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大雪纷飞泾阳县城西北六十余里处中山西瓠口。
    “河床太高了渠堤再往上夯不行的……”
    “奚公来了让奚公看看……”
    风雪之中有一辆马车驰到泾河边奚季虎不等马车停妥匆匆又跃下车辕。
    河边站的是密密麻麻的人。
    吴璞从人群中出来迎向他妹夫。
    “你总算来了。”
    这样的大冷天说话时嘴里不停冒白气原本不易察觉的叹气都更明显了。吴璞一句话间就叹了两次显然是愁得厉害。
    “大哥这边出了何事?”奚季虎问道。
    一条渠三百余里都要重修关中仅有的这几个懂水利的本说好每人各负责一段但总是能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
    两日间奚季虎只顾着在这三百余里之间来回奔走了。
    吴璞站在风雪中向北抬手一指先不说遇到了何事直接给出他已想好的解决方案道:“我们必须要将原定好的引泾渠口再向北移两里。”
    “为何?”
    “河床太高土质太软在此开渠口往后河堤容易塌。”
    “到河边再说吧……”
    地很滑雪地上走动的人太多已将河边踩成了淤泥。
    奚季虎俯下身伸手进淤泥里挖起一捧土来看了看脸色凝重起来。
    “发现了吗?此处与江南不同每年积雪有这么厚。”
    “可原本郑国渠便是在此开渠口的‘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为何到我们就不行了?”
    “我们要建的是完整的引水枢纽渠闸、石堰、洪门此处已不足以为渠口。”
    奚季虎只觉头皮发麻。
    现在整个关中水利已经开始动工最上游的引泾口却不得不改牵一发而动全身必然是麻烦的。
    之前吴璞纠结、思考的过程奚季虎也要再经历一遍两人讨论、争论最后还是决定按吴璞方才说的把引泾渠口向北移。
    “过去看看若只能移那便尽快吧。”
    办法虽是吴璞提出的但他还是道:“难处也有。”
    “我知道。”奚季虎口中又呼出一口白气道:“这一带我曾勘测过若再往北移两里就必须打通大、小龙山了。”
    “大、小龙山石质坚硬不好凿啊。”
    “也不知要费多少人力物力。”
    奚季虎皱眉思索着不经意间看到吴璞满身都是积雪又因不停跑动身上有热气使得积雪渗到衣裳里。
    “大哥去烤烤衣裳以免染了风寒。我先到上游看看看过了我们再谈。”
    “一道去吧边走边谈。离春耕没多少时日了……”
    风雪愈大。
    泾河边站着许许多多的民夫个个手握着铁锹翘首向两位相公的身影望去。
    “怎停下来了?”
    “可莫说不得修喽我可盼着这工钱过个好年。”
    “你眼界有没?紧望着这点工钱?额明年开耕可等着新渠灌田。”
    “咋不让挖了急死个人……”
    若说种田吃粮是百姓这辈子最大的事引水灌既又是种田时能省最多力气的大事由不得他们不殷切期盼。
    不是说官员们一到关中就能变成好官而是当士大夫们真走到田梗上、亲眼见了百姓这些眼神只要不是心肠太硬那责任感便能推着他尽心去为民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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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奚季虎赶回长安商议引泾渠口要往北移之事。
    虽说是只有两里但因要凿开大、小龙山涉及的用度、人力、工期便完全不同太多事要重新规划。
    为了关中水利之事李瑕临时从各衙门抽调了人手组成了一个工作组。
    众人站在沙盘前听着奚季虎指点。
    角落里坐着的则是磨勘院的江荻拨着算盘估算着费用。
    秦九韶站在一边云澹风轻地伸手一按盖住算盘另一只手掐指一算接过笔便写起来。
    等到奚季虎说完李瑕便问道:“如此一来要增加多少钱粮?”
    江荻看了秦九韶一眼见他微抬了抬手示意由她来回答李瑕。
    换作旁人眼看着这个下属在自己面前这般装模作样、显摆能耐大概会很不高兴。
    但江荻知道秦九韶就是这性子也不生气看着纸上筹算好的结果应道:“若是普通地势锸田两里预估费钱十又三万贯佣三千工工期一月。但若是开凿大、小龙山却还得奚相公拿出更详细的章程……”
    这边李瑕还在听着这些那边关德悄然凑到他身边低声道:“王上军情司有要事禀报说是钧州探子回来带了位来投奔王上的北人……”
    提到军情司正在商议水利之事的李瑕便想到现已派林子往河西也许有办法把那名垂青史的水利大家郭守敬请回来。
    但兴庆府路途遥远且守备严密这件事已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李瑕扫视了堂上见此时也脱不开身遂道:“既是有北人投奔让董文用先去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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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文用看到郭弘敬的一刻有些失望。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想见到谁也许是大哥董文炳。但他又非常明白董家的根在藁城李瑕打到藁城之前董家不可能归附。
    一般而言家乡在谁治下就效忠于谁……除非是被俘了。
    董文用叹息一声上前只觉招呼怎么打都显得有些荒诞。
    “敬臣也来了许久未见。”
    “见过董公董公原来也在。”
    郭弘敬正牵着马跟在俞德辰身后愣愣看着远处的龙首渠忽听人唤自己连忙回头应答。
    两个“也”字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惊讶同时也有些尴尬。
    董文用默然片刻目光扫过只见俞德辰、郭弘敬站在那丝毫没有要说热络话的意思。
    像是两根木头。
    “敬臣这是来投奔秦王的?”
