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尤未熟,一梦到华胥。

    天下戏文,朕独独爱这一句。

    吕祖吕洞宾曾是一介书生,几十年苦读,功名不就,随钟离权去终南山求道,途中吕祖凡心未泯,仍留恋红尘人世。路上辛苦,行至一处山洞歇息,钟离权煮一锅黄粱饭,吕祖闭眼歇息。

    一梦云中。

    书生吕洞宾,状元及第,春风得意,不可一世,美妻高位,子孙满堂,享尽世间富贵荣华,为奸人所害,犯下重罪,一纸公文下,家财散尽,妻离子散,孑然一身,在风雪中行走,饥寒交迫,萧索中叹气三声,忽而梦醒。

    钟离权的锅中,黄粱饭还未熟呢。

    吕祖大笑三声,“黄粱尤未熟,一梦到华胥。”

    红尘勘破,登仙去也。

    朕名为余谷丰,先帝余江流的第九子,生于饥年,赐名谷丰,为天下祈福。

    “你的皇位是我给的。”展先生说这话时擦着剑,剑身上干干净净,擦过无数次,可朕好似还能看见那血,那红。

    再也见不得的红。

    阿姐。

    朕无意为君,却不得不为,这是为了天下。

    朕已享尽世间荣华富贵。

    这梦。

    何时醒来。

    桃花园里桃花会,桃花宴中桃花仙。

    桃花园中,后宫嫔妃皆着红衣,粉面艳唇,扮做桃花仙子,争相斗艳。

    “何姑娘,依你所见,那位仙子最美呀?”古十二书挑挑眉,在江湖上,他曾有桃花公子的美称,如今入了锦衣卫,这种虚名便不好再提。此刻他和何春夏趴在屋顶,腰间携一小壶桃花白芷酒,俩人探头过屋脊看桃花宴中热闹。

    “当然是余珠儿,那个眼珠,哇,迷死我了,又大又好看,真害怕。”何春夏接过酒壶,饮过数口,砸吧砸吧嘴,甜得烧喉,扔回给古十二书。古十二书拍拍她,指了一人,俩人转眼去瞧,莫青衫一袭男装,黑衣宽袖,雪白对襟,脚下却是一双绣鞋。她面容憔悴,抿了红唇提神,呆呆站在一片桃红间,格格不入。

    余珠儿正噘嘴坐着,吊着双腿晃悠,抬手托腮,一双明目忽闪忽闪地扫视其他席位上规规矩矩,正襟危坐的妃子们。突然瞥见满园花仙中的一身黑色,极为醒目,余珠儿偷偷去看过论剑会,认得是何教习的好友秋水剑主莫青衫,俩人没说过什么话,但好歹是个不讨厌的熟人,起身去拉过来一起坐在自己席上。

    圣上的宴席自然摆在上位,余珠儿和文艳艳的席位靠他最近,分居左右,文艳艳见状立刻唤过身后候着的贴身宫女嘱咐几句,宫女下去,不一会领了文兰兰过来一起坐着。

    余珠儿看见文兰兰,嘴噘得更高,讨厌的熟人。

    “圣上已经退朝,马上就到,诸位贵妃不必多礼,在席中相迎便可。”展四快步进院,躬身向各位贵妃问过好,随即再跑出院,一众宫女太监鱼贯而入,排成两排作揖候着。

    古十二书指指展四,满脸不屑,小声说话,“我刚来这人就对我多有接近,贿赂,想与我交好,多晓得些圣上的想法喜好,宫里几位得宠些的妃子,都和他亲近。这人的野心好大,怕是想做第二个展千岁。”话音刚落。

    啪!响鞭声起。

    众妃子皆起身行礼,作揖相候,余珠儿一脸不乐意,但还是领了莫青衫起身作揖。

    余谷丰缓步入院,身着卷龙衣,脚踩锦云靴,并未更换便服,打着哈欠,缩着手,昂首阔步。

    沿路的宫女,太监皆拜倒伏地,众妃子先前得令,只用躬身垂头,待到余谷丰行至上位坐下,咳过两声摆手,停住行礼的众人才罢了礼,回归到正襟危坐,规规矩矩的庄严样子。

    何春夏咂舌,“这地方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不,一个时辰。”

    古十二书小声发笑,“你倒是不稀罕,可多少人挤破了头,都还没资格往这宫城里进呢。”

    “不是说赏桃花吗?怎么还都是坐着不动,真没意思。”何春夏好奇。

    “后宫里的活动都这样,说是什么会什么节,都是坐着喝喝茶吃吃点心看看戏,讲几句‘姐姐今天穿的好看。’‘妹妹也是。’之类的恭维,不急不急,待会看戏,咱俩这可是看戏的好地方。”

    “你才来几天啊,怎么这么熟悉?”

