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非常缓慢终于是到了八月。
    阿术已围巩昌城二十余日巩昌的城墙也已在水里泡了十余日。
    战况看似非常激烈每日都有俘虏被驱赶到壕沟里挖地道通往城墙;宋军会放箭射死挖得太卖力的俘虏蒙军也会放箭射死不肯卖力的俘虏。
    尸体倒下血随着那浅浅淌在城外的河水漫延开来使到处都是红褐色。
    蒙军已经不向城内砲射火球了而是直接把腐烂的尸体砲射进城以期在城中造成瘟疫。
    这并非阿术独创的攻城战术本就是西征时的常法。
    对于处在城墙下的俘虏而言这样的战场根本就是地狱。
    可事实上蒙军还没有开始全力攻城大股兵马都没进入到城头上的砲车能够打到的地方
    于宋军而言这一仗打得很难受。
    负责守着东城的陆小酉越来越焦急。
    他每日都只能站在被水泡着的城墙上眼睁睁看着百姓痛苦地死去却连一个敌人都没杀到。
    这日李曾伯例行巡视过来陆小酉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帅火炮能打到那个营寨让末将开火吧?”
    他不是巩昌驻军是汉中来的援军虽听李曾伯调遣却非直属因此有时也敢提出建议。
    “不要急。”李曾伯道:“你就是一炮打死了十几个蒙人有何意义?”
    “可若是城墙塌了还一炮未发”
    “战阵上不必考虑这等无关之事。”李曾伯忽然抬起手指向城下的一队俘虏吩咐道:“射杀他们。”
    “嗖嗖嗖”
    又是一轮箭雨十余个过于卖力挖城墙的俘虏倒在地上挣扎着。
    李曾伯没去看他们而是观察着蒙军的态势思忖着。
    “还没蚁附攻城?阿术想要围点打援是必然了但此子不可以常理推之”
    想着想着他忽然又想道:“若以常理推之呢?”
    若按常理阿术要做的本该是牵制关陇兵力给刘整创造杀入关中的条件不该杀到灵台去更不该杀到巩昌来。
    须知李璮正在山东举旗而大宋已攻至河南、山东、河北等地蒙军自是不该再攻关陇。
    为何刘整、阿术还要杀来?
    以攻代守。
    蒙军不擅守城故而以攻代守。
    如此一想阿术打仗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打的还是常理。
    在巩昌城下拖着真无一部分原因是为配合东线蒙军?
    算时间刘整六月中旬战败彼时阿术尚在灵台附近至七月初阿术仍在迂回关山古道而再往后的二十余日已至巩昌城外。
    一个半月间刘整战败的消息早早就传来这边了。
    但蒙军的消息须由山西先确认再放信马至凉州或六盘山之后才传给阿术。
    阿术行军太快了当并未得知刘整已败。
    李曾伯想到这里喃喃自语道:“竖子行军再诡谲也并非无迹可寻。”
    他年老疲惫抬起手招了招。
    陆小酉遂道:“请大帅吩咐。”
    “有封紧要军令你能否派人突围传出?”
    “末将一定想办法。”
    “莫急这两日或许便会有援军抵达看是否有机会”
    蒙军大帐。
    阿术正在等着探马回来。
    他百无聊赖地掏了掏耳朵道:“宋人的援军应该就快来了如果来的兵力与我们相当就可以杀进关中。”
    帖必烈很诧异问道:“宋人有同样的兵力你就不敢打了?”
    “我是说那样的话关山道路的防线就是空的当然应该杀进关中。”
    因为不是在阵前他们说话很随意没什么礼节也不管冒犯不冒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阿术说着笑了笑又道:“如果宋人追上来拦我我就折返到南面穿过祁山道。”
    “你每天都在说这个一定想要去关中吗?”
    “巩昌这点小打小闹没有用的。”阿术打了个哈欠斜睨着帐外道:“这么大的地方只有五万驱口当年我打穿宋国歼敌四十余万人。”
    帖必烈点点头深有同感道:“大汗就不应该听那些驱口的早该把关中河南的汉人杀光把田地改成草原那就不会有这次的麻烦了。”
    “呵呵。”
    阿术随意笑了笑。
    说来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也杀了几十万人了比起他们的祖父辈而言确实都只是小打小闹。
    金国在泰和七年的人口大概是五千三百万人而在蒙金战争之后只剩下一千万人。
    三十年不到四千余万人死于战火与屠杀。
    阿术的祖父就是参与灭金战争、率军攻破汴京的速不台。当时速不台还想屠了汴梁被耶律楚材救下了一百四十七万人。
    帖必烈的父亲就是屠蜀的阔端。
    二人的父祖加起来下令屠杀的人数是真真切切以千万计这次赶着五万俘虏攻城二十余日每日只死那一点人确实是有些没意思。
    “天下那么大大蒙古国还有那么多土地没有征服。”帖必烈又道:“大汗不屠城抢下来的地盘又让汉人抢回去白费时日。”
    阿术又随意笑了笑没回答。
    帖必烈还想再说话还没开口被打断了。
    “你别评价大汗的做法了。”
    “好吧。”
    过了一会探马终于回来。
    “报元帅廉希宪领兵到了驻扎在南面四十里的寨为镇全是骑兵有万余匹马”
    “万余匹马?”阿术问道:“多少人?”
