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女官

    八月初七,卫紫英前来报喜,说婧宁拼得九死一生产下麟儿,足足有八斤重。卢章之也特地将父母早早接了来。

    之后的一个月,卢氏一大家人频繁进出卫府,都在忙碌婧宁的事。

    这日从卫府的满月宴回来,父亲母亲,大嫂二嫂和姝宁,还有侄子诚宝,大家坐在一起闲谈说笑。

    大嫂笑道:“咱们家九月生日的人真不少,姝宁九月初七,诚宝九月初一,你大哥九月二十三。”

    二嫂补充道:“我家真宝是九月十六。”

    诚宝扯扯他母亲的衣袖,问道:“九月初十是谁的生日”

    大嫂道:“咱家没人初十的生日呀。”

    诚宝道:“那我怎么记得有一年九月初十咱家可热闹了,是谁的生日”

    大嫂笑着将他搂进怀里,道:“定是你记错了,九月好多人做生日,你那么小怎么会记得。”

    姝宁一只手托着腮,专心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没有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自从钱长子走后,姝宁将骑马射箭都放下了,拳也不练了,兵书也不看了。内心莫名的烦躁窝火,此刻真想去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打一架。

    另一边,二哥看姝宁失神落魄知她心事。遂与大哥商量:“这个钱长子出身江湖,一身的江湖气不说,相貌粗糙,一介匹夫。还常年征战沙场,生死不定。

    大哥道:“可就是这样,三妹跟他在一起很快乐。要不,咱们委婉地悄悄地问他一下,看他愿不愿意娶姝宁。”

    二哥道:“听说他早年还犯过命案。这年龄也大许多,我比姝宁大十岁,他竟比我还大上一岁呢”

    大哥道:“要不,让四弟去问问”

    二哥道:“大哥你还真豁的出去,你不在乎”

    大哥道:“不是你说的么,只要老三高兴,你什么都愿意。”

    过了几日,四弟卢昭之回来说:“问过了,他不愿意。说是咱们家的门第森严,他出身不好,高攀不起,而且他一个人习惯了,不想有牵绊连累。”

    二哥早有预料,听他这么说也不意外,问道:“你怎么问的”

    四弟说:“就是很委婉很委婉的问他,喂,你愿不愿意娶我姐啊。”

    二哥道:“那要是不委婉呢”

    四弟笑道:“不委婉,不委婉的话就简单多了,我就直说,喂,你把我姐娶了吧。”

    大哥说道:“唉,就你那个德行,这么大的事就不该让你去。”

    二哥应道:“是啊是啊,我也很后悔。”

    四弟愣在那里,道:“哎,不是,你们什么意思,什么叫大事不该让我去,我德行怎么了我德行好着呢,要不然,那个顾家的姑娘怎么会哭着喊着要嫁给我,为了嫁给我,见天的在家上吊玩。”

    大哥气道:“有脸说,还不是你招惹人家在先。咱们卢家个个都好,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货。”

    四弟恭恭敬敬作揖道:“两位哥哥,你们谁替我走一趟”

    二人异口同声道:“不去”

    四弟道:“反正这几天父亲母亲也在这里,我让他们说去。”

    大家看着姝宁每日里恍恍惚惚的,担心她又犯了发呆的毛病。

    父亲母亲正好忙完了婧宁的事,眼下打算回汾阳老家去,准备忙卢昭之和顾家姑娘的事,遂与卢章之卢示之兄弟二人商议:“我看姝宁的病也好了,想把她带回去,正好散散心,顺便也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卢示之问道:“大哥你的意思呢”

    卢章之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第一次如此的没注意,当初一念之差害得姝宁差点送命,又生出许多事端,如今我再不敢做主了。你们定吧。”

    卢示之说:“我也是心疼姝宁的。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挫折,小小的不如意就如此颓废,哪里像我们卢家的儿女,以前是她身体不好,我们所有人都让着她,宠着她,现在她既然已经好了,就该学会长大啦,我们要把她当小孩子宠多久。父亲母亲从小教育你我,要当自己为磐石,为宝剑,为利刃,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若拿自己当朽木,那才是败家的根本。

    卢家人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更没有畏畏缩缩之人,越是打压我们,我们就越是斗争给他们看。怎么,我就不信在诺大的京中,竟给自己的妹妹找不到出路么”

    卢鬓道:“我担心又像上次那样一纸休书送回来。我们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大哥摇摇头面露难色道:“不知三妹命里犯了什么,咱家老三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怎么就在这

