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戊社前为上时,掷者,用子一升半也。中戊前为中时,用子二升。下戊前为下时,用子二升半……”

    这中年文士来到边上,总算是听了个清楚。

    而他这人一来,那正在说话的家丁微微一愣,却不过问,还是自顾自的和那老农讲着。

    这话一说,那老农便点点头,回忆了片刻,说道:“郡公果然是有大才,这耕种的时机与多寡,还真就是这些,过去咱们浑浑噩噩的,只是靠着往年的惯例播种,而今听了小哥转述的郡公之言,这才明白过来啊,可不就是这些么?小兄弟,你可真有学问。”

    那家丁便笑道:“老翁,这话就说错了,俺其实也是个大老粗,这点东西还是几日前我们家老爷教的,但说来也怪,俺这从前也曾经听先生说过书,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别说记住了,过了时候连个印象都不大,但新主人就不一样了,那话一讲、事情一说,就是不一般啊,别说俺了,连最愚笨的小子都能记个清楚。”

    边上的那中年文士听了,不由微微点头,就对身边的随从低语道:“我过去就听说过,说是那位陈太守,过去在家中还教授过族学,所以才能写出《师说》,如今看来,此人果是师道奇才,善于树人,连粗鄙家丁都可传授学识,就是这一点,便胜过他人众多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人之为学,如天地四季,错过其春,便不得其智,这些家丁早就过了大好年龄,脑筋都僵了,心里也排斥,是以难以为学,但陈止不光让他们学会了,还能牢牢记住,其中定有妙法,若能得之,能改一方面貌。”

    这边话音落下,那便老农哈哈一笑,说道:“这还是小哥有本事啊,”他挠了挠头发,“老头子我刚才问的,小哥就能回答,那一般的人被这么一问,早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这也是我家主人的功劳啊,”家丁还是摇摇头,一脸敬佩的模样,“我家主人教授的东西,除了些许语句,连诸位老乡可能问出的事,都一一列举了出来,让我们能按图索骥,给予回答。”

    这下子,老农都忍不住意外起来。

    “原来还有这般说法,那郡公老爷,可真是神机妙算了啊,厉害,厉害!”

    不光老农震惊,那中年文士一样感到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并不离奇,毕竟这几天以来,他早就领教了陈止的本事,对陈止的家丁有多大的能耐,同样是心知肚明。

    原来,这家丁正是陈府的家丁,还不是陈止从彭城调动过来的二百直属,而是后期逐步到来的一些家丁,一个个也都是挑选的身强体壮之人,他们被送来,本意就是要作为武装家丁操练的。

    但奇怪的是,陈止没有让他们操练兵马武艺,而是先要叫他们认识一些简单的文字,同时更是让他们背诵和了解了不少的文章话语,据说其中的很多,还都是出自陈止所写的一本农书。

    按理说,这些家丁被选派过来,本身可不见得有学文的天赋,而且也过了最佳的塑型期,按理说就算是主家的强制命令,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天资,但偏偏经过陈止训话、教育了几次之后,这一个一个的,居然还真学会了不少字,更难得的是,陈止让他们背诵的一些文章,也都牢牢记住了。

    这件事传扬出去,让代郡上下啧啧称奇。

    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不少人不相信,觉得是夸大之言,认为这群人,八成是学了点皮毛,就被吹嘘成学了很多。

    但这样的质疑声,在这群家丁被放出来监督夏麦种植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原因就是这群家丁被陈止派遣出来,居然是给诸多耕田重地的农夫用以咨事!

    农人种地,家丁侍人,这本该是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但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便被打破了——

    陈止派出去的家丁,说是给人督田,但实际上却在指导着农人耕种。

    不过,术业有专攻,种地同样是一门需要经验的活计,这些家丁中的很多人,过去没有太多经验,即便是在家中做过农活,但让他们给人指点,那就有些强人所难的。

    只是,他们这次要做的,却比较特殊,因为是完全叙述陈止教给他们的话,陈止把农人可能碰到的情况,都一一的说出,先是让诸多家丁去田间地头宣扬,而且不分家族,那代郡几大家族的佃户,一样能看到陈家家丁的身影。

