这么想。

    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最后碰到了小归期的头。毛茸茸的,又软又滑润的毛贴着手指非常舒服。

    小归期大概嗅出了主人的气息,一骨碌翻身起来,仰起脑袋要舔他的手心。齐誩被它逗得微微绽开一笑,正要捏住它的耳朵,给它揉脑门顶上那块地方,谁知小家伙两只前爪一下子左右夹住,抱住他的几根手指不肯放。

    齐誩一怔,想要慢慢抽出手。

    可小归期相当凄凉地叫起来,叫得他心里连带手指一起软下来,只得把手留下。

    但是,猫咪躺着的地方是沈雁的胸口。

    齐誩的手这么一放,手背不由得轻轻抵住那里。

    本来想退开一些,不料小归期整个身体压过来,手指都给压住了动不了。他稍稍把坐姿调整到一个比较自然的状态,奈何效果不大,半边手臂的重量仍是落在那个人怀里。

    “抱歉,那个……”

    “没事。”

    一个意想不到的碰触,只用了六个字便匆匆带过。

    都是你惹的祸。齐誩苦笑着捏了捏小归期的肉垫,小归期愣头愣脑完全不明所以,见主人捏它,两只爪子反而箍得更严实。

    在这种情况下,齐誩试着开始轻轻摸它。

    手指被限制了活动范围,最高只能碰到小家伙的脖子,便用两根指头在它下巴处一下一下地挠。猫咪特别喜欢被人摸这个地方,完全服服帖帖仰头任他摆弄。

    只不过他每做一个动作,手背都会擦过沈雁的衣服。

    因为把外套给了他,沈雁身上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衫,只隔了一层布料的体温很容易传递过来。

    于是动作放慢——

    只是放慢,没有停。

    齐誩觉得自己找了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放任自己的私心。

    他已经习惯了雁北向的声音和沈雁的人同时出现,两种印象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再分不出谁是谁。

    在这个狭小的车厢内,感觉比在那个屋檐下更靠近他。

    或者说,并不是物理上的距离缩短了。是想要靠近的想法变得清晰了。

    虽然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但他有许多借口可以用。譬如雨水的冷,譬如对方的暖,譬如在车里停留的半个小时的短暂。

    又譬如,他还没好的病。

    齐誩感到一丝微微晕眩,他把这归为另一个借口。

    出现发烧的症状是很正常的,不是吗?

    他靠在座位上,意识里涌上来即将昏迷的感觉,他忍不住把眼闭上,暂停思考。

    从手背那里传来的温暖像麻药一样,身体从那里开始变得麻痹,大概连喉咙也无法幸免,呼吸因此有些不受控制,有些急促。

    为了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他重新睁开眼睛。

    视线刚刚好落在车内的后视镜上,看得到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估计也看得到他,因为两个人的目光正好在镜子里碰上。

    齐誩一惊。

    手下意识放开小猫,倏地从沈雁身前抽出来!

    还来不及完全收回,沈雁的手突然一抬,在半空中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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