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河口镇的道路是由北向南。
    沿着道路边有一条新修的水渠水渠两边尽是麦田。
    六月是冬麦熟的时候白日刘整策马狂奔便见到了这关中情景正是“六月麦黄香满塬”。
    而此时夜风吹来犹能嗅到麦香阵阵。
    虽还未遇到一个人却已能感受到丰年的喜悦。
    刘整放缓了马速任一队队骑兵像流水一样从身旁淌过。
    偶尔能听到几句对话未必是蒙语军中色目人也很多刘整虽听不懂但完全能感受到那话语里的淫邪之意。
    那种呼之欲出的、想肆意宣泄的强掳欲望如野兽般危险的气息弥散在周围伴着汗味与血腥味。
    心中有些愧疚与不忍让刘整在这一刻驻马不再前进。
    他的四子刘垓驱马过来问道:“父亲可是有不妥?”
    刘整摇了摇头喃喃道:“贾谊三年谪班超万里侯。何如牵白犊饮水对清流?”
    刘垓听得懂这诗的意思贾谊被贬长沙三年班超离家万里才封侯哪比得上回乡自在?
    但再看作这诗的是何人?
    李白又何尝放下过仕途的抱负?
    知父莫若子刘垓知道他父亲心底根本就不是在羡慕田园生活而是在抱怨封侯太难。
    惨叫声响起打碎了这份和平安宁的夜。
    “啊!”
    刘整眼睛中的惆怅散去再次显得坚决抬鞭指了指前方道:“看此为乱世寻常百姓不过是刀俎下的鱼肉生为男儿合该万里封侯!”
    “父亲教诲的是。”
    刘整眼神更冷硬驱马上前。
    方才那一瞬间的软弱与迷茫没有了他是名满天下的赛存孝当有盖世功业。
    前方的杀喊声愈发响亮。
    但似乎有些不对……
    “额秀特!”
    “额秀特……”
    刘整、刘垓对视了一眼刘垓还在发愣刘整已大喝道:“有埋伏!”
    有骑兵冲到道路边目光向前移去。
    月光下只见道路上的马匹如流水马上的骑士偶尔回过头来眼中带着贪婪而残暴的神色还未来得及褪下与火把相映。
    已有弯刀被扬起迫不及待要向镇上的百姓炫耀武力。
    更前方是激射而来的弩箭。
    “呼!”
    破风声很响。
    弩是巨弩八牛弩三弓床弩。
    箭杆很粗比人的身量还长。
    这样的床弩需要两个力士推动绞轴三张大弓同时射出弩箭射程可达一千步。
    “噗!”
    “噗!”
    “噗……”
    激射而出的弩箭先刺穿了一个色目人的面颊。
    那箭头比他嘴还要大径直撞爆了他的整张脸血液飞溅的同时弩箭已刺透了第二个蒙古汉军的脖颈将其整个头都击落。
    几乎同时第三个蒙卒的手臂已被击碎血肉横飞……
    弩箭便这样一路激穿了近十个蒙卒的身躯最后钉在一匹惊马的前胸上。
    一座牌楼立在镇子入口处牌楼下一列列宋兵已执盾、执矛杀出。
    他们的人数显然出乎了蒙军的意料。
    出发前探马已打探过说镇上只有二十余巡丁但此时看去竟是有上千人不止。
    “有埋伏!”
    “……”
    “灭虏!”
    “杀!杀!杀!”
    三声呼喝一则壮气势二则慑敌兵三则整理节奏。
    第一声“杀”字喊完宋兵们已冲至蒙骑身前第二声喊完长矛已蓄满了力。
    “杀!”
