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新婚

    天下着大雨,皇宫里宫殿楼宇,廊檐回复,勾心斗角。

    卢姝宁偏偏忘记了带伞,二门外马车正等着她,而眼前的这条路一点遮挡也没有,发愁之际,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高大的背影路过,看朝服是某位品阶高贵的大人,她喜出望外喊道:“这位大人请留步。”生怕雨声盖住她的声音。

    那人回头,一脸茫然道:“何事”

    她赶紧上前,欠身施礼,那人也回礼作揖。

    姝宁问道:“请问您认识户部的卢章之卢大人吗”

    他面无表情道:“自然认识。”

    她开心道:“太好了,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他摇摇头说:“不能。这个时辰卢大人正在被皇上召见,你怕是见不着。”

    她道:“那您一定也认识刑部的卢示之卢大人。”

    他道:“是的,不过,他应该晌午就回家了,此刻也不在宫里。”

    她低下了头,说:“哦,这样啊。”

    他道:“你也太放肆了,看样子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官,两位卢大人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她连忙摆手,说:“您误会了,我是有事,哎呀,这个怎么说呢”

    他道:“你不妨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她说:“我想借把伞。”她指了指这大雨。

    他一直严肃板着的脸这才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大事,别乱跑,在这里等着我。”

    也许是那个人帮助了她的原因,姝宁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好看。

    那人很快就回来了,他左手拿着一把伞,右手抱着一件灰白杂色狐狸毛披风,说道:“一下雨就怪冷的,看你穿的单薄,这个给你吧。”等她穿好了披风,他背过身将伞撑开递到她的手里。

    她仰起脸笑嘻嘻道:“卢大人这个习惯可真好,知道在班房存件衣服。谢谢你了。”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是啊,我拿了卢大人的伞和披风,到时候他若问起来,你还要为我辩解辩解。”

    “一定一定的。”她边笑边说,然后转身消失在大雨中。

    那人默默哀叹:“是啊,她已然都忘记了,她不再记得我是谁。”

    这人就是郑垣,六年前,他曾是她的夫君。

    他站在走廊尽头,任凭回忆跌跌撞撞。抬头看着雨水一滴一滴落下,仿佛是总也卷不起的珠帘,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是一张织天织地的大网。

    弥漫的水汽过于黯然伤神,惹的往事一幕一幕浮现。

    时间倒回六年前。

    玉箫牙板,唢呐鼓笙,满眼的朱红。道贺新喜的宾朋熙熙攘攘占满了庭院,个个都洋溢着笑脸。

    只有仓促赶来的新郎,风尘仆仆,一脸的茫然,狼狈还略带些尴尬。

    郑垣好容易找见父亲,关切问安。

    郑父笑道:“我没事,我若不骗你,你肯回来成这个亲吗”

    原来,郑垣本想通过科考在朝中谋得个差事,好证明自己不凭借父亲的爵位也能搏出一番天地,谁知今年春试落了榜。打小孤傲的他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这一去竟有大半年不归。郑父多方打听才知他随楚王等人去凌州平水患去了,于是写信,谎称病危望速归。

    郑垣知道上了当,内心山崩海啸,天塌地陷。郑父熟知儿子的臭脾气,道:“就算要地震也先把新娘迎娶回来,不要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让祖宗蒙羞。晚上等宾客散去了,咱们爷俩再慢慢算账。”

    郑垣这才忍住万千的火气,喘着粗气道了一声好。然后换了礼服骑上马去迎亲。旁边有人一直提醒他接下来何时作揖,何时行礼,何时祭拜祖宗跪拜父母等等。尽管鞭炮震天,他却充耳不闻,活像个木头一样,别人说走他就走,说停他也停。除了新娘家门头匾额上写着的卢府和跪拜时看见的一对落泪的老人有些眼熟外,他一概不认得,也不愿去认得。

    之后拜堂,入洞房,四处敬酒答谢,累累缀缀一整套流程在别人的嬉笑欢颜中进行着,郑垣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完成婚礼的。心中的怒火层层累积,叠加再叠加,一触即发。

    话说这卢家是郑家多年的好友,几年前,卢鬓辞官告老还乡回汾阳老家去了,他有三子二女,今日成亲的是三女卢姝宁。这卢府是长子卢章之的府邸。而这门亲事也是他一力促成的。

    九月天清气爽,是卢姝宁最喜欢的时节。本来只是随父母来京中大哥家小住,谁知探亲变成了成亲。自己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刚满十五岁就要离开父母嫁作人妇,喜

    的是,这门亲事简直就是天作之合。父母的故交不说,她大哥早已知晓郑垣,大家夸赞他脾气c秉性c才学c相貌样样都好,还说他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前途不可限量。

    大哥这亲说的实在容易,因为郑父也早有此意。卢姝宁的家教礼仪郑家也都看在眼里。一来郑家担忧自己的家世配不上。虽说祖上军功出身,是为开国元勋,还曾娶过公主。只因后几代屡屡涉险,爵位也从开国候一降再降,到郑父这一代已是开国男。如今郑父在朝堂承了一个虚职,在外主攻田产房屋,攒下一点子家业。郑家人丁凋落,膝下只有独子郑垣,眼见这止不住的颓败之势。郑垣却想读书考取功名,走仕途之路,一心要恢复往日风光,这一代终究要看郑垣的了。二来最担心的就是儿子的脾气。因为郑家是三代单传,人口稀薄,所以对郑垣从小看得过紧,而他偏又是个叛逆的主。

