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头的日子要趁热闹浑水摸鱼但接头的地方却不是人多眼杂的场所。
    在举行华光诞的广州城里找一处足够冷清的所在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据教头所说那本来是一户人家的祠堂。
    岭南宗族林立大大小小的宗族都要出钱出力给自己家修祠堂几乎成了一项硬性的规定要是宗族规矩还在你却不肯出力那可不是被鄙视那么简单是要直接上刑罚的。
    人多钱多的宗族自然会把宗祠修的气派人多钱少的为了不显得太寒酸就只能缩小地盘以求显得布局紧凑宅院风水周密一些。
    而这个小祠堂听说是族里已经彻底破败了除非过年否则连着几个月都上好门锁不会有人来。
    小祠堂是在一排民居的末尾处紧邻着河水。
    关洛阳他们没有走到那布满了蜘蛛网的大门前只是绕周边走了一圈看了看哪些地方可能藏人放冷枪哪些地方适合跑路然后直接跳过墙头到里面去查看。
    这小祠堂也就是一个十步见方的院子连着一栋屋子。
    屋子里几个蒲团一张香案。
    香炉、蜡烛还有更后面供着的那几十个牌位上都有了蛛网房梁上往右边斜着垂下来的一张大蛛网上更是粘了不少飞虫。
    这地方四面的摆设基本是一览无余没什么值得过多注意的。
    不过他们刚进来瞧了两眼耳朵里便听到一点异动。
    东墙上冒出一个头关洛阳和教头已经悄无声息的闪到东墙墙根下在两边角落贴墙站着。
    他们静等着那不走正门的人翻墙下来。
    这人一身白色衬衣外面罩了件无袖的灰色马甲脚底下踩了双黑皮鞋身材健壮但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前蹲一跪还得一手撑地才没跌倒看着不像是有什么功夫在身。
    也不知他之前经历了什么出汗出了很多马甲面料上大片汗迹短发都凝成一绺一绺的贴在头上。
    关洛阳他们本可以在这人落地还没来得及转身的一瞬间翻墙离开但看他穿着不像是需要到这种小祠堂里偷东西的身份便有些值得商榷。
    教头主动咳了一声惊得那人猛然回头露出一张苍白多汗的青年面孔。
    关洛阳注意到此人受惊时下意识的收紧了左手的长条锦盒想必里面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那青年虽然神色疲惫不安出口却先声夺人:“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擅闯我朋友家旧祠堂?”
    教头目光一闪质问道:“既然是你朋友家的祠堂怎么不走正门进来?”
    青年振振有词:“我朋友留洋之前让我多加留心时常打扫可惜偷懒几个月再来看看门前的锁都锈死了只好先翻墙进来看看有没有遭过贼。”
    教头神色严肃起来缓缓说道:“两百六十多年的旧锁家里人不去打开要是外面的贼盗进来肯定是直接砸碎了哪还能留下这扇朽木的门户。”
    青年一听这话胸膛起伏两下闭嘴咽了口唾沫似乎生怕接下来说话字音有所不清一双眼紧盯教头咬字分明的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百年多病割腐填新。”
    教头话音刚落两人的手已经紧紧握在一起。
    那青年好像过于激动连喘了两口握着教头的手都用力到暴出了青筋才说道:“我是马志行果然是你们果然”
    两句话没说完马志行的声音里就带了哭腔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关洛阳看了一眼教头。
    就算是终于接上头了也不至于激动到这种程度吧看他之前汗出如浆仓皇失措的样子难道遭了什么变故?
