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崇圣寺敲响了不知第几声洪钟,其声闻可八十余里。

    我坐在蒲团叩了一二三拜,脑海里不断涌现那些不再属于自己的日子,当中有最微不足道的和最根深蒂固的回忆。我起身,但见弥勒佛笑笑,弥勒佛一直在笑。

    寺里大多沙门都在正前宝殿跪拜菩萨,我漫无目的在附近溜达,白日泛滥成灾的日光抵挡不住冬日的寒冷,而被日光铺洒的周遭看上去颇有些无情且令人沮丧。

    路过的小僧告诉我,宪宗法师出去已有两日,并不知什何时能够回来。

    “莫不是又出去私会旧情人了”我心里冥想并默许

    小僧口中的宪宗法师是个年逾七十的老僧,也是我自小唤到大的皇爷爷,大理朝第十六任皇帝,励精图治四十年之久,却究亦不能挽回万一。

    若以我这个孙女的角度审视,皇爷爷虽是个好帝王,却算不得一个好和尚,就拿位退为僧这几年,不误的食色酒肉,古稀之年年老身薄,身体早不如从前,也曾多次规劝他少喝点酒,少去招惹些旧年桃花,但那时皇奶奶还在,在生活作风上多少还能规矩住皇爷爷。

    可自从两年前皇奶奶薨逝,皇爷爷这酒喝的更厉害,呆在旧情人住处的时间更久,关于旁人的规劝,他表面上会收下他人的好意,客气的将酒搁在一边,独让对方喝上几口,可一人饮酒无趣,他说喝酒总要人陪,所以他通常会陪规劝之人喝上几杯。

    作为一个皇帝,他二十五岁登基,执政三十年有余,一朝虽变乱不少,但终究没出什么大事,即便后来帝王的权势受高氏把持干预,也尽己所能勤政爱民,平息各族矛盾,与宋常年友好往来。

    作为我的亲长,我少不更事时老爱缠着皇爷爷陪我玩闹,那时候我跑的飞快,丝毫没体谅皇爷爷日渐年迈的身体是否追的上我。

    那时就想,若能每日恣意逍遥快乐便好。等到我稍有主见,褪去玩心之年而后慢慢明白,那时候自个王朝被高氏专国的皇爷爷是不快乐的。

    及笄后年夏,皇爷爷决定效仿历代先帝避位为僧,此举一度令人颇感震惊,也让我单纯的以为这是皇爷爷为了像皇奶奶表明他以后只此一妻,不再拈花惹草的态度。

    在寺大殿正堂门口探出脑袋,我亲眼目睹有人将皇爷爷满头银白须发剃的精光,看着那个光溜溜的脑袋瓜子醒目的对着殿前菩萨。

    那个清晨,我掩在门栏外,终于接受了事实,接受了皇爷爷不再是大理国君,而只是众僧里其中一位身着僧袍的老僧,他跟所有人一样,都有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接受了父亲偷偷告诉我母亲,他作为大理国的皇长子,有着对新皇位的正当追逐和势在必行。

    莲花坐下,决心比铁硬。我问菩萨,皇爷爷为什么就做了和尚

    依稀有所印象的,还是他剃度后转身对着我释然一笑,那是长者对晚辈意味深长的笑,如释重负的轻松。

    对他而言,以这种方式索然归隐,实在荒唐无奈。

    都说出生是命里定好的,我生来就在富贵中养着,父亲是皇爷爷的第二子。

    旧时闻言,我那短命的皇长叔在我还未出世的时候就过早夭折卒,按家族惯常道理,老大殁了,老二即长。

    父亲是个不得皇爷爷器重的儿子,前三十六载庸庸碌碌,胸无半点谋略,等到悔醒之年,终想奋发图进一回,尝尝那坐拥天下俯视群臣的快感,可就是那一回的权力倾扎,让他送了性命,并且此番皇权追逐是携家带口的壮举,母亲贞烈,抹抹脖子便随父亲走了,年仅七岁的阿弟也难逃祸害。全家上下三十余口,晓得我是唯一幸存的。

    幸存的,对我而言,却是不幸。

    “佛渡众生,何不渡我”我回到弥勒佛跟前唏嘘的吹了一口长气

    “哈哈哈哈哈佛生来慈悲,哪能藏一心渡你这个小魔头。”花翎师兄慢慢走来坐在我边上,抬头望院子的枯叶飘往四处,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我质疑,“佛不该众生平等吗”

    接道:“小五,这世间有人多灾多难,有人洪福齐人,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卑贱如蝼蚁,佛哪来的空暇,管众生平等。”

    “福祸相依,世上没有全然不幸的人。”我更加慵懒的靠在殿墙,回了一句看似和师兄说法有关的回答,又貌似沾不上多大的边。

    很快,花翎师兄两只耳朵渐渐听到了闲言碎语,甚至可以在闲言碎语中感觉到路人的指手画脚。来寺皆为礼佛,我却坐在蒲团喝起了供奉的酒水,花翎师兄毕竟是个瞎子,我一旦不说话,他就猜不出我在干什么。

    “小五”

    花翎师兄

    嘴角含笑叫着我的名字,背向着弥勒殿坐像,像个正常人跨出门栏走下阶梯,没有人发现他的不同。

    我远看他端正从容的迈步走了,那背影极素,像一道清丽的风景,在光亮的投射中,始终能找到归于本心最初的爱和最终的爱,若人爱花,就一定爱花翎。那种深信不疑的亲切可爱,只有在花翎身上能够找寻。

