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这一声喊隔了一百年。
    从一个只会调皮捣蛋的小胖墩到如今垂垂老矣的老人跨越了一百年的光阴数万日的日升月落无比漫长。
    墨倾垂下眼帘看着面前跪地的老人。
    他身上早无年幼时的痕迹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昔日的同伴仍是记忆中意气风华的模样醒来后的时日她如身处梦境。但眼前这老人的一声“师父”将她生生拽入了真实。
    周围开始骚动。
    周开景、梁绪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温迎雪眉眼一压眸中杀气迸发。
    “什么情况?”
    “村长老糊涂了吧。”
    “他师父哪怕在世也该一百多了哪能是这么个年轻的小姑娘。肯定是脑子不清楚了。”
    ……
    他们小声嘀咕。
    墨倾上前一步没有一丝紧张局促坦然地俯身将墨一停扶起来。
    她在墨一停耳侧说:“进去说。”
    墨一停虽然年过百岁但耳聪目明神志清醒跟墨倾说了声“好”然后就带着她往里屋走。
    眼看着他就要丢下这一堆事跟墨倾离开了有些人等不住了。
    梁绪之:“村长。”
    周开景:“咱们拜师仪式没结束呢。”
    二人围了过来小声劝说。
    墨一停顿住目光往下落到地上那一滩水渍上。
    茶碗的碎片已经被收拾了但水痕还在。
    他抬眼视线落到静站着不急不躁的温迎雪身上顿了顿说:“吉时已过拜师仪式暂停日后再议。”
    他声音苍老却满是威严。
    跟那些老眼昏花、五官衰退的老人比他明显不一样像要年轻个一二十岁。
    梁绪之急了:“可——”
    周开景拉住了梁绪之轻轻摇头随后跟墨一停说:“是。”
    在竹舍村里村长墨一停就是权威。
    中断拜师现场无非是得罪媒体和观众但违抗墨一停竹舍村九成的人都不会同意。
    毕竟——
    村里除了那些碍于颜面必须到场的有几个会来看梁绪之收徒呢?
    ……
    墨一停带着墨倾离开后整个现场都炸开了锅。
    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
    弹幕跟疯了似的。
    【我看村长吐词清晰神志正常啊怎么会叫墨倾师父?】
    【村长也有师父啊有来头吗?】
    【忘了在哪儿看的八卦好像是一个传说中的神医。】
    【我也听过那个神医的故事。】
    【墨倾也很不正常被这么一有威严的老人跪下叫师父她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诶?】
    【抗议!凭什么中止!对温迎雪不公平!】
    【温迎雪太冤了吧。人生光辉时刻全被墨倾破坏了。】
    【谁去扒一下墨倾?我很好奇她是什么人。】
    ……
    网友的信息渠道是万能的。
    不一会儿就有人跳出来说“墨倾和温迎雪真假千金那些事”写了一个小作文描述得绘声绘色、好不精彩。
    小作文顿时被疯狂转载。
    【什么传奇离谱狗血的故事这么俗的真假千金梗也能照进现实?】
    【也就是说墨倾处心积虑抢‘墨家女儿’这个身份结果后来墨家一调查发现真千金是温迎雪?卧槽好精彩。】
    【以前抢爸妈现在抢师父墨倾跟温迎雪有仇吗?】
    【墨倾太不要脸了。】
    【高下立见还用说吗?】
    【一看就知道墨倾不是好东西。】
    【心疼温迎雪了。】
    ……
    *
    在网友把墨倾喷得体无完肤时墨倾跟着墨一停来到他的书房。
    周开景和两个年轻人尾随。
    “你们都走吧。”墨一停跟他们说“我要跟她私下聊一聊。”
    他现在还因久别重逢而激动到战栗。
    但是没有表现出分毫。
    “村长你总得说一下她到底是什么人吧?”周开景眉头拧紧“不然我们不放心。”
    墨一停顿了下。
    先前一时激动当众叫了墨倾“师父”但现在再说墨倾是“师父”显然说不过去。
    说出来也没人信。
    于是墨一停改了口:“我师父的后人。”
    墨倾站在一旁听到这介绍抬手摸了摸鼻子。
    她大概是有丝分裂吧。
    “原来是这样。”周开景警惕散了几分。
    若是如此那墨一停当场跪下叫师父大概不是冲着墨倾而是墨倾的祖先。
    这样就说得通了。
    墨一停说:“走吧。”
    “是。”
    周开景颔首。
    他跟两位年轻人做了个手势然后三人就一起转身离开了。
    他们一走墨一停就拉着墨倾进了屋关上了门。
    “师父。”
    墨一停抓住墨倾的手望着她年轻的容颜仔细打量着眼里不自觉泛起了泪花。
    墨倾上下扫了他一眼问:“白捡?”
