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
    刘整反问一声语气颇为不屑。
    之后他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愈发显得孤傲道:“我有灭国之能我本该如王翦灭燕、赵灭楚国;该如杨素扬旌江表平定南陈;该如苏定方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我当如这些名将。”
    那手掌轻轻翻了翻握成拳又松开。
    刘整这才看向李瑕道:“孟少保之后若赵宋肯用我我亦有北复中原之志;今若蒙古人听我建言我早晚可击败你、南下灭宋……国?自古多少兴亡国由人开建亦由人灭亡。”
    “所以你眼里只有自己而无国家。”
    “有何不可?苏秦以才华纵横于诸侯身系六国兴亡所在国重所去国轻。”
    “我没看到你的才华。”李瑕道:“我只看到你一败再败箭滩渡大败北洛水再败河口镇三败。”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你没有信念。你说王翦、杨素、苏定方只知他们有灭国之功却未看到他们背后有一个多强大的国家。再看看你就是棵连根都没有的树想抵御风?你被风一吹就倒一个无国可归之人有根吗?有归属感吗?”
    “我背后站的大蒙古国比你强百倍不止!”
    “那你何不为蒙古死战?”
    刘整默然。
    他本来很想回答李瑕那一句“有归属感吗?”
    ——没有。
    但不好开口只好抬出大蒙古国来表示强横却被一句话顶了回去。
    他握紧了拳感到强烈的不甘与愤恚。
    “我凭什么死战?!蒙古视我如犬马则我视之如国人。赵宋视我如草芥则我视之如寇仇那凭什么要我死战、要我殉节?!
    不错我是败军之将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大可不必拿些莫须有的忠义之言诘问于我你没这资格你亦是乱臣贼子又有何忠忱体国之心?!”
    “我有。”
    李瑕回答得很干脆。
    刘整微微一滞随后骂道:“厚颜无耻。我虽失节不屑学你沽名吊誉。”
    “我确有忠忱体国之心不是对宋国。”
    李瑕说罢抬手一指那被烧成灰烬的麦田道:“你说我沽名吊誉当我说的话是假大空不如先看看这世道看看你亲手烧掉的麦田……”
    “可笑!你也是为将者莫不知打仗便是杀人盈城、杀人满野你知秦灭六国、唐开疆土死了多少人?这算什么?百亩田地?”
    “不错这高陵县的六十七亩麦田、八十一条无辜性命你当然觉得不算什么因为这些年战乱下来死于屠刀下的人以千万计!相比而言眼前这算什么。”
    “你招降的刘黑马又有多清白?南征北讨三十年来死在他手上的无辜冤魂少吗?这天下哪一个为将者手底下干净你要讲仁义你敢说你脚底下没有冤魂枯骨?!”
    刘整话到此处瞪向李瑕又骂道:“休在这惺惺作态当此乱世人不过是二只脚的羊人比牛羊尚且不如死于屠刀下的千万计人也不是我杀的而我若不杀人便要为人所杀。当人活于世只能选择成为刀俎或成为鱼肉我选刀俎何错之有?!世道便是如此!”
    “所以才需要有国不是吗?”
    李瑕反问了一句道:“太平时节我还能勉强理解你们这些把个人利益远置于国家之上的人。但在这个外寇可以肆意地、疯狂无比地残害我们每个人的乱世你们还不能明白个人的力量在外寇面前弱小到何等地步?当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来保护大部分人活得连狗都不如……”
    这些年他遇到的那些在川蜀侥幸存活下来的人都有太多故事。
    当外寇杀过来时妻儿父母在眼前被活生生的剖开、作为胡虏的取乐之物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拦?
    个人无能为力。
    当宋廷不能保护这些人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什么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绝望”了。
    冤无处伸公道无处讨。
    莫说比猪狗不如人如孤魂野鬼般地活着连屁都不是……
    李瑕也说不完那种无国之人的苦摇了摇头又道:“我待北地世侯论迹不论心待你亦可如此。但今日多说一句北人至少皆有心想要一个国他们都在千盼万盼盼有一个像样的国但你没有。”
    “你怎知我没有?!”
    “你自恃才高只想做那无根之木。举世称你刘整军略无双你恃个人才气睥睨万物然后呢?你比旁人活得更像一条狗?而时至今日你还不肯反省满心满眼犹只有个人的利益。自私不是罪人都自私。但你不觉得你已经蠢得不可救药了吗?”
    这也是他不打算用刘整的原因。
    他能从张柔保护学术、刘黑马为民求情、以前那些北地文人努力立汉制这些事上感受到一个类似的信仰——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来结束乱世。
    而刘整没让他感受到有这个信仰……
    因此李瑕确实是在认真地问。
    他是真想知道刘整是否觉得自己“蠢得不可救药”了。
    这句话问完刘整已是脸色涨红额上爆起青筋。
    他不认同。
    且被这个“蠢”字侮辱到了大怒。
    但因身为俘虏无法暴起杀了李瑕一时还未组织言语反击只好握紧拳头。
    “风凉话说得够了!”刘整怒吼道:“不是我背弃国家是国家背弃我!”