    婚礼一整天下来,卢姝宁不敢吃不敢喝,终于挨到了戌时。虽说刚才新郎进来行了一堆礼节,加上自己也害羞,心里慌的很,连他长什么样子也没敢正眼瞧瞧。她痴痴地望着烛火摇曳,憧憬着婚后的幸福生活。

    诺大的卧房,雕梁画栋,各色案几,溢满朱红。想走走看看却也不敢。她心里时刻记得父母的教悔。一人出丑,卢家满门蒙羞。所以行走坐卧,一言一行,万分谨慎。心中默念女诫女德相夫教子之类。

    她在这里左等右等,却等不来自己的新郎。

    另一边,郑垣和郑父在偏厅吵嚷了起来,郑母则坐在一旁拭泪。

    郑垣苦笑一声:“今日之事,已然让我成了笑柄。”

    郑父道:“大喜的日子,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郑垣道:“他们都在修堤筑坝,偏我就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赶回来成亲,难道不可笑吗往后,让我有何颜面再去见他们。”

    郑父道:“你的河堤九月就修完了吧。”

    郑垣道:“那是凌州,还有兰溪一带,还有一些工程没完。”

    郑父道:“这些事情本就与你无关,再说了,我托人打听那边的工程早就完了,这才找你回来的。”

    郑垣道:“你宁可相信旁人也不信我么。”

    郑父道:“好,好,信你。事已至此,洞房花烛夜,你不该冷落了新娘呀。”

    郑垣道:“我不去。你们如此做法,让我实在难以接受这门亲事。你们永远都是这样,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从来不顾及我的感受。”

    郑父道:“郑垣,你已长大,要懂点事。”

    郑垣道:“那你长大没有你懂不懂事”

    郑父道:“你怎敢如此对我讲话,读的什么圣贤书礼仪孝道都忘了吗”

    郑垣道:“父慈子孝,父不慈,儿子怎能孝。”

    郑父道:“你就是如此尊重你的父亲的吗”

    郑垣道:“你对我如此不尊重,我想要尊重你,真是很为难呀”

    郑父道:“为难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父母的难道害了你不成。”

    郑垣道:“你们倒是没有害我,可你们也没尊重我呀。你们就是不让我有自己的想法,不让我按自己的意愿来。如果事事都让你们按我的意愿来,想必你们也会如我一般苦恼吧。总之,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郑父道:“忤逆长辈,郑垣,你要为你犯的错误承担责任。”

    郑垣道:“难道长辈就不用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吗”

    郑父道:“你这说的什么话难道你还要纠长辈的错吗”

    郑垣道:“难道是长辈就可以为所欲为的犯错吗”

    郑父道:“你就是这样尊重长辈的”

    郑垣道:“像你这种不讲道理的长辈,我不想尊重。”

    郑父道:“郑垣你够了”

    郑垣道:“我早就受够了”

    郑父坐下来,喘口气,道:“我承认我骗你在先,是我不对。可我也是为了你好。”

    郑垣道:“我也为你好,我也骗你一次可不可以”

    郑父道:“你这。。。。。。”

    郑垣道:“哼,骗就是骗,不要说那么好听。为我好,其实就是为你自己好,是你自私。我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情感。可你偏要控制我,让我做出的每一件事都符合你的心意。一旦不听你的命令了,你就罚我打我骂我。你对任何一个陌生人都可以好好讲道理,你对谁都可以待之以礼,唯独对我就是如此。”郑垣深深的看了母亲一眼,道:“我是你们的亲人,我不是你们的仇人。”

    郑父嘘了一口气,道:“今日你成了亲,希望你可以稳重成熟一点。”

    郑垣道:“我连自己成亲都是被骗的,我连自己成亲都做不了主,我拿什么来稳重成熟。”

    郑父哑口无言。以往,父子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他早就习惯了这种交流

    方式,他以为还像以前那样,只要自己拿足父亲的架子,端住长辈的身份。只要自己一句话,“只听说过儿子犯错父亲责骂,没听说过父亲犯错儿子责骂的。”就这一句,郑垣就翻不过这座山去。任凭他吼他叫,他闹他耍混,事后罚他一顿,饿他三天,总有办法对付他。

    十几年来,郑父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压制儿子,改改他的臭脾气,从没想过改变自己。

    郑垣的火山终于爆发完了。他觉得自己没发挥好。憋屈了许多年,对父亲的苛政不满已久。总感觉有一大堆委屈和深仇大恨堵在胸口压抑着他。刚才实在说的太少了,应该一年一年,一件一件的说才对。

    父子二人都沉默了。

    郑母道:“卢家三妹温婉知礼,大方得体,能娶她是咱们家的福分。”

    郑垣脸一扭,道:“我不喜欢她,放她走。”