    婚事上犯了难。”

    父亲说道:“需给她说一门永不反悔的婚事才好。”

    卢示之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他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说道:“让姝宁进宫去做女官如何进宫做女官,就是在谋出路。”

    卢章之道:“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卢示之又继续道:“一来,等和离c养病这些事再晾一晾,等坊间的风言风语尽散去了;二来,进一趟宫,多些见识,怎么说我们也是宦门世家,又加上在后宫调教过,凭着姝宁的模样c品行c才学,只怕到时候提亲的人踏破门槛。

    年龄大点没关系,我看二十岁也还行,不过四五年就放出来了。我到不为她混出个什么名堂,不过学着见识一下眉高眼低。最好,最好能混到皇后娘娘的一纸赐婚。若能讨到皇家赐婚,随便什么达官显贵,世家子弟,高门望族,就算是皇亲贵胄,看哪个敢抗旨,看那个再敢随随便便写休书。”

    卢鬓道:“好是好,不过,还需她自愿才行,若是咱们强求她,只怕她多想,以为咱们又不要她了。”

    大家一番商量后,叫来姝宁问她愿不愿意到宫里去做女官。她被猛然一问有些不知所措,在心中盘算起来:一来,我在家中养病花销甚大,连累两位哥哥久已。二来,大家都承望我进了宫,为家族谋得福利。听闻当今皇上虽已年老,又迷信炼丹药,求长生,久不封妃。倒是当今太子尚未婚配。若是能在皇后跟前当差,那岂不是前途无限,光宗耀祖。

    她犹豫了许久,才慢吞吞的说了个“不知道”。

    大家只好不再提,又怕她多想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卢姝宁就约钱长子在郊外见面。

    晨曦晦暗,四下僻静,马蹄匆忙踏过初秋的露水。

    她见他远远的来了,立刻下马直冲到他的面前,大口喘着气问道:“你带我走好不好”双眸闪动期待他的答案。

    钱长子本来笃定不会再来见她。几天前,卢昭之刚问过他愿不愿意娶她,自己明明都拒绝了,但心中有愧,犹豫再三还是来了。同时他也料到她为何而来,所以早早就盘算好了如何应付。

    当下这一问,还真有些猝不及防。但看她眼波闪动,一脸的真诚很是动人。

    这一句“带我走”真的很意外,不禁心中感叹:真是一个大胆的女子呀一边不自觉的伸出手却又无处安放,只好抓耳挠腮,另一只手则狠狠地扣自己的大腿。心中虽然满满的感动,嘴角却止不住的笨拙,难掩欢喜却又故意克制这份欢喜,问她道:“去哪里”

    她道:“我听坊间传闻,说江湖上有一种秘术,可以使人恢复记忆。”

    他的心瞬间凉了,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她总是说自己喜欢江湖,还学那么多武学本领,心下明了,斩钉截铁道:“假的,别信这些。若是真的,只怕那些人早就发家致富了,何必隐匿江湖。再者说,就算想起什么,又怎能断定就是真实的记忆而不是梦幻所致,不是自己胡思乱想所致。就和人做梦一个道理,梦难道就是真的吗”

    她终于哭了出来:“可这一年多以来,我连个梦也没有啊哪怕是一个虚无的梦,哪怕是一个你为我编的假的梦。”

    他不忍去看她,无奈转过身说道:“其实,其实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听我一句劝,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何必苦苦追寻。”

    听到这句话她停止了哭泣,瞬间恍然大悟,更加肯定了大家确实有事瞒着她。于是一边拭泪一边说道:“以前,我觉得只要让我不再疼痛我就很知足,后来,只要不再让我夜里犯咳疾我就知足,现在,我想恢复记忆,我想知道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失忆了,但我不傻,我能感觉到他们有事瞒着我。可你不一样,你是外人,有些话我敢在你面前说。”

    他正准备转过身来,忽听到“外人”二字僵在那里,说道:“对,我是外人。”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马解释:“我是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们不是一伙的。你没有必要瞒着我,对不对”

    他说:“当然没必要。”

    她问道:“你一定知道我过去的事对不对”

    他说:“听你四弟说起过一些。”

    她满怀期待的问:“我是怎么落水的”

    他说道:“听说是”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是不小心。”

    她嘀咕着:“原来你也是听说,原来你也认为是不小心。”她失望地跌坐在地上缓缓道:“这里所有人都对我好,很好很好。好到我什么也不不敢问。我跟他们在一起,看似融洽,实则寂寞。他们在一起聊天说笑,像是一家人,我却难以融入,可我又不敢说,我怕伤他们的心。这里没有别人,我求你了,你告诉了我,我可以装的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他冷冷的丢下一句“爱莫能助”转身就去牵马。