    ……
    在夏阳渡刘整的二子刘埏面对宋军将士的诘问激动地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不愿多听一句那些未经历他人苦的人站在道德高处指指点点。
    刘整没有割掉耳朵。
    他不年轻了没那么冲动。
    今日他来见李瑕要保住长子、要保住嫡系还带着某种不甘愿。
    不甘愿就此去死还想一展才华。
    最后被李瑕那认真探讨的神情激怒了。
    “是宋廷先背弃我!说克敌营通敌但在克敌营通敌之前赵方便已留下遗训要赵范、赵葵杀我们你们从来就没把我们归正人当作自己人!”
    刘整说着一把拉开自己的衣襟显出伤痕累累的身躯。
    那些旧伤痕如沟壑密密麻麻……
    李瑕也是上过战场的一看便知这些都是二三十年的老伤了。
    也只有还只是小卒或校将之时才能受到这么多伤当了将军、大帅有了精良的盔甲与亲卫与小卒时完全不可比。
    从这些旧伤之间仿佛能看到宋金争战之末、宋蒙争战之初是何等惨烈。
    “绍定六年光化之战随孟少保战金将武仙大胜俘敌七万我随张将军阵斩武天锡重伤四处;”
    刘整重重在胸膛肩膀上点了四下。
    “当年九月葵州之战我渡堑登城先取信阳伤七处。随孟少保杀入蔡州亲眼见孟少保将完颜守绪尸体一分为二灭金;
    端平三年江陵之战我们连破敌二十四座营寨抢回被俘百姓两万为此身中两箭;
    嘉熙元年黄州之战……
    嘉熙二年襄樊之战……
    嘉熙三年夔州之战……”
    一个北归人在二三十余年的战事间从小卒成为将军要受多少伤?
    刘整指点着身上的伤痕愈发不甘、愈发愤恚。
    “你年纪轻轻就封郡王而我为宋廷立的功、受的伤比你多得多了!我每出谋划策即被否定但有功劳即被隐瞒不发凭什么再为宋廷效死?!
    直到我想明白了。箭滩渡我便是胜了又如何?能得到我该得的?反而恰是我保存实力宋廷才不敢惩戒我……我如何想明白的?吕文德做得凭甚我做不得?!”
    “……”
    刘整捶首顿足说了很久。
    最后以通红的双眼瞪着李瑕眼中犹有傲色。
    “说来说去我可谓利剑有人可提利剑荡平天下有人只恐为利剑所伤。你李瑕可有孟少保之英雄气慨?敢执这把利剑否?”
    刘整不像是来求降的反而像是来给李瑕一个承诺。一个“用我可为你荡平天下”的承诺。
    李瑕腰间就悬挂了一把剑。
    他拍了拍长剑却是道:“这不是利剑的问题而是我们为何拔剑的问题。”
    刘整眼底隐隐有些希冀的目光像是某种野心又死灰复燃听到这句话再次愕然。
    “我拔剑志在建一个强盛王朝给许多如你这般无根漂浮的人一个归属感。而你将个人荣辱看得太重骄傲而固执。像一把只想沾血的剑我怎么用?”
    “你不敢……”
    “我是不敢、或是不欣赏你你心里清楚。”李瑕道:“从头到尾你说的只有才华、委屈。你太傲太固执死不悔改。我不会用你。”
    一句话刘整愈怒。
    他握着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最后眼中依然有不甘之色。
    “你不必诈我我儿正攻潼关……”
    “你若愿意说服他们投降我会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你若不愿我去击败他们。此事你考虑当然等他们面对我的兵马了他们也自会考虑。”
    李瑕又看了一眼刘整腿上溃烂的伤口又道:“至于你时日不多了好好想明白吧。”
    他转身便走。
    刘整却已怒吼道:“李瑕你别太狂了!你早晚会后悔没有招降我天下帅将之才少有能与我……”
    “还不明白吗?”
    李瑕回过头微微喟叹。
    “今日见你不是为了招降你。见你因为你是这个南北分裂、这个无数人无国可归的时代的缩影。你毁于这个时代我很为你可惜。”
    他迎着刘整愤怒的目光走上前。
    “我批判不了你与宋廷的对错我要做的是改变这个糟糕的时代。我从你的经历里探讨着它糟在何处为何如此糟糕思考如何改变它……这些才重要因为天下人都想要一个能给他们归属感安全感自豪感的国这才是大势所趋浩浩荡荡无可阻挡。我们为何而战?胜负因何而定?答应皆在其中。而你一直在乎的军略才华相比而言不值一提明白了?”
    “不值一提”四字入耳刘整瞳孔一震已是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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