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忘却前尘香如故

    第七回重生

    第八天夜里,卢姝宁醒了。

    这八天以来,一大家子都围着她转。大夫来了几波,汤药灌了无数,偏方秘方也不知试了多少,看着她浑身布满大大小小的针眼,难叫人不生心疼。

    她先是浑身冰凉,唬得众人又是棉被又是火炉的,接着又开始发烧,众人又赶紧撤去棉被火炉。如此折腾了几次。这几天来,往往是这边在针灸切脉,那边又烧香拜佛,家里捣药声不绝,诵经声不断,都希望她早日醒转过来。

    这天子时,她微微抬头,“哇”地吐了一床的秽物。值夜的大嫂叫来了所有的人,只见她微微睁了睁眼睛,却并不看人,叫了几声也不答应,便又昏睡过去了。

    晨曦慵懒,一点一点装满屋子,当窗户上好看的雕花落在床帷上时,趴在床边的婧宁感觉有只手在拍自己,她抖抖肩膀,自言自语道:“说好的我值后半夜,怎么就睡着了。”揉揉惺忪睡眼,只见是三姐正在看着她,两只眼睛直愣愣得正在看着她,一边看还一边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婧宁惊呆了,一把抓住那只手,认真反复确认,然后才敢欢呼雀跃叫来所有的人。

    一大家子人都赶来围在她的床前,脸上都是死而复生后的激动与喜悦,悬在空中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而只有她卢姝宁,斜靠在枕头上,一脸的茫然,眼里尽是痴呆与陌生,仿佛还未睡醒。

    “姐”婧宁叫了一声。

    姝宁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沙哑的说道:“姐”

    婧宁道:“你是我姐呀”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察觉出她的反应怪怪的。等了半天,只等来她的一声“啊”还有那一脸的茫然。

    婧宁双手攥着拳头,着急道:“坏了坏了,真如薛大夫所说,三姐成傻子了。”

    大嫂摇摇头,说道:“会不会是脑子让水泡的时间太长了,要不再缓缓呀。”

    卢姝宁说了一个“饿”字,指指嘴,又说了一个“吃”字。

    二嫂笑道:“不傻不傻,知道饿,知道吃,不算太坏。”说完就出去准备饭菜去了。

    母亲孙氏一直搂着她,垂泪心疼道:“儿呀,认得我么”

    姝宁摇摇头,说了一个“疼”字。众人忙问哪里疼,她开始指,几乎把全身都指遍了。大家心知肚明,不过安慰几句,哪里帮得上忙,也只有心疼的份。

    婧宁又问:“那你认得我么”她还是摇头。

    婧宁又问:“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她依然是摇头。

    “那你是怎么掉到水里的”这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虽然郑家已经解释过了,但,大家更想知道姝宁的答案。

    结果她依然摇头。

    婧宁从腰上解下一个玉佩,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那你还认不认得这个”那是她们姐妹独有的一对玉佩。上面分别刻着她们的名字。姝宁这趟家回的匆忙,她的那个丢失不见了。

    她伸手摸了摸玉佩上的“婧宁”二字,但还是摇头。

    接下来每个人都试了一遍,确定是谁也不记得了。

    女眷们在照顾她用餐服药。父亲和大哥二哥来在大厅里商量对策。

    一片愁云惨淡,三个人低着头谁都不说话,仿佛站在悬崖边上,而眼前的浓雾又深不见底,谁也不敢贸然向前一步。姝宁该如何医治以后又该如何打算亲友面前作何解释往后的每一日又将怎样度过

    突然卢示之拍手笑道:“天意呀天意,想不到老天爷如此宠爱咱家三妹。

    父亲和大哥不解,疑惑的看着他,不知他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他解释道:“忘却前尘,重新开始,未必是坏事。老天爷看开了,郑家看开了,连三妹也放过自己了。为何偏偏是咱们这些个局外人死死拽住不肯撒手。”

    听他如此一说,大家豁然开朗。

    大哥道:“甚好,放下一切,重新开始。可是我也担忧,她若再记起来,怎么办”

    父亲道:“那郑垣绝情,一纸和离书已然让她伤心至此,若再记起,那岂不是又要她的命么难不成让她再死一次吗依我说倒不如一辈子忘了的好。老大老二,咱们还需圆个说法,莫要说穿了。”

    二哥道:“咱们好说,那郑家人肯吗”

    这时婧宁跑来说道:“父亲,大哥二哥,你们快去看看三姐,她一直在吐,饭也吐了药也吐了,还一直咳嗽。咳的挺厉害的。”

    大哥道:“父亲去看,我去趟郑家,老二去请大夫。”

    二哥将薛大夫请来后,婧宁将经过都说了一遍,他重新把脉,又开了一大堆药,有治浑身筋骨疼痛的,有治寒气入肺引发咳疾的,有调理肠胃止吐止泻的,施过针后她便睡下了。

    话分两头,这八天来,郑垣每日都去卢府门前负荆请罪。因为感染了风寒,今日略起晚了些,一家三口还未坐上马车,就听有人喊到:“我赶的巧。”回头看时正是卢家长子卢章之。

    他说道:“我来报喜,我家三妹醒了,请各位心安。”