    “嘿嘿,我都是偷听宫女聊天乱讲的。”古十二书目光却一直停在莫青衫的身上,右手一翻,三枚银针已贴在掌心。

    俩人在屋顶聊得火热,院内却是鸦雀无声。

    余谷丰漠然扫视一圈,文艳艳立

    刻起身,端着一个精致食盒递上前去,“这是妾身亲自熬的桃花红糖莲子羹,滋润补益,请圣上试味。”余谷丰点头,接过食盒在一边放了,盯住莫青衫和余珠儿二人,皱眉,“怎么穿成这样?”

    莫青衫跪倒拜过,“小女子江湖人士,自由散漫惯了,不知道宫里的规矩,恳请圣上见谅。”

    “不必拘礼,起来吧。”余谷丰点点头,“朕记得年少时候,朕嫌宫里排的戏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出,常溜出宫,和国子监里的几位好友一起去沉香楼偷偷看你莫家戏班排戏,莫老爷子觉得我们是纨绔子弟,看不上我们,没给过好脸色。”言罢,若有所思。

    莫青衫尴尬赔笑,余谷丰半响缓神过来,扫过她几眼,突然露了笑意,“朕那日看你台上比剑,有几个身段极为漂亮,你出身莫家,一定学过戏。”眯起眼来,“朕记得有一日是在排汤显祖的《邯郸梦》,黄粱一梦啊,那句‘黄粱尤未熟,一梦到华胥。’唱的太好了,你今日打扮也好,不必上妆,为朕来唱上几句。”扭头吩咐展四,“外面候着的钟鼓司和教坊司,叫进来,开戏。”

    莫青衫皱眉,圣上要听你的戏,这对一个戏子来说,可是光宗耀祖的莫大荣誉,可自己不再是戏子,亦曾发誓再不登台!违抗圣旨,是杀头重罪,当真要为了句誓言,豁出自己的命去?

    用自由换来的荣华富贵,我一分也不肯要。

    陡然间想起这句话来。

    困扰自己的谜题终于解开,竹林党,东宫,什么冠冕堂皇的平等人间,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剑名与我何干,我叫莫青衫,我自己的生死自己定,我心向自由!

    踏前路,长空万里独行歌!

    人间烟雨风萧萧,

    由我来去!

    咬牙拜过,“小女子曾立誓,此生再不登台唱戏!我一介女流,也想学学大丈夫,一言九鼎。小女子不过是江湖俗人,实在配不上圣上这宫中盛景,请圣上见谅,容我先行告退。”说完起身,作势要走。

    听闻此话,众妃子皆花容失色,这话便是驳了皇上的面子,公然抗旨,且皇宫禁地,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连莫青衫身边坐着的余珠儿也察觉出这话不对,见她真要离席,立刻拉了她的衣角不住使眼色。

    “哦?”

    余谷丰的笑意凝固在脸上,随即露了凶相,看一眼展四,掀开食盒取羹,碗中羹汤微微颤抖,另一手拿起汤匙,饮过一口,随手摔到地上。

    “敢对圣上不敬!速速领罚!”展四心领神会,迈步上前就是一个巴掌重重抽向莫青衫,这一下势大力沉,掌风隐隐有风雷之声。炼体武者?莫青衫皱眉,左脚划个半圆轻轻踏到席外避开。圣上的意思,是掌嘴两下,以示惩戒,可展四未料到莫青衫竟然敢避开,一击不中,顿感丢人,气势一变,小擒拿手跟前。

    入宫城不可携带兵刃,莫青衫并未佩秋水剑来,且左小臂上着夹板,内伤未愈,近身搏斗,断然不会是炼体武者的对手,只能凭高明身法,借助院中桃花树不断游走躲避。展四数掌劈空,桃花四散飘落,一片狼藉,众嫔妃尖叫不断,余谷丰一掌拍在桌上,“连个女流之辈都制不住,这便是朕的御前近卫?”

