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骏马奔跑着跃过散落在战场上的烈火直奔到了落石前。
    前方的山道已被堵死。
    它抬起前蹄发出一声悲鸣。
    “咴??!”
    好在山崖上抛下的木石并没有向它袭来。
    它的主人已葬身在山道当中
    几个蒙古汉军士卒吃力地扶起汪佐臣的尸体想要向东面退回。
    木石再次向他们砸下。
    “嘭!”
    马德喜闭上眼不再去看汪佐臣那被砸烂的尸体。
    他转身又逃脚步踉跄。
    向东奔了数十步听到前方有同袍在大哭。
    “投降了!别打了!别打了”
    马德喜愣了愣。
    打?宋军的人影都没见到。
    他摔坐在地上懒得再爬起来折腾了一日一夜太累了。
    “死就死吧。”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同袍涌来冲着山顶哭喊。
    到了中午他们汇聚成了三百人。
    其中有人是从更东面跑来的说是几里地之外不停有木石砸下根本不敢过去全然不知前方的大军如何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十里山道间只剩下他们了。
    马德喜更感绝望大声跟着同袍叫喊希望能早点结束这一切。
    “投降了!别打了”
    “投降了啊!”
    山道连绵向东三百余里不时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盘道山下有六百余人也在齐声大喊。
    在他们所聚之处前后各四五里犹有火球砸落。
    宋军的攻势已持续了一日一夜凡有敢攻山、敢探头的都已死了包括他们的主将。
    四万人被切割成四十多段士卒不停逃命最后躲在一处完全不知战况。
    敌人有多少?友军剩多少?
    无人敢去探。
    抬眼只见高耸的大山。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以及居高临下的宋军。
    无助绝望。
    有士卒仰头捧起水囊却没有一滴水落下。
    西汉水就在西面几里之处但不敢过去。
    他只好无力地放下水囊继续大喊。
    “都投降了啊!”
    “”
    直到黄昏时分。
    有号角声在群山中响起格外悠长。
    士卒们大骇迅速抱头缩到山崖边。
    良久那悠长的号角才停歇下来。
    但没见到宋军攻势持续了两日一夜的攻势反而停了下来。
    接着远处又响起一声号角依旧悠长
    整场伏击战李瑕没有太多的全盘指挥因为祁山道的地形长而险并非排列成方阵战斗。
    因此战前他已将所有的地势勘探清楚、做好了计划战时便可由各个伏击点独立指挥。
    话虽如此李瑕依旧有全盘统筹的准备。
    他命两百民兵分散在六百里蜀道的山林间不需做别的只管吹号角。
    两日一夜只吹响过三次号角。
    开始伏击时一次随着大炮的轰鸣号角声起将开战的信号传递过去。
    之后是入夜时分提醒各伏击点抛放石脂火球照亮山道防止蒙军趁夜攻山并让士卒开始轮替休息。
    最后一次便是此时即伏击开始后的次日傍晚。
    悠长的节奏意味着开始接受投降。
    但如果还有试图反抗的敌人相应的伏击点也会以短促的号角回应请求支援围剿。
    并没有。
    悠长的号角远远传开之后又传了回来
    对于陆秀夫而言这声音如同天籁。
    他请命与高年丰一起去受降在腰间绑上绳索往下攀。
    到了半山腰高年丰开始大喊勒令山下的蒙军汉军解下盔甲、放下武器并让他们将马匹绑在山道边
    “记住!你们当中若有一个人敢藏着武器所有人都死!”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山道上的武器渐渐堆高。
    高年丰这才大吼道:“好了!全都退到两里之外抱头蹲好!等明日天明!对了你们有口粮分着吃!不许哄抢明日押解之后会给你们吃的!”
    他们并不急着押解俘虏。
    只要占据着制高点在这种地势当中俘虏跑不了。
    这夜要做的是让麾下士卒们收缴武器、盔甲之后吃好休息好治伤等到天明再押解饿得更没力气的俘虏。
    陆秀夫清点了一整夜天光微亮向李瑕禀报了武器数量。
    末了他叹息道:“一千五百人仅存三百余俘虏是否杀伤过甚了?”
    “不是这么算的。”
    李瑕睡了一觉起身揉了揉眼道:“我们这里是尾敌军总想着能冲出去比如汪佐臣。故而杀伤多了些其余伏击点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陆秀夫掐指算了算喃喃道:“节帅两日间杀伤近两万性命如何忍心?”
    他并非在质问而是请教。
    “如何忍心?”李瑕揉了揉脸似因刚醒而显得有些木讷道:“我亦不忍无可奈何而已。”
    说罢他招过高年丰与搂虎命他们去押解俘虏。
    陆秀夫再次请命一起去。
    李瑕道:“也好你们去吧能救的就救。”
    陆秀夫不解又问道:“两百将士都下山了节帅不亲自去吗?”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就不去了”
    押解俘虏并不难用绳索将人绑成一串而已。
    陆秀夫正记录着俘虏们的姓名、籍贯忽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救我”
    他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块大石下压着一名蒙古汉军。
    陆秀夫起身正要抬脚向那边走去。
    “噗!”
