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坚今年已六十六岁。
    距离钓鱼城一战已过去了将近七年当时他就已经不年轻了却还能在陡峭山崖上身先士卒。
    然而到临安赋闲荣养打熬了一辈子的筋骨便开始松懈下来。
    如剑埋荒冢终究是起了锈不再锋利。
    王坚的苍老与衰败是肉眼可见的江南杏花烟雨带来的湿气侵入他的旧伤刺进他的膝盖骨使得他连路都走不稳。
    这日他缓缓走过御街在东便门处停下脚步歇了歇才继续走走过登闻鼓院便看到了前方正在伏阙上书的人们。
    走到这里他已经很累了膝盖里像是带着刺让他难以站住。
    但他还是拒绝了旁人的伸手搀扶。
    他的背挺得很直只是老眼昏花看不清东西无意识地抻长着脖子。
    “王将军来了钓鱼城一战支半壁江山的王将军”
    私语声起人们让开了通道纷纷向王坚投以带着敬意的目光。
    钓鱼城功臣里他们并不喜欢那分藩在外的李瑕因有太多流言说李瑕桀骜不驯心怀异心“西藩”“蜀藩”之名也让临安人感到遥远、不亲近。
    总之李逆让人感到危险。
    王坚给人的印象则是忠心耿耿。
    朝廷觉得他是受控的官员、士人大力颂赞于是临安百姓也认为能打仗又不会叛乱的王老将军才能保护他们。
    带着这些殷殷期许的目光王坚终于走到了左阙门前。
    闻云孙等一众带头伏阙上书的官员们迎上来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王坚算得上是主战派的大梁却没有一味地支持他们反而沉着脸问道:“你们聚众于宫门前做什么?还不散了。”
    听他这般一说不少人十分惊讶或感到失望。
    闻云孙却明白王坚的苦心道:“多谢王老将军的回护之意。实因朝中言路阻塞我等的奏折不能上达天听只好出此下策劝谏官家。”
    邓剡不似闻云孙这般沉稳早已按捺不住上前道:“王老将军可知朝廷要向蒙元交纳岁币奉表称臣?!”
    这消息还是刚才有礼部官员偷偷传出来的王坚确实不知。
    他近年来深受风湿之痛于城郊深居简出今日还是发现小孙子偷偷溜出门捉回来一顿打之后才得知宫城这边有人伏阙上书反对议和。
    “咳咳咳咳”
    旁人至少还有一个心理上慢慢接受的过程王坚乍听之下不由便咳得厉害。
    “奉奉表称臣何以至此?打了败仗了不成?何处?”
    “没有败仗。”邓剡急红了眼气道:“恰是连败仗也没有才叫我等”
    他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说得愈多反倒像是他盼着朝廷大败一场一般。
    国事如此让人情何以堪。
    不止是他们只这片刻的沉默中已有更多人再也忍不住情绪爆发开来。
    “偷安忍耻!偷安忍耻一百三十余年何时才能吐气扬眉?!”
    “昔岳武穆率师北驱所战皆克而以金牌十二召之班师。今王将军鱼台破敌斩杀虏酋犹许岁币以屈膝称臣能忍吗?!”
    王坚还在咳原本笔直的背也佝偻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支起身没有再劝这些士人们离开而是向那些拿着刀与弩指着这边的御前军走去。
    刀锋与弩箭泛着寒光御前军士卒方才面对士人十分冷酷若这些士人不退他们是真的会动手。
    这些御前军的兵将很清楚自己背后站的是谁。
    朝堂上官家与绝大多数重臣想要和谈地方上各路统帅与高门大户也都想要和谈。
    大宋的权力就在这里上百个文弱书生敢反对大可直接视作叛乱、镇压下去。
    但王坚拖着这副垂老的病体走到御前军面前其气势竟是将杀气硬生生地压了过去。
    那位御前军统领被王坚盯着咽了咽口水心头一怯低下了头一边是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老将威望大到连朝廷都不敢再用他只能闲置荣养起来。另一边是临安城走鸡斗狗、在军中挂职的勋贵子弟气势上天差地别。
    王坚开口却很客气先是揽下了众人聚集宫门闹事的罪过其后才道:“老臣王坚有要事禀奏官家。”
    执守左阙门的御前军统领便为难起来最后还是忌惮王坚的威望勉强答应通传。
    宫门前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默默等待着以示对王坚的敬重与信任。
    这或许是大宋南渡至今仅剩下的主战派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但他们至少在这里站着没有跪下去
    ~~
    延和殿。
    江万里坐在小凳上默默等着珠帘后的太后谢道清看信。
    信是闻云孙请他转交的递到谢道清面前时上面的封蜡还在。
    也就是江万里、闻云孙都是君子信任那位叫王翠的女冠并答应了她不擅自拆信就真的不拆。
    一个敢轻易送一个敢答应一个敢转交风波诡谲中竟正好有这样几个人做了一件如此简单的事。
    终于谢道清收起了手中的信纸似乎拿帕子抹了抹脸。
    她说话时江万里还能听到她的哭腔。
    “江公是为了议和之事而来?”