    只听得这一句“醒了”慌的郑母双手合十,又开始念叨她的各路神仙。

    郑父也无比激动地说道:“那还等什么咱们快看看去呀”

    卢章之道:“不急,这里有书信一封,先请您过目。”

    郑父接过信,一字一字阅读起来,双眉紧锁,表情逐渐凝重。

    卢章之又说:“遗憾的是,她醒是醒了,但,全忘了。事也忘干净了,人也忘干净了,连自己也忘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既然三妹遭此大难不死,老天爷又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定是天意想让她重新开始。这信上说的很清楚,从此,你们就不要再见她了。这也是我父母的意思,还请三位看在姝宁可怜的份上,就应了吧。”说罢就深深拜了下去。

    郑父和郑垣赶忙扶起,都说使不得。

    他接着说:“我看得出二老对姝宁视如己出,宠爱有加。如今她好容易醒了,说什么也该让你们见上一面,但,这个不情之请,希望海涵,体谅。”说罢又深深拜了下去。

    郑父和郑垣又赶紧扶起。

    这几天来郑母急得跟什么似的,天天吃斋念佛,到处拜庙,布施散钱。如今听说醒了,却又不让他们见面,简直比拿刀子剜她的肉还难受。想想以前时时见面,天天说话,哪里想到会有今日。此刻,她这心里憋了多少要说的话,这刚要发作,被郑父一把拦住,对卢章之说道:“你们没追究我们,已是难得,哪里敢有怨言。只要为着那丫头好,我们一辈子不见面都没关系。忘了也是种缘分,就让她重新来过吧。你让我答应这个条件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若不答应我,我也不答应你。”

    卢章之听他已然应允,也不怕他再提什么条件,道:“伯父请讲。”

    郑父道:“那天郑垣许下要给你们的钱c地c铺子,你都得如数收下,否则,我不答应。”

    卢章之道:“好,我替我父母做主收下了,也替我三妹谢过各位了。”

    郑父道:“只是还有一点,希望转告令父,这个孽子做错了事只管记恨他去,我们依然是挚友,是故交。”

    卢章之道:“我记下了,一定转告。”

    郑父回头将马车上的大包小包一一取下交给卢章之,然后拉着郑母的手道:“走吧,家去。”

    郑母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挣开他的手,跑过去说:“那个,卢家老大呀,我们既然不见能面,那能不能有一日她上街了,让我们远远的跟着她,看她一眼,这样总不为过吧”

    卢章之道:“伯母严重了,若是连这样的一眼我们都不许看,那卢家成什么了。”

    送走卢章之,郑家二老回到正厅。

    郑父怅然道:“忘了忘了也好。”

    郑母道:“这分明是怕看见咱们再想起什么来。”

    郑父道:“应该的,若换作是我,我也这么做。”

    郑母道:“这分明就是变相的要两家绝交呀。我那可怜的姝丫头,我还有许多话没对你讲。”说着就流下了泪。

    郑垣在一旁听着,不敢搭话,也只有替母亲拭泪的份。

    卢婧宁看着大哥带回来的人参c灵芝c鹿茸c冬虫夏草之类,瞬间阴了脸,心里想:前几天送来的十几个大箱子还摆在院里,今天又是这些,真真是拿了人家的东西就不好再寻仇生恨了。生气道:“哼大哥做事总是畏首畏尾,胆小得很。”

    大哥道:“你错了,我不是胆小,我也不怕什么。我给他们留后路,也是在给咱们自己留后路。三妹又没死,人总要活下去,我要为你们每一个人想后路,而不是逞一时之快。过个三年五年,今天的事淡了,你认为过去了,可你当初闹得那些风雨会长留坊间,一传十十传百,你肯放过这些事,那些闲言碎语却不肯放过你。”

    二哥说道:“她现在还不懂,等过几年有了自己的儿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婧宁冲二哥努了努鼻子,对大哥说道:“他们郑家的东西我们不要,我怕拿在手里流脓生疮。”

    大哥说:“又不让你收,这是为姝宁收的。过两天你出了门子,和这些就没有关系了。”

    婧宁道:“我不,三姐如今这样,家里又这样,我哪有心思嫁人。”

    大哥道:“怕什么,无论卢家有什么风雨,有大哥二哥呢。怎么,我们连一门喜宴也做不起么”

    二哥道:“你是不是怕过去后会和老三一样放心,卫家那位是人家见过你,也认定了你,又是亲自上门提的亲。和姝宁这种不一样。”

    婧宁道:“不是,我不是为这个,我就是看三姐这样,我实在放不下,也走不了。”

    大哥道:“如今家里出了这种事,不是你考虑想不想嫁的事,是人家还想不想娶的事。”

    二哥收到了大哥的眼神,立马附和道:“是啊,人家肯不肯娶都不一定,哪里有我们说不嫁的道理。”

    婧宁马上改口道:“我不是不嫁,只是想推迟婚期。”