    教头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按着他的背安抚了几句询问起来。
    马志行断断续续说道:“我家本是积善之家祖有余荫我当初才得以留学投身盟会等、呕咳咳咳”
    他话说到一半忽觉胃里一阵翻涌连声干呕咳嗽。
    教头用了几分劲道从他后颈抚下去顺胛按背功力收放舒缓胸胃。
    马志行干呕痛哭之意大为缓解眼角还有泪渍但已能顺畅说话。
    “家祖那一辈酷爱收藏古玩字画今日晨间广州将军府的人为一幅画找上门家父性格刚烈但我念着最近要与你们接头不宜节外生枝便从旁暗劝答应把那幅画交出去。
    没想到等我取画回堂就看见家父已经惨遭毒手我开枪打死那狗贼亡命奔逃刚刚才甩脱了那些清兵狗腿子。”
    马志行渐渐平静些许神容憔悴“我本来唯恐这几日里难以幸免就想到这里来留个暗记警示你们接头人出了变故不曾想你们刚好到了。”
    其实像马家的遭遇在如今这大清各地也屡见不鲜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么巧刚好就在接头前夕让马志行痛失至亲。
    破家丧父之难固然让人心有戚戚可马家遭难后名册到底还能不能顺利送出去更是重中之重。
    马志行能担当重任也是头脑清醒勇毅过人之辈没等教头为难便主动解释道:“我本来已经设法弄到船票从廿三到廿八的都有只等着哪一天你们来寻我接头我当天便能上路。”
    “只不过我家中人丁稀少老父伙计都是不愿远游之人一个人突然连买多日船票未免令人起疑所以托不同人购票到手后我将船票分开收藏明日早上的第一班船票藏在我家保生堂药柜右下苍耳子的抽屉最里面。”
    他顿了一顿咬牙恨声道“以这些狗官的行事作风必定查封我家医馆药堂抄没我家家产那些狗腿子近日肯定不会离开船票是拿不回来了但我还有几个可信好友可以再托他们想想办法。”
    教头皱眉说道:“恐怕不行我们进城路上招惹了不少事端进城之后官府那边应当会猜到我们意图关于船票肯定会盘查更严。你那些朋友之前能弄到今日之后却未必还能弄到。”
    “这”
    马志行用力眨了眨酸痛的眼脑子里一片混乱“这可如何是好会长他们约定明年又有动作已经开始筹备名册务必要在年关之前送去否则仓促举事把握极低现在已经快到十月了。”
    关洛阳忽然开口:“那我去把传票拿回来吧。”
    马志行转头看他立刻否决:“这怎么行那些狗腿子个个带枪你这样赤手空拳孤身闯去无异于送死。”
    教头却沉声道:“洛阳此举虽然冒险但论实力或许可以一试只是广州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我们如果要动手一定要快。马兄弟你详细说一说从这里到你家医馆药堂的路线。”
    “等等。”
    关洛阳抬手道“不是我们是我一个人去。首先如果你我同行那么我们身负要责在这个关头出手就非常可疑很可能使他们产生联想排查马兄弟周边友人甚至于查到船票的事。
    而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那么杀人如麻的青面鬼路过义愤拔刀杀几个清兵就正常得多了。往最好的地方想他们甚至还可能因此怀疑我接下来要行刺广州将军往那边多分一些兵力让我们以后行动更顺畅。”
    关洛阳说着指了一下马志行“当然最重要的是马兄弟现在仍被追捕有你跟在他身边逃避躲藏起来也更方便一些不然的话就他这样连翻个墙都麻烦要是一个人在这被清兵找上门就惨了。”
    教头被他说服。
    马志行看他们好像深有把握也猜到可能是真有绝技傍身的高手就没再多劝仔细讲起路线。
    马家的医馆药堂其实跟住宅并不在同一个地方他家是大门朝西出来之后要过一条巷子再走半条街才能走到大门朝东的医馆那里。
    马志行当时为了选定这个祠堂作为接头地点在三个地方来往过不知道多少回对各条路线都了如指掌等他说完之后关洛阳心里就几乎有了一个立体的轮廓。
    那些常在广州将军府上听用的八旗兵做起抄家的勾当来是有经验的真正值钱的自然是被上头瓜分但那些小兵也得捞些油水。
    等他们抄完家就连桌椅碗筷都不会放过人说匪过如篱兵过如梳莫过于此药材只怕也得被打包带走。