    随着最后一声呼喊长矛已斜斜齐刺。
    “噗噗噗……”
    ~~
    刘整的嫡系都交给了长子刘垣身边仅带了两百余的亲兵。
    而从北洛水带出的三支探马赤军有两支分别去了清河镇、枫林镇今夜还有一支跟在他这边。
    突然临战那蒙古千夫长昂格尔也很快做了应对立即鸣金带着还能跑动的兵马便向北面撤去。
    刘整作为“成都府路兵马都元帅”名义上是代替当年纽璘的地位自是能指挥这些探马赤军。且蒙军素来兵法森严各个千夫长进入关中以来虽有态度傲慢的至少都还听他调度。
    但此时刘整却是不急着指挥丝毫不作喝止任昂格尔领兵先撤。
    他拉着缰绳驱马退了几步回头向北面望了一眼略作思量。
    河口镇并非设伏的好位置。
    宋军是在河口镇设伏而非在更北面的官道可见也是从南面匆匆赶来的或许是长安守军……不对长安守军擅离防线的可能性很低更可能是李瑕回师了。
    董文用、董文忠又没拖住?
    无论如何李瑕军中是有骑兵的。哪怕没能选到更适合的设伏点既已能搬出八牛弩骑兵绕后包围也不难
    “探马赤军从两侧走!”刘整遂大吼一声“督标营保持阵列随我断后!”
    “喏!”
    刘整的两百亲兵都是他从邓州带出来的骁勇能马战、能步战、能水战领命之后便稍撤出了一段距离以保证不被冲散。
    他们重整好队列只听北面呼喊声大作。
    之后昂格尔的那杆旗帜似乎倒了下去。
    刘整不慌不忙转向通译问道:“在喊什么?”
    “你们逃不掉了已经被包围了不想这么快去见长生天的的话放下武器投降……”
    刘整讶道:“那些蒙语是在喊这个?”
    他驱马向前又看了一会隐约可见到北面还在厮杀那些骁勇的勇士并未投降。
    但已能在月光下看到一杆高牙大纛远比一般的将旗要大杆顶上还有一团旓。
    刘整会辨旗不用看字已知这是李瑕的王旗。
    他毫不犹豫拉过缰绳就走。
    “向东撤!”
    马蹄进麦田。
    秸秆上顶着沉甸甸的麦穗已落在地上之后又有马蹄踏过三百余骑很快穿进麦田。
    “火把给我烧了!”
    “呼……”
    火势腾起渐渐袭卷成一片火海。
    刘整看也不看身后的大火不断赶马向前。
    周遭全是哗啦啦的声响马匹拨开麦穗扬起纷纷洒洒
    竟显得颇为好听。
    身后的大火则照亮了半边天空。
    当向东奔了近十里远远又听到了杀喊声。
    刘整知道那是去往清河镇劫掳的那队探马赤军也被李瑕包围了。
    他没再试图去救而是马上推翻了之前的所有战略决定放弃往长安的计划。
    只能赶回潼关与刘垣汇合寻机攻下潼关杀出关中了……
    奔了许久刘整领人向南拐去很快看到了清河。
    向导已不见了他对地势并不熟悉但只要顺着清河而走便能抵达渭河再顺渭河而走可抵潼关。
    河中波光粼粼刘整边骑马边想着这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的计划脉络太清晰了。
    攻长安、东渭桥、高陵县、渭水、清河……全都是有迹可循。
    之前当李瑕犹在南阳关中空虚。
    现在情况有变现在李瑕有兵力设伏。
    正想到这里突然前方响起一声大吼。
    那是麦田的尽头清河有个拐弯处树林中已杀出了许多人影。
    “刘整狗贼!你爷爷已在此等候多时!”
    “嗖!”
    先放箭的竟是刘整。
    他不等对方的弓弩射出已张弓搭箭循着那呼喝声来处一箭射出。
    “噗!”
    对面一声惨叫的同时箭雨已袭过来。
    “嗖嗖嗖……”
    刘整已俯下身子收了弓一手抬起长刀一手拿了盾牌保住马身继续往前冲去。
    ~~
    世人知他刘整善于骑射却不知他到了何等地步;世人知他取信阳却皆以为是信阳城易取。
    少有人想过换作自己做不做得到。
    李瑕便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但也从来没有只带十二人去取城最少的一次也带了千余人。
    而当年刘整取城便连孟珙事后得知也是大惊。
    信阳并非易取刘整也不是运气好只不过是他做成了的事落在旁人眼里永远都显得轻易。
    他总是被小瞧或也正是因此身上便有股愤怒的气质。
    此时怒气上涌刘整迎着前方挺枪杀来的宋军将领一刀斩下。
    “铛!”