    “师父我是白捡啊。”墨一停连忙说然后解释“我现在叫墨一停是墨副官给我改的他说谁捡的跟谁姓是你们的传统。”
    墨倾:“……”传统个屁。
    可很快的又觉得好笑。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她是墨副官捡的也跟着墨副官姓所以真要扯什么“传统”确实没太大的毛病。
    看了眼面前的老人墨倾在心里叹了口气。
    接受是接受了。
    但是对她而言一眨眼功夫小胖墩变成个老人她难以适应。
    想了想她指了指椅子说:“坐吧。”
    “您先坐。”墨一停说“我去给您沏茶。”
    墨倾眉一竖语气微凉:“我让你坐。”
    “好的。”
    墨一停立马乖乖的。
    他转过身走到椅子前坐下了坐姿规矩得很像个见到老师的学生。
    墨倾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叠着腿斜眼看他。
    感觉怪不对劲的。
    这半年她翻遍了历史资料能找的都找了没一个活人。
    忽然蹦出一个还在世的反倒是有些别扭了。
    顿了须臾墨倾问:“你是怎么成为村长的?”
    “回师父是江先生让我当的。”墨一停回答“他让我好好管理村子教人医术、种植药材将中医药学发扬光大。他还说……”
    墨倾心一紧:“说什么?”
    “他还说”墨一停望着她眼里有光“如果我命够长没准会再见到你。”
    “……”
    墨倾怔住。
    在他们身后右侧的窗帘晃动了下。
    “我长大后以为他是在哄我没想到……”墨一停提及这个眼里又泛起了泪光“他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又见到你了。”
    他此刻就像一个活脱脱的孩子。
    “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墨倾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蜷缩起来“你详细说一说。”
    墨一停抹干了泪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好。”
    墨倾沉默地听着。
    “你走那一年我才八岁。”墨一停说“江先生他们没有告诉我很多事。”
    “我就记得你走了一个月后江先生和墨副官开始选址说要建一个村庄。找了有三个月吧他们选在了这里——这地是他们找政府特批的。”
    “这里荒无人烟就住了两户人家也都搬走了。”
    “江先生亲自绘制的村落图纸规划了每一片地的使用。第二年咱们村有了大致雏形江先生让我跟阿悄就住在这里好好管村子。”
    “之后我就一直待在村里再也没有出去过。”
    墨一停说完了用眼神询问墨倾。
    墨倾轻锁眉。
    难怪这村子一草一木皆合她心意……
    他说过“会实现的”。
    他做到了。
    哪怕他不在了他照样给她完成了心愿。
    墨倾继续问:“后来呢?”
    “江先生他们……”墨一停眼里浮现出哀伤和悲痛“再也没来过。”
    “有消息么?”
    “有。”墨一停点点头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我在村里待了半年后得到江先生去世的消息。”
    “去世?”
    墨倾眼皮一跳反应略大。
    她设想过无数可能甚至连“江延娶妻生子、江刻是他后代”的可能都想过可无论她如何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
    十年。
    刀口舔血的十年都没死他怎么会死在和平岁月?