    为防那船票被拿走纵然还是白天关洛阳也即刻动身。
    时近正午正到了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关洛阳这一路过去不但又遇到了一波被人尾随围观的和尚还看到了不少卖艺的。
    顶碗的姑娘浆洗褪色的红褂子穿身上单脚立在桌面头顶已经有八个瓷碗还用脚尖挑碗往头上落迎来一阵喝彩。
    辫子盘头上的老汉脱掉上衣身子比常人健壮一些但还是看得清肋骨用咽喉顶一杆木枪的枪头这种老把戏又是老头子看的人寥寥无几。
    关洛阳在人群之间穿梭也看见有那些弄险的。
    譬如有一对老少汉子搭伙卖蛇油那年纪大些的是硬生生把年轻人手臂甩脱臼年轻人还得咬着牙甩手动作让其他人辨认是不是真的已脱臼然后才抹上蛇油重新接骨打一套拳。
    这是为了显示蛇油神效但关洛阳嗅了嗅呛鼻的味道就知道那蛇油药酒只是普通货色。
    年轻人这样摆弄关节纵然忍痛要不了三两年就得落下终身病根。
    但他们的生意也着实比其他地方好些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大多都是穿短打露肚皮辫子缠在头上的苦力。
    还有那走钢丝的两根旗杆立在地上上头拉一条钢丝下面堆桌椅稳固两人扶杆表演的青头少年手拿竹竿平衡靠梯子爬上去走在离地五米多的钢丝上晃晃悠悠就像是一团易碎的纤细骨肉被一条细绳吊在悬崖边。
    也有变戏法的捞油锅的耍猴戏的聚起的人或多或少。
    大街小巷里河道小食摊处处洋溢着一种贫瘠而可贵的热闹快乐。
    关洛阳如同一尾游鱼穿街走巷在千百种嘈杂的声音里靠近了保生堂医馆。
    医馆对门偏着一些的地方有个做云吞的摊子浊汤香浓云吞的料里面肯放盐生意很不错除了几张桌椅之外甚至有不少人自己带碗蹲在外面吃。
    关洛阳站那旁边先看了看医馆里面的情况。
    保生堂里果然已经有一些清兵在搜刮。
    他们甚至没有分配守门的人全是在里面翻找一通就抱着自己看中的东西出门也不知是跑到哪里去。
    这些八旗兵的装束本该使人敬而远之或因为这保生堂的惨剧聚起一些看热闹的人但这种日子里大伙有别的热闹看也不想招惹是非只当没看见这些。
    关洛阳心里默默算好了这几个人的站位身子一动就过了街道倏然窜进了保生堂。
    正在收钱的台面下撬柜子的两个清兵发觉其他人争抢东西的声音突然消失其中一个警醒刚要抬头就看见柜子外面探来两只手往下一拍。
    抬头的、没抬头的都被拍折了劲骨当场倒毙。
    关洛阳揉身落在药柜前。
    苍耳子有毒但能祛风除湿在马百闻父子的习惯里是一种有用却不会多用的药材所以放在药柜最角落的地方找起来最方便。
    拉开抽屉拿到两张船票之后关洛阳闪身就走。
    他出门的时候大街上还是那么喧嚣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屋里的清兵已经全死了。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马家的宅子里迪蒙西摩尔走出大门。
    将军府的管家一直守在这里见他出门连忙迎上。
    “你们不用跟来了让人好好翻翻这座宅子我自己出去走走。”
    迪蒙西摩尔扬手让管家止步只带着自己的护卫离开。
    走在街上迪蒙西摩尔微微眯着眼好像根本不看周边的景物只是鼻尖微微抽动。
    满街的汗味人的头发衣服、地上的石砖、周边的瓦和水被太阳晒过的味道食物的味道秽物的味道。
    许多的许多都被略过。
    只有马家那间卧房中盘踞最久的、最主要的一股气息在迪蒙西摩尔的嗅觉之中绵延成了一道清晰的烟痕绕向了远处。
    他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一步一步的靠近。
    ‘终于终于要补全了那件东西只有我才能亲自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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