    姝宁赶紧拦在马前喊道:“你告诉我失去的记忆,我愿

    意跟你走,好不好”

    他扬了扬马鞭,说了一声“不值得”,然后就真的走了。

    那一骑绝尘,带走了她对江湖所有的痴心妄想。也许后会有期,也许天各一方。但她对江湖的这分向往,从今往后也只能默默埋藏心底了。

    姝宁在回来的路上反复斟酌:家里的人是串通一气的,但凡认识的人,凭着两位哥哥的本事早就打点过了,根本就问不出什么。可皇宫就不一样了,一来,可以去太医院寻找机会。二来,任凭两位哥哥本事再大,岂能封住宫中所有人的口,我就不信没有一两条漏网之鱼。

    姝宁回来就找到大哥二哥说自己愿意入宫做女官。

    大哥二哥问她:“怎么突然就想通了”她答道:“大哥二哥疼我爱我,我也长大了,胡闹够了,你们大家因为我生了一场大病,处处忍着我让着我,我又不傻怎会不领情。如今,我病好了,也该学着长大了,我想报答父亲母亲c大哥c二哥,为卢家出一份力。”

    大哥道:“你误会了,我们是一家人,对你好是天经地义的,不图你什么,千万不要想歪了。你真是自愿的么”

    她道:“嗯,自愿的,我愿意去。我想为咱们卢家效力。”

    二哥笑道:“你还是没明白大哥的意思。我们真不图你这个,只图你有个好归宿。你是女人,对你好就是要为你找一个家,拥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安稳过一生。我知道你心中早就起了疑心,看着婧宁嫁人,老四也安排上了婚事,怎么却没人跟你提亲。”

    她被说穿了心事,不自觉低下了头。

    二哥继续说道:“以前你一直在养病,现在病好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想让你借此机会可以拿到官家的赐婚。你看好不好”

    姝宁心中惭愧,原来,所有的人都是爱她的,没有人对她不好,没有人忽略她,这些日子是她想多了。

    她抬起头,一脸懵懂地问道:“赐婚赐我和谁的婚”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大哥道:“我们也不知道。或许是皇亲贵胄,或许是世家子弟,再不济也得是青年才俊,家境殷实才行,反正差不了。”

    听两位哥哥如此说来,方知他们是想方设法送自己进宫做女官,就是为了谋一段好姻缘。

    过了几天,大哥托人请个老嬷嬷来家教习规矩。

    这个李嬷嬷是出名的严厉,曾经还调教过嘉福公主。如今年岁大了,仗着资历老,得了一大笔赏银,准备告老还乡,偏偏让卢章之半道请了回来。

    卢家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来让李嬷嬷授课。晨昏有序,风雨无阻,姝宁不敢松懈。

    庞大的制度,繁杂的典章,冗长的宫规,多如牛毛的礼仪。李嬷嬷讲着,姝宁边写边记。一个随时提问,一个对答如流,干净利落,只字不差。李嬷嬷由心的叹服她这位好学生。

    李嬷嬷道:“后世后代效仿周礼,咱大宋也不例外。

    后宫如前朝。所谓后,在宫闱中其地位如同天子,母仪后宫,莫不臣服。一等嫔妃有:贵妃c淑妃c德妃c贤妃c宸妃,如同三省,协助皇后,制定妇礼。二等妃位有:昭仪c昭容c修媛c修仪c修容c充媛c婉容c婉仪c顺容c贵仪,则如同六部文武百官,辅佐皇后,掌教四德:即妇德c妇言c妇容c妇工。三等妃为婕妤,协助管理丧,祭,礼,宾这类事务。四等为美人五等为才人六等为国夫人七等为郡君这些人分别管理内闱各种杂事,并无细分特定,全由皇后指派。诸如记录后宫侍寝,前朝叫彤史,后宫叫女史,另外还有记录祭祀仪式,各种大典,种类实在繁多。八等为红霞帔c侍御。最末一等专为侍寝,并不管事。