    下一瞬间,三个人影从各处窜出,齐攻向莫青衫,何春夏见状不妙,要跃下相助,古十二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反扭制住,另一手捂住她的口鼻,将她压在身下,伏在耳边小声开口,“我此时不出手,已是失职,莫青衫违逆圣旨,以下犯上,惹得圣上龙颜大怒,若是追究,重则会丢了性命!你要是出去,便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绣春刀,混铁双锏,梨花枪,三人手持各类兵刃,封住莫青衫的去路,训练有素,配合无间,与展四一同四人围攻,莫青衫轻功再高也难以夺路出逃,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她就要支撑不住。

    闭眼再睁。

    双瞳血红,何春夏突生一股怪力,一下挣开古十二书,跃入院中,刚跑了数步,忽然一阵晕眩传来,摸摸后颈,拔出三枚细针,针尾雕有小株桃花,回头,古十二书一脚踹在她腰间,锁住她双手压着她跪倒在地上。

    “长恨剑主何春夏想出手助贼,被我发现拿下!”

    莫青衫听见扭头去看,何春夏昏昏沉沉,仍然红着眼向前挣扎。莫青衫心里一急,方寸大乱,当即也被四人制住,双手被捆在背后,刚想开口替春夏求情,喉头挨了展四一记,一股腥甜上来,吐出口鲜血,再不能言。

    展四揪着莫青衫的头发提到余谷丰席前,古十二书也押了何春夏过来,展四用带着厚茧的手掌在莫青衫脸颊摩挲,请示圣上,“圣上,还掌嘴吗?”

    莫青衫昂着头瞪大了眼,死死盯住余谷丰的双眼,眼中满是不忿不屈,余谷丰被她盯得发憷,这么倔强的眼神,好似阿姐,阿姐阿姐已经死了,展先生,展先生也要死了!哈哈!对,展先生已经是个废人!朕如今,朕如今高居皇位,乃

    天子至尊,世上已无人可约束朕,什么礼教,什么规矩,谁能管朕?

    余谷丰突然转头看向左手席下坐着的余珠儿,余珠儿蹙着眉头,一脸紧张地盯着他看,见他看自己,立刻学着下人们行大礼的样子跪在地上,“女儿求求义父,何教习只是救友心切,并无冒失之举,放了她罢!莫青衫姑娘虽然顶撞圣上,可她不解宫中礼数,亦非有心之失,无心者无罪,恳请义父从宽发落!”

    “哼。”

    余谷丰想起那日的突发奇想,他在天坛上看见莫青衫负伤比斗,战至吐血仍不肯认输,英气十足,那股劲与阿姐的倔强不屈极为相像,一时间在台上恍神,竟动了心。

    阿姐,如今,朕仍旧不能想通,你为什么非要坐在朕的位置上。

    再看莫青衫,发丝凌乱,贴在憔悴的俏脸上,嘴角残血,眼神发狠,依旧瞪他,天子至尊,岂容一介女流如此无礼看轻!余谷丰心中极为恼火,先骂展四,“狗奴,只让你掌嘴,谁让你下重手打她!她以后怎么说话唱戏!给朕拖出去,砸他六十杖!”

    展四立刻跪倒磕头不止,“狗奴知罪,狗奴竟惹得圣上动怒,便是万死不足以平愤,圣上罚的是极,狗奴知罪,狗奴知罪。”其余侍卫皆鄙夷看他,拖了他出去,再互相交换眼神,点头,待会下重手。

    再骂何春夏,她眉眼长开,与她母亲何海棠极为相似,余谷丰只要看见她就会想起何海棠刺自己那一剑,有些怕她,气势弱了,“怎么那儿那儿都有你,瞎凑什么热闹,拖出去。”

    古十二书领命,松了口气,屁颠屁颠地背了人狂奔出院,朝宫外奔去,连过数门,突觉肩膀隐隐作痛,何春夏咬他,反应过来毒还没解,怕她再跑回去,一直忍到出宫才给她服了解药。