    家丁教农人种地,开始自是无人相信,可他们说出来的话,却慢慢被不少农人听到,觉得很有道理,在询问了几句之后,结合自身的经验,越发觉得有那么点意思。

    发展到了后来,越来越多的农人依言而行,居然发现这种地的效率和效果直线上升,不由越发笃信。

    连带着不少士人也注意起来,有一些干脆在边上旁听。

    这中年文士虽然不是代郡本地人,但见旁听的人不少,他也就顺势而为,也在边上听起来,这一听才发现,家丁们叙述的居然都是农家之说,分明是从哪本农书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种地,本就是一个夹杂着技术、器械和经验的特殊行当,而且关系到天下稳定,因此这又是一个极度稳定,不容易变革的领域。

    这种情况下,真正有价值的农书,都是那些凝聚着过往经验、总结了诸多方法的杰出书册。

    在中年文士看来,这些家丁叙述的话语,无疑就出于这么一本书,只可惜,这些人也只是知道一鳞半爪,更是要通过当地农人的询问,才能说出一二,让他不能得窥全貌,这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遗憾了。

    时间过的飞快,随着日头西沉,一日的劳作接近了尾声,家丁们也收拢了队伍,迅速退去。

    中年文士看着远去的一道道身影,叹息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随从,问道:“怎么样,记了多少?”

    “今日倒是记得不少,都是那老农问得多。”随从说话间,将自己手上的书册递了过去。

    中年文士接过来,细细的打量了一眼,和自己的记忆印证,轻轻点头。

    哪怕他对自己的记忆再有信心,也比不上及时记录,何况这几天以来,支离破碎的语句,前后很多都没有联系,很难记忆。

    “嗯?”忽然,正在审视书册的中年文士轻咦了一声,“这一句中提到了《齐民要术》这四个字,并隐隐作为自称,莫非陈止的这本农书,就是叫做《齐民要术》?”

    ………………

    “太守,齐民要术之内容,我亦知之,此乃国之至宝,岂能轻易示人?”

    太守府中,冀州名士束交正在陈止的面前痛陈心事,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册,轻轻的摇晃着。

    这束交为阳平人,为大儒束皙之后,自从彭城跟随陈止以来,一直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遇事始终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态度,若即若离。

    但此时的他,却没有了从容。

    在束交身边,站着安平张家的子弟张亢,此人的兄长也有大名,与束交一样都是北地的世家传人。

    这两个人跟在陈止身边,看似是名士之间的交往,但本质其实是北地世家在观察陈止,了解他对北地家族的态度,然后才会给予相应的应对。

    时间还不算长,张亢、束交二人还没有了解清楚陈止的态度,但依旧惊讶于那纸坊的出产,不过还是冷眼旁观,直到《齐民要术》出现了。

    “这是我等这几天以来,旁听你那些家丁之言,整理出的书册,”束交不等陈止发问,就把手上书册的来历交代了清楚,“此书价值连城啊!却被不少有心人听去了,尤其是还有胡人的探子!”

    陈止闻言,笑而不语。

    张亢则道:“我等得了消息,如今就有不少鲜卑人的探子,在代郡活动,处处探听齐民要术的虚实,其中有一人,还是那慕容鲜卑的高官,姓何名经,此人在慕容鲜卑地位不低,乃是一大智囊,听说深得慕容廆的信任,让这样的人把齐民要术偷学去了,岂不是让他们富国强民?”

    “两位,稍安勿躁。”陈止看着面前二人的激动之色,终于开口了,“果然是北地世家,消息灵通,那何经隐藏了身份,也瞒不过两位。”

    这话说的束交和张亢神色有些不自然,他们当然有自己的渠道,但名义上跟随了陈止,却还不愿意出力,不管打着什么主意,至少明面上说不过去。

    “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这农书写出来就是给人看的,若是没人看,那这书就毫无意义。”陈止先说了一句,摆摆手,止住了想要开口的张亢,“不过,我也知道当今的局面,两位放心,齐民要术的关键,其实不在经验,而在器械,没有响应的农具,很多农事是有局限的,至于那鲜卑学去?”

    他忽然冷笑一声:“我只怕他不偷学,草原之人若是控弦骑马,逐水草而居,那真是难以捉摸,但若是他们主动种地了,情况就不同了,我过去犯了错,这次就得探索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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