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睁开了眼。
    他盯着黑暗的天花板回想着刚才那场会议。
    这种每晚一次的高端会议对他而言非常有利。
    他是“一号”是地位最高者其余八人讨论时都会参考他的意见。如果他能借机提出一些利于这边的计划可以无形中操控大局。
    他闭上双眼重新沉入睡眠。
    夜晚的风透过窗纱吹着他的脸颊他将被子裹在头上背对着窗外。
    也许是因为夜已深窗外的枪火交战声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像钢琴声的曲调有人在弹奏乐器。
    在大晚上弹乐器如果是唢呐钟鼓等乐器确实令人烦心。但这种类似钢琴的乐器声却很柔和像是夜晚的小夜曲不仅不吵闹还很助眠。
    在助眠的夜曲声中他做了一个梦。
    ……那或许只是一个冬季的寻常的夜晚小时候的他弹奏了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
    然而他失误了最后一个断音于是钢琴琴壳被那个女人亲手按下砸在他的双手手背位置。
    他推开了她双手传来一阵阵的钝痛。女人看见血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拉着他说要带他去看医生却好像忘记了这就是她刚刚砸出来的伤。
    【明安……妈妈妈妈好痛苦啊外面的人说妈妈空有技巧没有情感你有情感为什么你的技巧跟不上?】
    【你不知道妈妈有多么羡慕你你的琴音是妈妈最宝贵的宝藏。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浪费这份天赋?】
    【——不对都是因为你在没有生你之前妈妈明明将情感和琴音融合得很好……是你夺去了妈妈的宝藏……】
    【如果没有遇见你爸爸……如果你爸爸能多陪陪妈妈如果爸爸不用执勤不用训练不用值班不用夜不归宿……】
    【如果爸爸能在妈妈最脆弱的时候陪伴在身边如果爸爸没有总是消失……妈妈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焦虑、悲伤、喜悦、愤怒……他从未见过如此杂糅的情绪同时上演在一个人的脸上。
    女人的表情半喜半怒像生生撕开了半面的脸一面嘴角上翘在笑一面却控制不住下压的愤怒的嘴角。
    她伸出手拽着他染血的手腕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冲下了楼。
    女人是一个让他难以评价的人。
    ……如果真要说就是一个疯子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只有音乐能让她黑白的人生鲜活过来只有有情感的乐曲能进入她那近乎僵硬的大脑。
    她对钢琴和音乐的热爱已经到了一种恐怖的地步。
    有的时候她几乎是跪下来求着他弹琴像看爱人一样看着他……却能在他弹错的时候以恨铁不成钢的态势要砸断他的手。
    【明安明安你别走……妈妈知道错了留下来陪妈妈吧妈妈带你去看医生。】
    【治好了手妈妈教你弹德彪西的《月光》好不好……巴赫卡农车尔尼……妈妈陪你每天练习你别走……】
    【明安妈妈好痛苦啊好痛苦啊……妈妈想死但妈妈又舍不得你啊……】
    他没有回头。
    维持女人生命的大概只有音乐而他能带给她。
    于是在她那病态又荒诞的思想里他不再是她的孩子而是一个感情充沛的能带给她满足和快乐的弹琴机器人。
    在早些年一次巡回演奏被一位大师点评“没有情感空有技巧”之后她更是疯了一样缩在家里闭门不出。
    她彷佛出门就能看到一双双嘲笑她随意评议她的视线。一上网登陆论坛她会看到一条条关于她的负面言论。
    她的这种疯狂在丈夫长期执勤彻夜不归后达到了顶峰。
    洗衣、买菜、做饭、照顾孩子……生活的繁杂让她那张原本年轻、漂亮的面容变得愈发昏黄染上了无法抹去的丑陋的斑点。
    她的双手开始出现了冻疮每到冬天弹琴都会疼得双臂发抖。
    自以为幸福的婚姻磋磨了她靓丽的青春生孩子后变形的体型让她变得更加易怒她不再反复对比口红的色号和照镜子而是经常整日整日蓬头垢面地坐在钢琴前一个琴键都不碰。
    那时他四岁她疯了。
    爷爷在他出生前就不见踪影护着他的奶奶在不久前死了外公外婆不愿意管这个家于是家务交到了他的手里。