    一名士卒已上前一刀结果了对方。
    陆秀夫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高年丰按住他的肩。
    “陆知县继续录名吧。”
    “那人”
    “伤太重了救了不划算。”
    “哪怕不能再上战场川蜀亦缺人口、缺劳力。”
    高年丰道:“大帅说了能救活的可以救注定救不活的了结了。”
    “可方才那人我还未看他伤”
    “那人还用看吗?我们要看押两到三倍于我们的俘虏还请陆知县动作快些。”
    高年丰淡淡说了一句似嫌陆秀夫这文官太麻烦转身便走。
    “压在石头下的就不用搬了活不成。”
    “噗噗噗”
    陆秀夫听着周围不时响起兵刃入肉的声音无奈地闭上眼。
    他此时才知李瑕那句“能救的你就救吧”是何意才明白李瑕为何不亲自来。
    哪怕他会一点医术这里有太多人是他根本就救不活的。
    不远处马德喜老老实实伸出手任由宋军士卒捆住。
    他与二十余个同袍被绑成一串拉去清理战场不做任何反抗。
    走过陆秀夫身边时他也听到了那番对话。
    马德喜并未因陆秀夫的态度感动补刀受伤的敌兵是战场上的老规矩了。
    受降时谁会要伤兵?
    所以当知道要败了若想活下去最好不要受伤
    又到了傍晚。
    一场伏击战的第三日已过去。
    李瑕把驻地从山顶搬下来以方便传达命令。
    有两个伏击点的将士已聚集到他的营盘。
    宋军也有伤亡但居高临下折损并不多偶有些守山的被偷偷跑上来的个别悍兵用箭矢射中。
    六百兵力押解着一千三百余俘虏清理战场以蛇吞象一时显得十分吃力。
    陆秀夫见此情形也明白目前实在是无力救治重伤的俘虏。
    但禀报过事务他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
    “今日有个受伤的俘虏遮掩着伤势也不怕破伤风。分明已告诉他们轻伤我们会救治。”
    “因为他想活。”
    李瑕随口说了一声低下头再次标注着地图。
    他没有大胜后的喜悦已开始思忖下一步的计划。
    陆秀夫叹息道:“战场过于残酷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李瑕手中的笔悬停在了巩昌的位置良久问道:“前两句是什么?”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那便是了。”李瑕道:“你派人去把辎重队与民壮招来看管俘虏不急可等明日再安排眼下祁山道只怕还未通。”
    “是。”
    “去歇了吧你两夜未睡。”
    陆秀夫起身掀开帐帘却又停下脚步。
    “嗯?有事?”
    陆秀夫回过身问道:“节帅不打算带我去陇西?”
    “你猜到我要去陇西了?”
    “不难猜我审问了几个俘虏汪良臣倾巢而出陇西兵力空虚。”
    “他出兵时也是像我此时这般想吧哦不打算带你去。”李瑕道:“之后此间需要你做的事还有很多。”
    “那我可否向节帅讨教兵法?”陆秀夫作揖问道。
    他知道眼下大战方歇但祁山道消息传不过来其实是李瑕最空闲的时候
    语置他又自嘲了笑道:“我过于叨扰节帅了”
    “不觉得你叨扰。”
    李瑕道:“相反我非常欣赏你坐吧全军将领都只想要胜求的是结果。唯独你始终在问胜的因由如何胜、为何胜、胜之后又如何故而我说唯有你往后能帮我坐镇。”
    “惭愧谢节帅体谅。”
    “至于兵法我不会。以前还有个很错误的认知。”李瑕自嘲道:“刚打仗的时候我心里把士卒的战力按数值来排。”
    “数值?”陆秀夫不解。
    “比如蒙军战力八分宋军战力五分当时大概是这般排的。后来我发现不能这样又加上了属性比如蒙军擅平原野战宋军擅山地守城。”
    陆秀夫愈发不解皱眉沉思喃喃道:“数值?属性?颇直观。但有何不妥?”
    李瑕道:“近来我发现数值与属性还有人数它们重要但概括不了战力士卒首先是人要吃喝拉撒、有七情六欲。打战时憋着一泡尿没撒都可能影响到战力。想死战、想投降说不准的时时都在变化将军是在管上千上万人的心态。所谓‘兵无常势’我到近来才理解这句话没有恒定的强或弱只有某一刻的强与弱。”
    “故而我们到祁山道设伏便是为了在这一刻远远强过敌人?”