    墨一停犹豫了很久才继续说:“听说是暗杀一枪爆头抢救无效而亡。”
    墨倾眉眼一片冷意:“谁干的?”
    墨一停摇头。
    他说:“到现在都没个说法。”
    “……”
    墨倾抿了下唇眸中的光暗了些。
    良久她才问:“其他人呢?”
    “不太清楚。”墨一停老实回答“他们把我安顿好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过了会儿墨一停又说:“只有阿悄。”
    阿悄。
    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的小兵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天下太平后他就退伍了决定待在墨倾、江刻身边。
    傻憨傻憨一小子。
    “他怎么?”
    墨一停回答:“阿悄一直在村里陪我带我到成年给了我村长的身份然后就离开了。”
    他停顿了下:“他跟他们一样都再也没回来过。”
    所有人都这样一走就不回来了。
    他等啊等一个都没等到。
    天天等天天盼等了一辈子。
    他以为就这样等啊等到生命终结可上天眷顾在他最后的岁月里竟然真的等到了他师父。
    只是自己已经是年迈又苍老的模样了他师父还跟走时一模一样没有一丝变化。
    如果所有人都能他师父一样……
    该有多好啊。
    “他们”墨倾再次开口声音轻了一些“为什么都没在历史上留下名字?”
    “阿悄说他们不想独揽功劳。既然你要被历史抹除了他们也不该存在。”墨一停说着转而疑惑地问“可师父你为什么会被抹除呢?”
    墨倾忽然被他问住了。
    那时的白捡太小了。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将事情瞒得死死的。
    墨一停又问:“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吗?”
    “不是。”墨倾眸色一凝。
    见到墨倾的眼神墨一停便不问了。
    年龄大了他也不再是那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小孩了。
    有些事情不该再提及墨倾转移了话题:“阿悄离开后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墨一停说“我就知道他去了帝城。他说他家在帝城。”
    墨倾皱眉:“他是孤儿。”
    如若不是孤儿阿悄也不会跟着他们了。
    “我想他说的应该是会在帝城组建一个家庭。”墨一停说。
    “哦。”墨倾可以理解随后又问“你的儿女呢?”
    “没有”墨一停解释“我没结婚。”
    “嗯?”
    墨倾奇怪地挑了下眉。
    “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个愿望。”墨一停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现在这个愿望已经达成了。”
    他欣慰地说:“师父能在死前见你一面我这一百年就没有白活。”
    墨倾怔住。
    “只可惜我这样……”墨一停看着自己这虚弱年老的身体“再难孝敬你了。”
    如果再早些时候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还可以多为师父做点什么。
    师父从路边捡走他救他一命才让他活到现在。
    那五年他总想快些长大无比迫切希望能有报答师父的机会。
    可后来他却希望时光能慢一些盼着自己慢一些老去。
    不然如何报答呢?
    墨倾拿起茶几上一个苹果悠然道:“我正值年少又怎需要你的孝敬?”
    “也是也是。”墨一停连忙点头。
    “对了……”墨倾想到了帝城抛了抛手中的苹果咬了一口“阿悄的名字叫什么后来有跟你一样改名吗?”
    阿悄阿悄的都叫习惯了。
    她一直没问阿悄的姓名。
    隔了那么久墨一停一秒都没想直接回:“阿悄姓澎他叫澎悄。”
    “澎啊……”墨倾慢条斯理地咽下苹果忽而侧过头看向某一处的窗帘懒洋洋地出声“哎你听够了没有?”
    “什么?”墨一停震惊朝窗帘看去。
    遮光的窗帘被掀开风撩起了一层白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江刻终于现了身。
    江刻视线笔直地打向墨倾。
    墨倾耸了一下肩。
    这么安静的书房多了一个人她能察觉不到?
    很快江刻走了过来。
    然而墨一停在看清江刻容貌后颤颤地站起身踉跄向前扶着椅背激动地喊:“江先生……”
    江刻脚步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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