    何春夏立刻要再往宫城里冲,被古十二书拦住,“再贸然闯进去,其余侍卫都会对你动手。看圣上的意思,应该是怜香惜玉,不会太计较,莫青衫肯定没事,你在这儿等她就是了。”

    何春夏瞪他,古十二书摊手耸肩,坦然离去。

    “雾山剑主古十二书。”

    转身回头。

    “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她神色认真,古十二书挑眉点点头,再转身摇头,默默入宫。

    桃园内,余谷丰刚想伸手去指莫青衫来骂,看完像极何海棠的何春夏,再看莫青衫,越看越像阿姐,最终只好叹气,“朕今日没了兴致,都散了吧。”

    一众嫔妃缓缓退去,余谷丰冲还候着的下人们摆手,太监,宫女,皆行礼出院。

    院中,繁华落尽,只剩两人相对。

    余谷丰翘着二郎腿坐在桌上,居高临下,莫青衫跪在他跟前,昂头瞪眼,怒目对视,她不能发声,双手亦被束住,空有凶相,下巴被余谷丰一把捏住,“让你唱个戏,闹得跟多大事似的,朕是天子,你要怕朕。”

    莫青衫不住扭头要挣脱,余谷丰手下使劲,朕贵为天子,世间的所有女子见了朕,都要又敬又怕!余谷丰见她从未露出半分惧色,双眼间不屑,愤慨却是一点泪花也没有,思绪飘远,喃喃自语,“阿姐,从没见过你落泪,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害怕?”

    手下吃痛,低头,手指被莫青衫张嘴咬住,渗出血来,余谷丰皱眉,戾气腾起,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提到桌前,莫青衫喉间有伤,松口,咳出血沫,余谷丰渐渐使劲,终于见她随着咳嗽挤出两点泪花,才松了些力气,“这就对了,你要怕朕,要哭。”

    莫青衫一口血沫喷出,溅了余谷丰满脸,她不住用脚挣扎踢他,余谷丰怒极,手下使劲,重重掴了她两个耳光,“给朕怕!给朕哭!”

    莫青衫闭眼,不再看他,亦不再看他,任由他怎么抽打自己也不肯睁眼。

    掐住自己脖颈的手渐渐松了,一声嗤鼻。

    随即自己的身子被翻侧,脸被死死压在桌面上,莫青衫咬牙硬撑,就是不肯落泪,突然心惊睁眼,自己的下身一凉,长裤被余谷丰扒下。

    她泪如雨下,不住嘶吼,再顾不上内伤,内力强行运转,撑开束缚挣脱,翻身,一脚踢开余谷丰,提了裤子,一掌劈空,正要追击,左颈刺痛,伸手去摸,一枚桃花小针。

    逃,向门口冲出几步,软倒在地。

    昏昏沉沉中,只觉自己衣物被扯开,大腿被粗暴掐住

    良久。

    莫青衫悠悠醒转,下身极痛,伸手去摸,满是鲜血,她今年十七岁,早已成熟,又在戏班酒肆生活了十余年,发生何事一清二楚,又气又恨,不住咳血,躺倒在地上整理好衣物,摇摇晃晃站起,盯住坐在桌上喝桃花羹的余谷丰。

    “朕,有些失态”话音未落莫青衫已扑将上来,她动了内伤,手脚再无力气,死死咬住余谷丰的右肩。

    桃花飘落,古十二书从一株桃树后窜出,一掌对准莫青衫后心将要劈下,余谷丰疼得

    不住吐气,强提精神呵住他。

    “算啦!由她。”

    泪落下来,渗进他的卷龙衣。

    “春夏姑娘在宫门候着。”古十二书向余谷丰行礼,余谷丰极为不解,什么场面!汇报这个?

    右肩被生生撕下一块肉来,余谷丰痛得滚倒在地。

    她一瘸一拐跑走了。

    何春夏坐在墙根下等,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奔走出宫,认出是莫青衫,匆匆起身去扶住她。莫青衫肿着脸颊,泪眼婆娑,满口鲜血,不住张口,却只有嘶声,瘫软在何春夏怀中。

    何春夏红了眼眶,抱抱她,亲亲她的眉眼,转身将她背起,慢跑向前。

    咱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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