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和卢家去打仗?”

    “边疆不稳,突厥作乱。卢家虽常年镇守北疆,人手也有些见急,皇上于朝堂问:谁愿随卢家出征?我就第一个站了出来。”

    “傻小子!果真是火爆脾气不带脑子,活该叫王爆!那么些人晾着,就剩你一个能耍枪?打仗又不是逛花楼,需得这么积极?你知不知道会掉脑袋?人家都往后站,你偏往前冲?”

    “我王爆,要亲手守护这片江山。被殿下从‘带刀赴宫宴当斩’的死局里救下那一天,我王爆就发了誓,追随殿下,为殿下保八百里河川太平。”

    他红了眼。他也红了眼。

    “爆脾气!没救了你!这是我父皇的江山,又不是我的!就算你是条好汉,也用错人了不是!”

    “不!这片江山,一定会是殿下的!我战的是殿下的江山!我王爆,愿为剑,为殿下夺江山!愿为盾,为殿下守江山!愿为刀,为殿下开百年盛世!”

    他单膝跪倒,满目赤诚。他俯身去扶,眼滚热泪。

    “好兄弟!父皇赐了我撒马尔罕金桃,我把它做成蜜饯,等你得胜还归大醉一场,当下酒菜来!”

    鲜果作蜜饯,保得时间长。无论仗打多久,只要活着回来,一壶热酒洗战袍,三两蜜饯笑生死,只要活着回来,你我兄弟还要一起醉倒天明。

    男儿不若女。笨拙却默契的牵挂,不必多解释的誓言,都化作了两颗滚烫的少年心,烧灼了这冰冷的长安。

    ……

    然而,从他遇见那个常姓女人起,价值千金的金桃饯都作了苦涩。

    麟德殿。他和少年时那场宫宴一般,大逆不道,仗剑而来。

    “我的兄弟,是江山心中藏苍生肩上扛的好男儿!绝不是为女人要死要活的小白脸!”他着了丧服,为兄弟服丧的斩衰,死死地盯着龙椅上的他。

    “我的兄弟李赫已经死了!被你杀死的!被皇上杀死的!”

    他兀地抽出腰配长剑,指向了龙椅上的他,当然,这无视君臣尊卑的举动,吓得太监宫女面如白纸,吓得宫外金吾卫同时就拔出了剑。

    然而他依然仗剑指向他,发抖的手,苍白的唇,瞬间就将他眼眸烧得血红:“回答我!回答我!”

    没有任何问题,却在要求答案。看似古怪,却是兄弟间才有的默契。

    他知道他要问什么,知道他要的什么答案:是不是皇上你,杀死了我的兄弟。

    他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怀里女人的霓裳,是那个常姓女人跳河后留下的遗物,连目光都没有转开一分。

    “随你。”

    淡淡的两个字。冰冷至极,淡漠至极。

    他一颗滚烫的心刹那就成了死灰。

    嘶拉。一声清响。他猛地仗剑割断了袍脚,和剑一起狠狠扔在了殿中,随后转身离去,再未多言半句,也再未回头。

    割袍断义,倒戈相向。从此大魏多了个情痴皇帝,九州多了个奸臣王俭。

    ……

    “涩。”王俭从回忆中挣扎出来,一口吐出了蜜饯,凉凉地盯着李赫,“待臣走上棋局最高点,哪怕是撒马尔罕的桃饯,也可天天吃,时日而已。就不劳皇上惺惺作态了。”

    大逆不道的话,直白到露骨。暗中的锦衣卫刷刷匕首出鞘,要不是李赫没动静,王俭的人头已浸在了血泡子里。

    然而李赫只是悠悠捡了颗蜜饯,丢到自己嘴里,细细咀嚼:“你就笃定了,要最高的位置?”

    “我要为我的兄弟复仇。是皇上,杀死了我的兄弟,杀死了臣这一生的忠诚和追随。皇上不会懂那种痛苦。孩童失去珍重之物,尚能哭泣,而臣呢?臣就算落下眼泪,那个人也说‘随你’。不会有人懂,那臣就只能毁灭。”王俭渐渐红了眼眶。

    他想起这辈子,自己虽然猖狂,却只有两次带剑闯禁:一次是少年时那场宫宴,他和八皇子相识。一次便是中年时麟德殿,他帝前割袍断义。

    第一次,他差点死了,却活了。第二次,他好好活着,却死了。

    可惜。那个高坐龙椅,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男子,面对他赌上性命的质问,却只顾捧着常姓女人的衣物。

    为那个女人神伤而苍白的眸,甚至都没看他半眼,只顾对着衣物上香气残存的体温,淡淡吐出两字,随你。

    然后,他疯狂地就想毁了一切。

    因为,他的一切也被毁了。

    “臣的一切,都被皇上毁了。”同样的话从王俭口中说出,一字一顿,“我王爆的一切,就是追随八殿下,为他的剑和盾,为殿下献上头颅和热血。殿下是臣的兄弟,是主子,也是信仰。然而仅仅为一个女人,那个殿下就死在了温柔乡。皇上是凶手,是我王爆赌上一切,也要复仇的凶手。”

    李赫觉得齿间的蜜饯有点涩,他不禁如王俭般啐了出来,眉间微蹙:“果真是涩。当年视若珍馐的金桃,味道也变了。”

    李赫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王俭:“变了,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桃也是,人也是。”王俭接了话,眸底夜色翻涌。

    李赫耸了耸肩,面容依旧风不起浪不涌,平静到让王俭以为,他是不是真的脑子坏了,忘了一切,只剩下那个常姓女子。

    这般的淡漠,和当时麟德殿上,一模一样。

    王俭的齿关咬得更恨,咯咯作响:“因为那个女人,多少次奏章被搁置,只为贪红罗帐暖。因为那个女人,多少次亲征突厥被放弃,只为守着金屋藏娇。因为那个女人,多少次没脑子地怼上王家,只为弃嫡妻,另立皇后。又多少次,因为那个女人儿子的嫡庶位份,和五姓七望对峙,将家国和自己都拉入险境……”

    王俭说得直白露骨,眦眸血红,好似要把憋了几十年的气,都一股脑倒出来,管他什么君臣尊卑,大逆不道。

    他什么都不怕。

    只有拥有东西的人才有畏惧。而他什么都没有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从麟德殿割袍断义那一天起,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李赫喉结动了动。不知是不是金桃蜜饯太涩,齁了喉,他的喉咙痛得厉害,乍然间就魂销骨摧。

    “这些,你在问皇帝,还是问李赫?”

    李赫猝然打断了王俭的话头。

    王俭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用意。

    “你瞧,你面前坐着的,是杀死你兄弟的仇人,但你的问话,不更像是对你的兄弟所说么?”李赫捏了捏咽喉,那儿痛得太难受了,“你心里,到底是,从来没忘罢。王爆。”

    到底是从来没忘。

    说甚仇恨,说甚断绝,羁绊二字,岂是那么容易抹去,又岂是,那么容易自欺欺人。

    王爆。正如这个名字,他记得,他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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