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车队驶进伊犁河谷最宽阔地段,先前放晴的天空中又飘起稀稀疏疏的雪花。南北高耸对峙的天山雪峰,俯瞰着河谷上的原野村落。一年一度封冻了的巩乃斯河,自东向西从中把河谷花开成两大块轮廓;一行行挺拔的白杨树,勾勒出一个个棋格状的田园。银灰的天色映衬着地面上厚厚的积雪,烘托出这一块边塞要冲的粗犷雄浑……

    ……

    蒸汽机车在夜色里喘几口粗气,拖着运送新兵的闷罐车专列缓缓启动,渐渐憋足劲儿飞奔起来。高速转动的车轮,不知疲倦地演奏一首长长的行军曲,迎和着车厢里不时爆发出的阵阵欢笑声。肖雪峰坐在自己独立的单铺上靠着车厢壁,不动声色地抽香烟,尽力伸展双腿放松着身体。原来大鸿他们到重江火车站后编了临时的班排,大鸿分在肖雪峰排里,他和张平周志彬指定当班长。一排六七十个人挤在一节闷罐车里打地铺,肖雪峰一个人便占着安有火炉的车厢一角,侧边放着几大箩筐蜡黄蜡黄的盘蝶般大小的军用饼子。上车时肖雪峰说:“几筐饼儿是备在车上用的干粮,谁饿了就敞开肚子吃。”大家听着不禁喜上眉梢,因为这群年轻人当兵前,多半在乡下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

    张军亮拍一掌大鸿说:“你沉默寡言的干吗?”“军亮,要是闹腾累了,就坐下来闭目养神吧。”张军亮拍拍肚子说:“你该问问它答不答应?”大鸿笑笑没吭声,张军亮起身去箩筐里拿来三个大饼,顺手递一个给大鸿,大鸿摇摇头,韩泉河接了过去。张军亮坐在铺上,津津有味儿的一气啃掉了两个大饼。肖雪峰晃一眼在心里蔑视说:“这些新兵蛋子,肚子比老母猪还胀得。”

    夜深后,车厢里沉静下来,挂在壁上的马灯散发着清冷的光,偶尔的“呼噜”声仿佛才为这空间里带来一点生息。大鸿梦见父亲坐在堂屋门槛上默默地抽着旱烟,母亲坐在旁边抹泪儿……梦境一晃,看见华梅被她父亲和哥哥撵出家门,月色中跳下莺子岩巅……

    “华梅!”

    张军亮听见大鸿睡梦中的吼声,侧翻过身摇醒他说:“你碰响‘炸弹’啦?”大鸿满头大汗淋淋地坐起来,惊醒了的人用不解的目光盯着他……

    闷罐儿专列走走停停,几天后停靠天水站。肖雪峰安排大鸿在车厢里留守,他带着其余的人下车到兵站吃饭去了。这些天来除在宝鸡兵站吃上一顿热菜热饭外,别的时间里全靠啃大饼充饥。大家吃着先是感觉又香又甜,后来连看到大饼心里就发腻。大鸿从箩筐里拿起一个饼又放下,蹲在车厢门口想:“难道这人真象俗话说的那样,肠子里的红苕屎还没拉尽就洋气儿起来啦?”

    一个老头突然从车厢底下钻出来,站直身望着大鸿。他衣衫破烂,冻得紫中泛白的脸上,刻着一条条深深的皱纹,透露出西北农人的憨实。老头抄着浓浓的西北腔调说:“同志,我饿啊!”“什么?”“我饿……饿啊!”大鸿摇摇头示意没听懂这方言,老头拍着肚子吃力地说:“我……我饿啊!”“老人家,祖国山河一片红,你这不是……”“同志,没、没办法呀。唉,一年一百多斤粮……日子过不下去啊。”老头说着抹一把泪,指指后面涌到站台上来的一群老少说:“同志,那些都是我们附近村儿的……”说罢从兜儿里摸出一张字条递上说:“这是村里打的证明。”

    大鸿接着晃一眼说:“老人家,你骗谁呀?村里会给你打这种证明?”老头无奈中啪地跪在地上磕头说:“真的呀……我当过游击队员、立过功,还当过县里的劳模,你不信……”老头说着手伸进衣兜摸什么。大鸿说:“老人家,你快站起来说话。”老头起身的同时摸出一迭奖状、立功证什么的递上。大鸿看罢转念想到大跃进及以后人们半饥半饱的生活,也想到了父亲还当着大队支书的家境……他把那一迭不能充饥的“荣誉”递还老头,心里叹道:“怎么到处都是这样呢?”老头眼泪汪汪地说:“同志呀,我们村有的大姑娘没衣穿,只好呆在家里不敢出门呀。何况我这年纪……肚子饿、饿呀!”老头边说着边捶自己的肚子。

    “老人家,你别说了……”

    大鸿抱起七八个饼放进老头双手扯起的衣服兜里,老头慌忙的拿上一个饼,咬一大口囫囵往肚子里吞,哽得两眼发直才咽下去,接着跪在地上磕头致谢。“老人家,你快回吧。”

    大鸿望着老头走去的背景眼眶里潮湿了。这时一群老少涌上来伸起手讨要,一种怜悯之心促使他给每人拿了一个饼。

    大鸿吃着张军亮带回来的饭,肖雪峰爬上车看见其中一筐饼所剩无几便问:“杨大鸿,这筐饼咋会回事?”“刚才一群农民来讨要,我看他们饿得实在可怜,就……”肖雪峰打断话头说:“杨大鸿呀,杨大鸿,你可真行啦!这一路上都有人来讨要……连国家也没办法,你可怜得了吗?我们还得在车上过好几天,你想让几十号弟兄喝西北风去?”大鸿不吭声儿。肖雪峰说:“全体听着,今后没经我同意,谁也不能动这些饼儿。前面多是戈壁沙漠,我们还要靠它走几千里路!”