    二哥道:“那也不是你说了算的。别看我,我说的也不算。那婚期很早就定下的。”

    婧宁道:“那二哥你去替我说。”二哥使个眼色,她会意,跑到大哥面前撒娇,拉着他的手道:“大哥去帮我说嘛。”

    大哥道:“我写封信,婚期推迟一个月。”

    婧宁道:“才一个月,我不。”

    大哥道:“那,三个月。”

    婧宁道:“不行。”

    大哥道:”再多,我也说不出口了。”

    婧宁趴进二哥怀里假装哭了起来,二哥双手一摊,摇了摇头。

    这时,大嫂喊他们说是姝宁醒了。三人一同进去看姝宁。

    正所谓血浓于水,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姝宁跟大家就熟络起来,话也多了。这天,众人都围着姝宁说笑。

    婧宁笑道:“三姐睡颠倒了,我们忙了一天,眼看晚饭了,你偏睡醒了,这一夜你无聊的可做点什么好呀”说着拿出当下流行的传奇话本来,姝宁拿起就会读。

    婧宁又拿过纸笔来试探,她提笔就会写,字迹依然清秀。小时候背过的诗词文章,她也能提上句对下句。大哥二哥将卢氏家训开了个头,她就顺着说下来了。大嫂找了个算盘,随口出题,她一边拨弄一边对答如流。二嫂随手捡起张药方,让她看一眼,然后她就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众人惊奇,婧宁不死心,又了找本她从没看过的医书,她也能过目不忘。

    大哥悠然道:“也不稀奇,她将以前的事都忘光了,这脑子里腾出不少地方,所以记忆力异于常人。”

    婧宁满眼羡慕道:“姐,你把这本事分我一半,我就能去考状元了”

    众人一起笑她。

    夜里子时,姝宁浑身疼痛如百虫噬咬,深入骨髓,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一大家子都围着她干着急抹眼泪。她发现自己不好受不算,还惹得全家跟着煎熬,又替不了她疼,只能在一旁唉声叹气。姝宁便不再喊疼,一动不动的躺在那,有人问话,她也不理。

    她正在凝神对抗这疼痛,哪里敢分心。婧宁他们看着她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一会,眼泪和豆大的汗珠一起流下,紧接着又是一阵长长的咳嗽。

    大嫂说道:“白天还好些,咱们说说话分分心,还能减去几分疼痛,可一到晚上,她就只能一边疼着咳嗽着一边挨到天明。”

    婧宁哭着说:“都怪我乌鸦嘴,胡乱说什么三姐晚上无聊的话。”

    姝宁摸摸她的头,安慰道:“你别自责,我这病本来就有,又不是因为的一句话才得的。”

    母亲孙氏留下来守着她,催促众人都去休息。

    第二天,婧宁正在给姝宁揉腿,说是薛大夫交代要多揉,过两天就能下地走路了。姐妹二人正在说笑,大哥进来喊婧宁,说是有人找。

    二人并肩行走前往正厅,婧宁急忙问道:“是不是郑家又来送东西再敢来送我就直接扔了。”说完就后悔了,只见一个腼腆的少年站的笔直,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

    婧宁自责失言了,慌道:“是你呀,你来了,那,快请坐。”一面小鹿乱撞,一面回头找大哥,哪知卢章之早就知道来人是五妹的未婚夫卫紫英,便停在后面不肯上前了。

    婧宁一把拉过大哥挡在自己前面,大哥向左她向左,大哥向右她也向右,大哥向后,她就扯住衣服不撒手。

    卢章之厉声道:“好好的别胡闹,去给客人上茶呀。”

    卫紫英就站在那看着他们笑,见他们兄妹拉扯也尽显可爱之态,心中越发欢喜,差点忘了正事,赶紧说道:“卢家大哥写的信我父亲收到了,怕派人说不清楚,我就自己跑一趟。父亲嘱咐我,一定要道一声,万千同情。还有,我家有一门表亲是学医的,可以帮上忙。”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又说:“这是改好的婚书,已将婚期推迟半年,亲戚那边发出的喜帖我们也一一追回修改,你们不必挂心。”

    卢章之拿过婚书,作揖答谢,嘴上说着客套话,眼睛忙指示婧宁。她也款款回礼。

    卫紫英笑着看她,微微颔首,示意她过来,见她不理会,又温柔道:“我有话对你说。”

    她故作惊讶,却不肯上前。

    卢章之道:“嗯,

    那我把这婚书好好收起来。”转身欲走,婧宁一个箭步上去挡住去路,道:“大哥不许走。”

    卢章之就艰难的站在两个人中间。

    婧宁道:“你有话就快说吧,我还要看我姐呢。”

    “这个,那个,我”卫紫英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放在桌子上,道了一声告辞。

    人走后,大哥狠狠戳婧宁脑门,叹道:“你呀你。”

    她拾起手帕,发现里面还裹着一只精致的珠钗,瞬间两眼放光,满心欢喜地戴上了。

    大哥追着她问:“喜欢吗还担心吗”

    可无论怎么问,她就只是笑呀笑,却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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