    火光四溅。
    马匹继续向前掠过那个将领刘整横刀一扫劈死两名、逼退三宋兵纵马撞开一人径直冲破对方防线。
    之后他勒马绕了一圈复又杀了回来救刘垓与部下。
    “杀啊!”
    ……
    远处的麦田上还有火光。
    河边已躺满了尸体。
    刘金锁其实并不是在此“久候多时”而是看到火光要来补防的路上正好遇到刘整。
    马匹也没带兵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只有三百余人刘金锁毫不犹豫就堵了上来。
    战了许久之后他双手持枪吃力地挡住刘整的数次劈砍已是虎口绽裂双手血流不止。
    “狗贼去死!”
    一名宋兵大吼着冲来长矛直刺刘整。
    刘整先是一刀劈在那宋兵身上又迅速挥刀重重砸在刘金锁肩上将他砸倒在地驱马便撤。
    “走!”刘整大喝。
    他已救出了刘垓不肯恋战撤马便走。
    “咴??!”
    战马才转身却是一声惨叫只见方才那宋兵竟是又扑上来挥刀猛砍他的战马。
    刘整又一刀挥下直劈进对方的皮甲而战马受惊已飞快狂奔起来。
    那宋兵却是一手握住刘整的刀柄一手持刀继续劈砍战马。
    刘金锁翻身而起大吼道:“邹老四你他娘松手啊!”
    邹老四是他的亲兵此时却还捉着刘整的刀杆不肯松手被那战马拖着在地上生磨。
    刘金锁连忙领着人追上。
    追了许久只见邹老四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成了。
    刘金锁上前便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叫你放手不放手!”
    “狗贼……烧……烧麦子……”
    “是你家的麦子吗?你他娘的你不是扶风人吗!”
    刘金锁一边骂一边捂着邹老四的肚子伤口太大血已是止不住了。
    再低头一看只见这个小亲兵已断了气刘金锁只好站起身来再去寻刘整的踪迹。
    “将军死马在这里!”
    之后便是“噗通”两声有人跳进了河里……
    ~~
    清河汇入石川河石川河又汇入渭河。
    天光初亮时河口处有一艘商船摇摇晃晃。
    “噗通。”
    “噗通……”
    一具具尸体被丢进了河里。
    刘整走过满是血的甲板扫视了一眼下令道:“出发。”
    他麾下已只剩三十六人。
    但都还是精锐昨夜纵马奔到河口便抢下这艘船等他。
    而他的战马虽死却也找到了一个小舟顺着清河入石川河最后进渭河果然找到了刘垓与部下。
    这便是邓州骁勇的精锐程度……
    船只随着渭水而下。
    刘整打算到潼关找到嫡系兵马而之后已不能再保全实力必须血战攻下潼关才有在这乱世立足的资格。
    “父亲。”
    “又有何事?”
    “后面有个小竹筏追上来了。”
    刘整转身走到船尾向河面上看去却只见到一只空空如也的小竹筏。
    “没人?”
    “也许只是两个渔民吓得泅水走了……”
    刘整放下弓漫不经心点头应了。
    他此时才终于可以回顾整场战事两次中伏一次败于张珏一次败于李瑕竟是将一万兵力全折损在关中以内了。
    他看似有攻入黄河这一路兵马的统率权其实真正做主的却是阿合马。
    而这一路又只是攻关中的四路兵马之一。
    他刘整并非是全局统帅故而有此之败。
    “仪叔安误我阿合马不肯听我言。善战者不能统领全局可叹!”
    “父亲孩儿觉得……船好像是在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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