    闷罐儿专列又走了两天才走出河西走廊,匍匐爬行在茫茫戈壁雪原上。零下二三十度的西北风灌进车厢,让角上的火炉仿佛冻成了冰疙瘩。一天中午,列车停靠在哈密站上就象一睡不醒。下午相继同向开来两列闷罐儿专列,停下也照样打起瞌睡。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把三列闷罐儿专列与白色世界融为一体,新兵蛋子们的满腔热情似乎散失殆尽,一个个卷缩在被窝里不吭不哼了,竟然有的人还悄悄哭鼻子。张平走过来钻进大鸿被窝里说:“老同学,我三天不吃大米饭就腰杆痛。”“横下心睡着了还痛吗?”“你想让我冻成冰棍儿啦?”

    肖雪峰听着感到有趣的暗自笑笑没吭声。

    傍晚时分,肖雪峰到前面的首长车厢开会回来,站在月台上推开车门说:“同志们,你们的腰杆不会痛了……”车厢里的严冬立刻跃进春天。肖雪峰接着话头说:“这里的兵站可装不下几千号人,军人嘛,干啥都要讲个雷厉风行。”

    车站里的哨子声压住了嘶鸣的风雪喧嚣,宽大无垠的雪毯上霎时解冻出一条绿色的河流,欢腾着涌向侧后的兵站食堂。于是,食堂大门前的坝子上又积成一个清汪汪的回水沱。大鸿他们站着队一直等到天黑尽了,仍然看不见轮到他们的迹象,而接兵的军官们好象都失踪了。张军亮冻得牙齿嗑嗑地顫抖着说:“大鸿,你看前面的人没到列子也混着钻进去了,难道我们就这样干等下去?”张平接上话头说:“他妈的,听说大米饭吃完便罢,老子们也去混水摸鱼。”大鸿说:“老同学,还是讲个先来后到吧?”于是,他们又干等了一阵,张平朝张军亮挥手说:“阿米尔,跟我冲!”大鸿笑笑没阻止。

    只能容下几百人的兵站食堂里,放着四人抬的几个饭甑子和装着几大铝盆的猪肉炒白菜。饭菜冒出的热气带着久违的香味儿,遇冷形成了飘浮在空中的乳白色浓雾,诱得热血男儿们描绘出一幅争先恐后的立体画。

    张军亮挤到一个饭甑子前,正要用茶盅打米饭却让后来者居上了。张平在他背上用劲儿顶着说:“军亮,稳住呀?”张军亮用尽了全力还是败下阵来,回头看着张平无奈地摇摇头。张平怨道:“看来你和大鸿都是书呆子,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他挤到张军亮前面说:“你来挡驾!”

    张平双手撑着前面两个人的肩膀,腾起身双手用力一分插到饭甑子前,揭下头上的帽子,紧紧地扑在饭甑子上用茶盅舀得满满一帽子米饭,顺势再刮满一茶盅退出来递给张军亮,拿过他手上的两个空茶盅又去打到了菜挤出食堂,让大鸿他们美美地饱餐一顿。结果米饭炒菜很快被抢吃光,排在后面的人只好怨声载道地啃冷馒头。

    吃饭乱了套便自由回车上去。路上张平有声有色的表功,张军亮肚子里一阵咕咕乱响痛得吼道:“糟糕,我这烂肚子……”张平说:“大黑的天儿糟糕啥?蹲在路边上拉去呗。”张军亮实在憋不住,边跑边解带,蹲下去的同时炮便打响了。走前面的大鸿几个收住脚步等他,张平嘲笑说:“张军亮这个龟儿子,肯定是胀憨饮食。”

    张军亮长长舒口气闭上眼睛,一个从兵站方向骑着自行车跑来的小青年,掠过他面前时顺手抓起皮军帽逃去。张军亮回过神来提着裤子边追边吼:“大鸿、张平快抓住骑自行车的混蛋!他抢我的军帽。”

    大鸿他们转身追来,那人见势朝右拐闪进一条小巷。张平跑得太急又加之不适冰雪路,脚步刹不住“哦哦哦”朝后滑倒,后脑匀碰在路边的一棵白杨树兜上发出一声空响。他爬起来摸着头怨道:“张军亮,你龟儿子真象狐狸精。”当大鸿他们追到小巷口儿,小巷里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寂静。

    张军亮气愤地骂道:“龟儿子胆大包天,抢劫兵哥哥……”

    “唉,饥寒起盗心啦。”大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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