    “禀太后正是如此。”
    谢道清不等江万里说理由轻轻吸了吸鼻子已先开口道:“我一介妇人岂知国政之所以觉得该答应元廷的条件无非是怕再有一场靖康之变。”
    她确实不太有政治智慧显然还不了解整件事背后的权力斗争。只为“害怕胡人”这一个理由就支持议和。
    当然以她的身份本就可以这样提出她的要求要求臣子们办妥。
    “太后所虑甚是。”江万里欠了欠身缓缓道:“不过依老臣所见为杜绝再有一场靖康之变更不该与蒙元议和。”
    “为何?”
    “今秦王李瑕据守关陇攻略河套。蒙元既不能南下又何必议和?”
    “江公岂不知朝堂诸公怕的不仅是蒙元恰是这李逆。”
    “老臣斗胆想先向太后剖析最坏的后果。”江万里稍稍沉吟之后道:“太祖皇帝代周之际都城人心不摇四方自然宁谧。待柴氏子孙宽厚仁慈优容不绝”
    谢道清不由有些触动。
    她只是个老妇人对蒙古人确实十分恐惧终于是稍稍被江万里说动了。
    当然江万里所说的这“最坏的结果”再温和她也不能接受遂道:“江公可有既防蒙人南下又平定李逆的办法?”
    “自是有的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此时议和。想必贾平章也是这般想的?”
    谢道清又被说动了些。
    当贾似道与江万里这两位重臣提出了相同的建议她认为很可能会是对的。
    恰在此时有小宦官在殿外通报了一声小心翼翼上前对谢道清附耳禀报起来。
    江万里老眼低垂思忖着。
    他心知仅靠说服太后是不足已改变局势的因此默许了士人们在宫门外伏阙上书。
    说得直接一些目的便是吓住官家。
    这不是什么权谋也算不上逼宫就只是一群不愿委膝求和的人在努力申张他们的理念希望这大宋王朝的主宰者能听一听。
    ~~
    选德殿。
    赵禥确实被吓住了。
    他听说有人伏阙上书时就头皮发麻待听说王坚都来了更是吓得胆颤心惊。
    不情不愿地被抬到殿上便听到了王坚声泪俱下的苦劝。
    大部分内容赵禥根本就没有听懂满脑子都在想“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老臣请陛下拒绝元使条件以扬国威!”
    “可是吕文德的奏折奏折在哪?说是再不联元灭李李逆在长江上游什么什么来着。”
    “陛下!”王坚道:“老臣愿以人头担保李瑕一心收复中原绝无叛逆之心。”
    这话连脑子不太聪明的赵禥都不相信。
    “以以谁的人头”
    话到一半赵禥也不敢问只觉师相离开之后事事都要自己亲自处置实在是太难了。
    王坚却已听闻云孙说过了解江万里的进谏策略对付太后这样的妇人要劝对付官家却是要用吓。
    “以臣的人头!陛下若不信臣臣今日便可将这人头交出来。”
    赵禥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但是这件事朕作不了主须问问问问太后”
    然而没过多久谢道清竟是真的摆驾选德殿。
    王坚站在殿上转过头见到江万里缓缓而来。
    待江万里点了点头王坚不由大为欣尉。
    他们今日这一哄一吓终于是阻止了一场丧权辱国的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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