    父亲经常隔了大半个月才能回来一趟家里原本宽裕的经济情况越来越糟糕女人吃的药很贵房子开始越变越小车子也没了唯一换不掉的是那台女人经常盯着的钢琴。
    后来女人开始教他弹琴她的希望灼热得令他无法抵抗。
    ……之后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他被砸了手冲出楼后双手传来一阵阵的剧痛他拖着单薄的身体向外走世界很大他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梦里的场景模模煳煳幼时的记忆也不甚清晰。他或许进行了左转或是右转但最后他看见了一条普通的街道……一条略显萧瑟却不昏暗的街道。
    一个孩童在深夜在无人的街道上孤独地行走……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或许是想到了奶奶还活着还会从口袋里掏出麦芽糖来给他或许是想到了女人还没那么疯前他们一家三口去公园里郊游的时候……春日温暖暖风会缠绕着他那种温暖肯定比这时的寒风要更能熬。
    他忍着双手的疼痛走在两侧砖石台间的沥青路上周围空荡而安静窗户在深夜里黑黝黝的或许它们白天里能传出佳肴的香气或是欢笑的声音或许有孩童会缩在父母怀里打闹然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很巧的是在这片开阔的街道里在孤独的行走时他忽然遇到了另一位满身伤痕的存在。
    她披散着黑发发丝比冬日的寒夜更显漆黑她的手中拎着一柄木剑全身青紫地与他对视荒凉的街景在他们眼前展开。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他们的遭遇何其相似。
    【你也逃出来了。】她说。
    【仅仅是‘长大’对我们而言都变得很艰难了。】她说:【但是我怪不了他们……他们是家人唯独家人……我们无法怪罪。】
    【如果能长大。】她说:【……我不想去怪谁我想离开那个地方永永远远地彻底地离开。】
    他想开口。
    他想说会有这么一天未来的你彻底远离了那个满是阴霾的过去你去了很多个世界你变成了一个很好的人。
    然而他没来得及说出这句话。
    梦醒了。
    梦中开阔的街道渐渐模煳扭曲离他远去。
    冬日里飘落而下的雪化为一片虚白色而澹去了无痕迹。
    ……
    苏明安睁开了双眼揉了揉太阳穴。
    他看了眼系统时间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会。
    【早上好安酱!现在是凌晨时分四点三十二分!建议您继续补充充分的睡眠睡满八个小时防止记忆模煳、智力衰退、猝死等症状哦!】
    【早上好博士。】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从他的左右手上分别响了起来。他看着手边的两道虚拟身影有些无奈。
    左手的阿独还是那一副没有设定外貌的无面人模样。右手的希可却披着一头金发一双湛蓝的眼睛很漂亮。
    从颜值上阿独就惨败。
    再加上希可那一口好听的女声机械拟合声的阿独再度惨败。
    【安酱!这个希可ai太讨厌啦!快把它干掉干掉!!!】阿独恼羞成怒:【我绝不允许有人替代我的位置!】
    苏明安“啪”地一声聒噪的阿独进入休眠状态他操控着轮椅出门。
    迎面而来的带着金属铁锈味的风很凉爽。他仰起头看见高高的灰蓝色穹顶下缓缓而过的飞艇像一朵朵遮蔽天日的乌云。
    高低不一的金属垃圾山堆积在周围这里是居民区大多为平房或小二层高高低低的鼾声从房间里传出还有人干脆裹着一袭被单睡在外头。
    “咕噜噜……”轮子碾压金属碎块的声音响起苏明安向前行驶声音激醒了一些警觉的人们他们靠在土墙边握紧了手里从不放手的破旧枪械脏兮兮的脸上满是警惕像一只只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
    这里像是一副死寂的黑白画只剩下了黯澹的黑灰白哪怕只是行走其间都感到一股深深的来自生存和人性层面的压抑。
    苏明安缓缓前行忽然看见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影从开阔的街道另一边走来。