    “这一战决定胜负的不在于伏击开始之后而在于之前。我们的士卒搬运笨重的军器攀上高山忍受着野兽的窥探、蚊虫的叮咬餐风饮露在山林间起砲、挖洞、砍树太苦了。”
    陆秀夫深有体会挠了挠脖子道:“两月有余着实是太苦了。”
    他指甲划过之处满是被虫咬出的红色胞点。
    不仅他一人如此八千余士卒个个如此因蜱毒丧命者有十三人。
    至于摔下悬崖丧命者有五人
    “这不是兵法。”李瑕道:“这是他们有付出就有收获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我们胜不是理所应当吗?”
    陆秀夫道:“但是节帅以奇谋引汪良臣来这是奇谋。”
    “不是奇谋。”
    李瑕道:“我确定了要在山地上打先定好这个小目标开始想如何实现?引诱敌人来。再想敌人为何要来?因为有机会。那就让他们相信有机会就这么简单。”
    他神色郑重了些。
    “我还没有实力而没有实力却想碾压敌人是偷懒是心存幻想。别这么做老老实实地花费力气去计算去准备最后达到以长击短之目的。我每次打仗都是这个思路每一次都是。这不是奇谋不要再说奇谋该是‘本分’二字。未战而先算是将领的本分是对士卒们负责。”
    陆秀夫看着李瑕难得郑重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
    “谢节帅指点。”
    “别谢我要谢的都是些很简单的名言‘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李瑕说了几句最后道:“一直以来我都是遵循这些简单的道理它们一直就摆在那里告诉我们该如何胜利。只不过人们总是太容易忽视了它们。”
    陆秀夫起身行礼道:“我明白了。知道易信道难。信道易行道难。行道易得道难。得道易守道难。”
    李瑕道:“我能行道闻云孙能守道故而我佩服他。你呢?”
    “节帅自谦了。”陆秀夫不回答笑了笑。
    李瑕也笑了笑。
    他知道陆秀夫听进去了。
    而之所以说这些李瑕其实乐于分享自己的经验互相帮助对方成就。只是从来没多少人愿意听人们更喜欢“得到”而不是“得道”。
    当然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陆秀夫是凤毛麟角一般人则不需要个个都效仿他、比肩他的成就能一起沐浴在胜利的喜悦中就足够了。
    总想学再多总想出类拔萃也太过辛苦。
    简简单单的快乐也很好简单也有简单的可爱。
    偶尔遇上三两知己推心置腹聊上几句彼此笑笑也就消解了心中的孤独感。
    陆秀夫出了帐负手而立良久相比往昔他似乎坚韧了许多。
    远处马蹄声起有高呼声传来。
    “中军统领熊山率两百将士押解八百俘虏归营!”
    山谷间的士卒们再一次欢呼。
    “万胜!”
    “万胜!”
    “”
    陆秀夫抬眼看向远处的火光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之前太狭隘了战前还怕世人说起这一战会说“运气真好”。
    当时他的不忿在于怕世人轻视了八千将士的竭尽全力轻视了勤奋的力量。一如他寒窗苦读、年少中榜之时。
    但此时陆秀夫释然了眼神中又多了份对世间的温柔。
    一点轻视从来不算什么勤奋的力量一直都能被看到或多或少但从来没被忽视过。
    恰是如此八千士卒才甘受辛苦最后战胜了四万大军。
    李节帅又何曾不忿过什么?
    始终坚定如初继续竭尽全力方可谓心志坚韧。
    “这份心志又是来自哪句‘名言’呢?”陆秀夫不由心想。
    他回过头看去帐中的烛光映出李瑕的身影犹端坐在案牍间身板笔直。
    于是陆秀夫脑子里过了许多句话。
    到最后他缓缓喃喃了一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帐帘忽然被掀开李瑕走了出来。
    “节帅。”陆秀夫拱手因方才的想法又有些话想说。
    “站着做什么?难得将士们高兴庆功便是。”
    李瑕却只拍了拍他向前大步而行笑喊道:“熊山!再报一遍俘虏了几人?!”
    “大帅!”
    熊山翻身下马几乎是大吼出来。
    “末将两百人俘虏了八百人!”
    李瑕问道:“可还觉辛苦?”
    “大胜了!不辛苦!”
    山谷间又是一片欢腾。
    “万胜!”
    见此情形陆秀夫心中种种如对战场残酷的感伤、对往后局势的忧虑、对为人处事的思考已全被抛开。
    胜利才最能鼓舞人心。
    何必想那许多?
    合该是“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
    他遂也大步上前与士卒们一起欢呼。
    “万胜!”
    喊声回荡了很远很远更东面正在驱马赶来的宋军将士们抬起头不由加快行军速度同时跟着欢呼。
    “万胜!”
    这个夜里若有人能从天空俯瞰这四百余里山谷方能见识到八千人吞下两万余战俘的情象。
    蛇可吞象。气魄足亦可吞山河
    ------题外话------
    感谢“如意如仪”的盟主打赏更新时间又越来越晚了还请见谅还有一位盟主的加更会放在明天感激你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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