    “说来惭愧我是被朝廷误拿了后为军情司所俘被带来了长安。”
    郭弘敬简略述说了此次遭遇有些蒙冤受屈、离家去国的惆怅。
    他说得简单董文用便明白了大概过程但不知详情遂看向俞德辰以眼神相询。
    俞德辰不知哪些可以说只应道:“是这样。”
    其实李瑕既然让董文用来接待便是没打算瞒着他钧州之事甚至钧州之事本就是他负责的军情司只是辅助罢了。
    待到有军情司统领出来问话俞德辰这才说了经过。
    当时他看那几个控鹰卫校尉衣着显贵便盯着他们等他们落单一路缀着脚印出了城在树林里追上他们几剑结果了。
    “之后我到那私盐铺子探过发现控鹰卫暗派了百户崔文前来捉拿了冶铁坊五人其中两人已被杀有三人挨不住刑降敌了……”
    他到钧州本只是调查冶铁坊失联的眼线查清了也就完成了差事后续自有军情司再安排。
    至于带回郭弘敬也只是顺便而已。
    “像是个好官正好遇到了就带回来了……”
    郭弘敬一路随俞德辰到长安却还是初次知道这些喃喃道:“我以为是你们故意陷害我。”
    董文用招了招手让郭弘敬与他并肩而谈道:“我们不必陷害你李璮一叛中原汉人被猜忌得厉害岂还需特意陷害?”
    郭弘敬又问道:“可……你们走私之时特意走利人渠沿线不是为了陷害我?”
    董文用颇诧异问道:“从陕州过来不沿利人渠还有几条路可以选?”
    郭弘敬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一会他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可当别人要怀疑你说什么也没用。”
    董文用道:“放眼河南比你有嫌疑的人太多了可知你为何会是第一个被拿的?”
    “我若与张氏成亲便是李瑕的连襟?”
    “呵秦王的岳翁尚且未遭牵连连襟算什么?”董文用道“连襟不算什么怕的是连襟没有实力。”
    郭弘敬默然。
    “弱肉强食这是汉制吗?”
    “董公……你是真的投降李瑕了吗?那就不怕牵连董家吗?”
    “方才说了保州张家还未遭牵连。”董文用说着沉默了一下也不顾身边还有军情司的人道:“其实我本也不愿降。”
    “不愿降可你却北上为李瑕串联世侯?”
    “因为我本是想借机逃的但……”
    董文用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说。
    他其实没有明确表态过要降李瑕当时阿术死后他只是不情不愿地为李瑕出谋划策而已。
    甚至后来他二哥董文蔚还在攻打李瑕时战死在了商州。
    李瑕也没逼他表态只问他“若将来我取天下董文炳愿为忽必烈殉国谁来保藁城董家?”
    “不可能!”当时董文用这么应着。
    他心中底气却虚渐渐也会想若是李瑕是真命天子那活下来辅左真命天子以图保家保国保天下才是对的。
    李瑕那种强烈的自信一直在感染着他有时他甚至不愿去分析局势想要盲目地去相信李瑕算了。
    就像不久前北上当说客董文用不明白为何李瑕就能这么信任他敢在这种时候放他去河北?
    他有好几次都想借机从林子身边逃走。
    但逃回去也很难再得到信任了反而只有李瑕信任并重用他。
    一个人能做到恢弘大度往往是因为有强大的实力或强大的内心从这点上看董文用能感受到李瑕的强大。
    这种感受很难说清董文用只是拍了拍郭弘敬的肩道:“你慢慢会知道的知道我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郭弘敬有些茫然。
    这次被俘也不知前途如何但他肯定是有气节的。
    食君之?一定不能像董文用那样变节。
    郭弘敬忍不住又回头望向远处的龙首渠只见劳工的身影不停忙碌不由心想关中到处都在修渠啊也不知是否把漕渠和皂河一起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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