    她披着一头漆黑的散发发丝凌乱像被人用力撕扯过她的肩头披着一件薄薄的红色披风领口处质地下乘的白色绒毛包裹住她纤细的脖颈。一双纤细如芦苇的双腿暴露在外露出青青紫紫的掐痕她一边走一边全身都在轻微的颤抖像是病的也像是冷的。
    在靠近时苏明安看清了她的容貌——那是一张由白绒毛的包裹着的如霜如雪的苍白面容。
    她的眼眸狭长眼珠色泽黯澹唇格外鲜红像是抹过一层艳红的血脸上劣质的粉霜在寒风中簌簌飘着将那柔美的面容洗刷得如同一面雪白的新墙。
    她忽然抬起眼和苏明安的视线对上。
    片刻后她微微别开了脸不想和他对视。
    她踩着一双略有高跟的华而不实的鞋子走过满是垃圾和金属片的地面身形摇摇晃晃似随时可能倒下的芦苇。
    她是个很漂亮的少女看起来年龄不超过十六岁若是在翟星上这是个刚刚上高中能坐在温暖教室里听课的年纪。
    “咔嚓咔嚓”金属片被她锐利的高跟鞋踩碎她咳嗽一声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在与她擦肩而过时苏明安注意到她走向的方向那是董安安家。
    她或许就是董安安那个晚上出去工作的姐姐不知道她的工作是什么。
    他继续向前行驶着一阵夜风刮过他突然闻到一股脂粉的香气。
    他抬起眼看见远方的机械灯下靠墙站着的两位叼着烟的女性。
    柔和的光晕洒在她们涂着艳色口红的脸上将那脂粉的白与红搅得一片昏黄。冰冷的夜风间她们的四肢暴露着手指被冻得通红像十根纤细的红萝卜。
    她们彼此借着火低声笑着用方言谈论着一些粗鄙的话题一身薄薄的披风搭在她们身上将那纤细而脆弱的身躯包裹得楚楚动人。
    看见轮椅上的苏明安她们眼中露出几分错愕其中一个略显纤细的女人犹豫片刻靠近了他一股愈发清晰的香粉味扑面而来。
    苏明安已经想明白了她们从事的是什么职业。
    “……这位戴着面具的先生这是个寒冷的冬夜您需要有个人来陪吗?”
    女人的话语出口系统翻译过的声音带着一股怪异的音调她的眼神很亮香气也很诱人还带着一股烟丝的味道若是一个疲累一天的男人经过这里想必难以拒绝这样一位漂亮的女性。
    苏明安已经明白了她们的‘工作’这样的‘工作’无论在怎样的世界里都存在。
    他顺着宽阔的街道向远望去隐约能看见一盏盏昏黄路灯下三两成行的纤细身影或是一些高大或瘦小的醉汉的身影。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挽着周边的男人经过两侧的屋子里灯光暗下。
    其中有不少的女性年龄并不大甚至不超过十六七岁她们露着纤细的手腕和脚踝身形在薄薄的披风下瑟瑟发抖。
    刚才那名红披风的少女应该也是她们其中的一员。
    “……我想我并不需要。”苏明安声音出口低到他自己都有些讶异。
    他从未见过这样直观的世界。
    或者说他太年轻了他没见过这样【真实】的世界。
    那位女人笑了声缓缓退了回去香烟的烟气漂浮在她的眼前那是她冬夜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身为一名劣等人格者她有手有脚却找不到工作。一进城就容易情绪过载而被抓捕她只能干这种夜间能来钱的活不然就会饿死。
    她也明白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先生大概不需要这样的服务。
    “那您随意吧夜晚最好不要随便出来乱转我们这种人会误会的。”女人说她再度吸了口烟表情已经变得有些不耐烦。
    苏明安转过轮椅从小路转了回去他不敢再往后看这条街道的气压太低寒风太冷。
    后方隐约传来女人们的调笑声似乎是在谈论怎么一个坐轮椅的人都想来找乐子又或许是在聊明天的早餐该从哪里讨来。
    浓厚的机油味、机械的铁锈味、空气中的脂粉和香烟味融合在一起冷风吹起苏明安的黑发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在重新回到房间后隔绝了门外的冷风后他弯下腰
    ……捡起了之前“董安安”想要刺杀他的匕首。
    他盯着匕首的反光一面注视着他自己那双清澈的没有任何机械质感的纯灰色的人类双眼喃喃自语。
    ……
    “亚撒·阿克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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