    我尾随其后,捡了几块碎石在手上把玩,师兄摸索了一处僻静的坐着,幽香在冬日里苟延残喘。

    他问,“小五,这附近可有天竺牡丹”

    “有,早不耐寒,枯了好几朵。”

    我借仍石头的功夫仰望天空,补了一句,“此花,只有经你之手,才能四季常开。”

    他微微笑起,“珠小五,你信佛吗”

    “不信。”

    “可平日在佛阁里的你,看起来是那么虔诚。”

    我不再抛石子,却依旧把头抬的高高的,日光与呼吸融合,蓝天白云各自争夺属于它们的一席之地。

    我常想,若是就永远呆在风花雪月阁,天天做些琐事,每日反复仰望山上那一片天空的自由变化,最后也会慢慢习惯。人到最后,什么事都会习以为常。

    在佛阁,我只是习惯了和大家一起做同样的事。

    “你呢”我咧嘴笑笑,盘踞着腿问,“师兄,你信佛吗”

    “我自然信。”

    “可你爱佛阁里的花胜过爱佛”

    “草木皆有生命。”

    “那佛呢”

    “佛自然也有,只是你还未见过真佛而已。”

    “真佛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像寺庙里看的那样,三丈之高,鎏金加身,头著宝冠”好奇心越浓

    “真佛有千般模样,你心中想着他是什么模样,他便幻化成你心中的模样,如此,才会有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的道理。”

    我打了个哈欠,紧接着又是一个大喷嚏。外头风大,时下已近晌午,我们下山也啃了几日馒头,现在肚子饿的打紧,虽然我这人没什么方向感,但饭堂大致走向我还记得。

    依着是带发修行的修着,在佛寺蹭顿斋饭也理所当然。很多沙门吃饭间都往我和师兄身上看,为了出门方便,也为了掩人耳目,我每次都以男相示人,寺里的僧人大概从未见过比花翎更美丽的修者,又恰逢饭点休息打趣的时间,都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我趴了一口米饭调侃道:“师兄你猜,那些僧人现在都在干什么”

    “来饭堂的,自然是在用膳。”

    “不,你再猜。”

    “要不就是排队打饭”

    “不对,不对,你再猜。”

    “”

    花翎细听众人嚼着米饭的细碎声,心领神会笑道:“他们喜欢我的美,但我却不知世俗的美该是什么样子,他人眼里的美丽,与我心中想象的美丽又是否相同”

    “那师兄您觉得何物担当的起美丽呢,在你心里又如何对美丽二字做解释”

    接道:“心存善意皆为美。当你无意间夸人皮囊好看c品性纯良c好施乐善c心胸坦坦荡荡,不悭吝赞语他人即是美的创造者,若能如此世间皆美丽。”

    “”我这一口米饭还未细嚼,反又扒了更大一口以压制花翎师兄独芳自赏的高雅情趣,调侃道:“师兄,你这副好皮囊生来就是祸害。”

    “哈哈哈哈美丽本无罪,岂有祸害一说”

    “你要不是个祸害,怎么会让让”

    “让什么”

    哈哈哈哈我笑吟吟的打起了哑谜。午膳过后,我们便从饭堂拱门走道穿过后堂,两旁绿茵环绕,又向左绕了一道门,一路瞧不见半个闲人。

    过了一会,来了一位老僧,一双绿豆般大的眼珠左右扫视,确定没有旁人在,鬼祟的伸手做了个往怀里掏腰包的动作。

    我示意避开花翎师兄,走前面些,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从老僧手上接过钱财。掂量了两下,与上次给的分量无差,想着此行已达成目的,是该回佛阁了。

    “不留下来等等老尊者”那人问

    “不了,他在别处留宿,总归要七八日才肯回来。这钱我用的急,等下个月我再来看他。”

    “小五小五”花翎师兄叫了我两声

    “师兄,大寺果然不一样,募捐的钱财都很是阔绰,惦着分量,只要近期上人不出去苦行,管众师兄科举前赴考所需的经费不再话下。既然我们也募捐到银两了,趁天黑前赶一段路”

    “小五,我们去化次缘吧”

    “什么”

    他又重复说了一遍,“你可愿意随我去化缘”

    “可我们有足够的钱财,不需要化缘。”

    师兄笑着说道:“身外之物可以留给佛阁,我们去化次缘,不为什么,只为一次温

    饱。”

    我不明白师兄为何突然有这种想法。在鉴于还未找到一个适当的理由拒绝前,也只能依照他的意思行事。

    回去是往后门走的,路上,我哼着民谣,“帝王出家,随臣一邦,嫔妃一串,素裹红妆。出家犹在家,举国敬菩萨,早晚拜大士,禅室如世家。”

    又说唱“不爱江山,不恋俗世,谈什么须有王权,怕什么戒律清规,如是做寺里的僧,闲云野鹤,富贵荣华依旧。”

    眺望着洱海之滨,点苍山乐峰麓下的千寻塔茂立于苍穹之下,红瓦堆砌白色泥皮,万古云霄三塔影,诸天风雨一楼钟,这大大小小一百多座佛塔,成为我们段氏一脉几代国君退位后的忘尘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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