    你永远都记住一句话:行差踏错,命悬一线。任凭你是皇亲贵胄,还是奴役杂使,命都是官家给的,皇命大于天。

    这为奴为婢,一定要有谦卑的姿态,温顺的性格,任凭天塌地陷,不能冲撞官家,以下犯上,此为第一大忌。诺大的后宫,上至后妃皇女,下至宫人杂使,一言一行必须符合礼仪制度,听从皇后的训戒,不得自由行动或随意言笑,此为第二大忌。第三,宫中最为忌讳独行与私会。一人独行,一旦出了事,任你百口莫辩,连个证人也没有。这男女私会就更是有违礼教,男人断前途,女人毁名节。此三点你要牢牢记住。”

    过了几日,李嬷嬷为她演示礼仪,见皇后的礼仪,见三等妃位的礼仪,见其他妃子的礼仪,公主皇女的礼仪,祭天大典,亲蚕礼,端午,中秋,除夕,各年节有礼仪,清明,冬至,节气也有礼仪。

    姝宁问道:“嬷嬷,怎么你教我的都是后宫的礼仪,这前朝呢,见太师的礼仪,太傅的礼仪,文官的礼仪,武将的礼仪,这些却不见你提起。”

    李嬷嬷那样严肃的人,竟被她逗笑了,说道:“我说了那样多,却唯独忘了告诉你,这后宫之人是不能随意去前朝的,前朝的人若没有传召,那就是私闯后宫,是重罪。”

    她两手背

    后,挺胸昂头,得意的笑了笑:“嬷嬷,你还是教给我吧,你怎会知道我就不是个特例呢”

    她正在想着什么,李嬷嬷举起双手在她耳边拍了个巴掌,笑道:“我知你在想什么准是在外面听多了唱词的c说书的c拉弦子卖艺的,动不动就是皇后娘娘随意进出朝堂议政,要不就是宰相任意进出后宫看望自家妹妹,还有更可气的,编排公主夜会郎君的。编这些故事的闲人,不过搏得大家茶余饭后一笑而已,不可当真。你若进了宫就知道了,这人走到哪里都有尾巴跟着,没你想的那样简单。”

    她撇撇嘴:“原来如此,我可被那些话本传奇骗惨了。”

    这授课两月有余,李嬷嬷一并官家的名讳,喜好,后宫的暗藏玄机,以及各方势力之争倾囊相授,这几日不过闲聊天而已。

    李嬷嬷道:“姝宁呀,我很喜欢你,你什么都好,识文断字,进退有礼,这点已是难得,还如此的聪慧过人,记忆超群。若去了后宫,千记万记,一定要收敛你的脾气,那可不是你们卢家,你也不再是卢家大小姐。能不能为你们卢家搏得一份力,就看你的修为造化了。”

    姝宁拜谢授课之恩。

    李嬷嬷将她扶起又道:“姝宁呀,你现在唯独欠缺一样,就是察言观色,看人行事。唯独这点我教不了你,需要你自己慢慢悟,慢慢积累。一次一次的吃亏上当,一次一次的记住伤疤记住疼才能学会。”

    还有几天姝宁便进宫参加女官考核去了。

    临走前,大哥特意嘱咐她说:“此次入选女官,一切皆凭你自己的本事。选不上,兄长为你安排了退路,切莫有后顾之忧。选上了,不可骄傲,这仅仅只是开始,以后的路靠全你自己走。一定要谨慎稳重,步步为营。还有,不许对任何人说起你与卢家的关系,虽然你的身份在宫中档案存录,但也不能见人就说,更不能仗着自己的哥哥在朝为官,就高人一等,或胡做非为,或胡乱许诺。若因此连累了卢家,定不会轻饶你。再一个,宫中人众复杂,良莠不齐,你切记诸事小心。明道理,辨是非,保全自己。自珍自爱,守住自己心中的一方净土,不要沾染不良习气。”

    并送一张书签给她,上面写着:

    兰草之气,幽香飘远,清荷之姿,淤泥不染。

    松柏守德,岁寒知义,劲竹有节,风莫摧之。

    卢昭之趁着过年有假,回汾阳老家把亲成了,如愿娶了他心心念念的顾家姑娘。他之所以把家安在汾阳,一来可以照顾家中老人,府邸也是现成的,不必再废周折。二来,他也是成了亲才意识到,正如大哥所说,他是真怕有人趁机报复呀

    姝宁因为入宫不能参加四弟的婚礼,于是写了封家信,让大嫂从她的嫁妆里挑一份贺礼,大嫂之前就说过,她是未出嫁的女儿不用这样,但她坚持要送,说是给顾氏的见面礼,毕竟自己是她的长辈。

    姝宁在宫中看着天边的云,想着四弟也有了自己的家,心中默默的为他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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