    “不超过五千。”
    阿术好生失望。
    廉希宪领兵才从天水境内出来探马就已经探到了。阿术本想突击一场没想到短短三五日的行军路线宋军骑兵硬是走了十余日步步为营并不给他偷袭的机会。
    现在好不容易廉希宪到了另外几路宋军却又退回了各防线继续堵着阿术的道路。
    廉希宪只带几千人来到底是故布疑阵还是真的兵力不足了?
    阿术一时也感到疑惑遂干脆不再去想。
    临机应变好了。
    “帖必烈明日我领五个探马赤军队去攻廉希宪你来强攻巩昌别让城内宋军出城接应援军。”
    “好”
    天光还未亮李丙已经被驱赶到了巩昌城东。
    巩昌城四面原本是各有一万俘虏分为十个千人俘虏队各由蒙卒一个百人队看管。
    最近伤亡很大城东这边的十个千人的俘虏队已经只剩七个了即死了近三千人。
    李丙站在千人队中眼神愈发麻木。
    他的左耳已经越来越痛那嗡嗡的声音还没消失。
    他本来以为还是像平时一样去挖城墙十余日的挖掘经历他已明白大概要怎样才能在壕沟里活下去。要装做很卖力但不能太靠近城墙。但也可能只是因为运气好没被射中。
    但很快云梯被人抬了上来。
    李丙预感到不好看向冯量载。
    “我们”
    号角声突然响起。
    与之前一样蒙军杀了一些人俘虏们向城墙涌去。
    这次不是去挖掘了这次是真的上战抄
    李丙知道自己今天要死在城墙下了。
    他已经能听到最前面那些倒霉鬼的惨叫。
    “啊1
    像是被滚烫的金汁浇死的。
    “我想死得痛快点叫石头砸死我吧”
    “我们能立功的1冯量载大喊道像是在用声音为自己壮胆“我们攻上城头能进八都鲁军当蒙古人”
    李丙只感到绝望。
    “听到了吗?1冯量载又喊道:“我们要立功。”
    他喊得虽大声却已经哭了。
    已经跑进宋军箭矢的范围了他随时会死。
    “我们要立功啊1
    冯量载抬起手努力做最后的激励士气。
    “打赢这一仗我们就不再是驱口像汪总帅一样的汉官们会求情释放驱口”
    李丙只觉耳朵里嗡嗡嗡突然不想再听这些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挣扎就麻木地任由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
    随它去吧。
    “噗1
    血泼了李丙一脸。
    他愕然回过头看去与冯量载那带着泪又带着惊诧的眼神对了一眼。
    一片红雾中冯量载的脖子已经被劈断了一半。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个读过书、会说蒙语的驱口就那样轻易倒了下去。
    李丙本以为他会是数万驱口里活得最久的
    尸体倒在地上李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落在了这一千人的末尾。
    一个骑在马上的蒙卒一手举着带血的弯刀另一只手拉着缰绳驱马在宋军箭矢能射到的交界处来回走动嘴里大喊着。
    “乌日格希1
    当冯量载的尸体倒下去蒙卒依旧没意识到他杀掉了一个会说蒙语的通译。
    他不需要通译。这里也没有通译只有驱口。
    只要挥刀驱口们自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乌日格希1
    又一声大吼蒙卒看向了驻足不前的李丙一刀劈下
    李丙还在发愣。
    “轰1
    一声惊雷砸落在天际。
    “轰!1
    大地似乎震了一下李丙忽然觉得天地清净下来。
    “啊1
    他忍不住大吼一声胸前一痛整个人已被惊马撞飞在地上
    “杀虏1
    巩昌东面永安门大开两千骑袭卷而出绕了一圈径直向远处的蒙骑杀过去。
    又一声雷响之后城头上战鼓大作为出城的骑兵鼓舞气势。
    李曾伯却嫌它还不够响亮大步冲到擂鼓台接过鼓捶用力砸下。
    “咚1
    “咚1
    六旬枯瘦老人这力气竟大极鼓声洪亮声震四野。
    正隔着渭水河道观战的蒙军大阵根本没料到城头上有火炮能打如此之远已是乱作一团。
    正在近处督战的小股蒙军则没料到宋军竟有骑兵会出城来战也是懵在那里。
    “咚!咚!咚”
    李丙终于又能听到声音。
    他左耳还是很疼但已没有了那嗡嗡的感觉。
    仿佛像是那一声惊雷把堵在他耳朵里的脏东西震碎了一般。
    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
    他从混乱中抬起头看去看到了城头上一抹大红色的披风。
    “都是宋人害的。”心头又浮过冯量载这句话。
    之后李丙则是想到了通渭县衙的吏员们。
    “五户丝?不收了往后再也不收了。大娘卖了这布给娃多买两斤肉吃看他瘦的”
    “哪年?蒙哥汗五年?借了一吊钱还欠他五吊?大娘放心吧我看是县衙要治他的罪而不是叫你还钱”
    李丙想着想着便见到一小队宋军骑兵已绕到他这边持着马槊便杀向那些蒙卒。
    俘虏们吓得到处乱窜。
    很快又一队宋军骑兵策马而来大喊道:“放下武器!缴械入城1
    场面依旧混乱。
    李丙站的这个位置处于这批俘虏的最后方不远处便是那督战他们的百余蒙骑与宋骑厮杀的战常
    他一低头忽然看到了方才杀冯量载的那名蒙卒。
    对方已摔在马下正在呻吟。
    李丙于是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支箭矢扑上前扎向那蒙卒的喉咙。
    他是今日唯一一个也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既是为冯量载也是为他的家小报仇。
    血又溅了李丙一脸他才发现破家之仇自己并未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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