    郑母道:“你连见都没见过她,怎么说不喜欢呢。”

    郑垣道:“我连见都不想见她。”

    郑母道:“明媒正娶,三书六聘,官府递过文案的。怎么能说走就要她走呢。”

    郑垣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要她。”

    郑母道:“是你把她迎娶回来的,是你和她成的亲。”

    郑垣道:“是你们骗我和她成的亲。你们有问过我吗”

    郑父道:“你怨我恨我违背我怎么都行。撒完了气就回卧房去。”

    郑垣道:“我不去。”

    郑父道:“你敢”

    郑垣道:“我就敢”

    郑父道:“你可以试试。”

    郑垣道:“试就试。我郑垣,我郑重围发誓,这辈子绝不踏入卧房一步。”说完转身就走。

    他刚走了几步,就看见廊下昏暗的灯影里站着一个人。鲜绿的礼服,满头的金簪闪烁,眉目流转,似要落下泪来。

    郑垣看着卢姝宁,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该说些什么,于是赶紧扭头,打算从另一边跑掉。

    郑父一面吩咐家仆拦住他,别让逃跑了,明日还要回门。一面赶紧示意妻子不要只顾着自己哭。

    郑母赶紧上前安慰她,一边嘴里念着什么混世魔王,转世的祸根,一边宽她的心,安慰她。

    卢姝宁看见他那生气发抖的脸,狰狞发红的眼,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咆哮嘶吼。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情。

    自小乖巧的她,唯父母命是从,哪里见过这阵仗。卢家家训严格,兄妹五人个个严谨遵守,就连最调皮的四弟也不敢如此顶撞父母。她在心中默念,天哪,大哥呀大哥,你说的什么脾气c秉性c才华c相貌,我是一样没见着呀。

    想到此处,这呼吸越来越急,不觉脚下发软头发昏,身子一沉竟晕倒了。

    他见她晕倒了,心想,这也太弱不禁风了吧,如此小场面竟然吓得晕倒了。从此认定她是一个胆小怕事,弱不禁风之人,于是便心生厌恶。

    他哪里知道她的晕倒是因为从昨晚起不吃不喝引起的。

    这晚郑垣独自睡在书房。他也曾幻想过未来妻子该有的样子。至少应和他一样,有主见有个性,是个性情中人,豪爽洒脱,高兴便高兴,生气就生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所以也立志要娶这样品性的女子为妻,家世什么的他到满不在乎。

    他也最瞧不起那些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藏起来就为迎合他人的人。大家都生而为人,难不成别人的开心重要,自己的开心不重要么。口是心非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思,靠这些去换取他人的一句夸奖,那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谁能料到多年之后,他也逐渐变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

    新婚之夜就这样过去了。

    新婚第一日早上,各种繁文缛节略过不述。

    在清雅安静的小院里,郑母因为昨日的事心中愧疚,特地让阿金从周记买了些上等的点心来。这些花样都是京城新出的,卢姝宁没见过,一打开食盒便惊喜地叫了出来。

    郑垣心道,真是乡下土包子,没吃过没见过。

    卢姝宁道:“爹,娘,用早饭。娇羞的对他说道:“相公,用早饭。”

    郑垣板着脸,道:“你刚才叫我什么谁允许你这么叫的”

    卢姝宁道:“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郑垣道:“和阿金小新他们一样,称呼我,少爷。”

    夫为妇纲,姝宁无奈低下头,轻轻唤了一声“少爷”。

    郑父郑母被气的不轻。心里却念着咒:不能打不能打,孩子长大了,要讲道理要讲道理。

    郑父道:“也成亲了,安心在家好吧。”

    郑垣道:“我还要出远门,我有大事要办。”

    郑父道:“你有能什么正经事,不过跟着几个纨绔子弟每日乱跑。”

    郑垣

    道:“我还要去兰溪一带帮忙修堤,那里水患严重。你不在场,自然不知晓。”

    郑父道:“皇上派楚王去赈灾,又带了工部的好些官员去修房搭桥,你去算什么”

    郑垣道:“他们好心叫我去长长见识,我为什么不去。”

    郑父道:“你不要与楚王走那么近。”

    郑垣道:“为什么不可以,我这一身的拳脚功夫还是他府上的师傅教的,让你教你会吗”

    郑父道:“我大宋开国以来,重文轻武,你好好读书走仕途之路才是正经。”

    郑垣道:“我为什么不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郑父道:“你为何就不肯听我的,我说东你偏往西,非要逆着我来。”

    郑垣道:“难道你选择的就一定对吗”

    “我是你的父亲,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一意孤行,终会自食恶果。到时候可不要连累我和你娘。”

    郑垣将手里的碗筷随意一扔,转身去了。

    新婚第一顿早饭就这样不欢而散。

    熙攘的街道,宝马雕车,马蹄疾疾。马车里死气沉沉,坐着各怀心事的人。

    卢姝宁温柔道:“今日回门我知你不愿去,你也不必为难。你走吧,我父母那边,你父母那边,我自己会应付的。”

    郑垣板着个脸:“盲婚哑嫁,这样的婚姻实在是没有意趣可言,摧残你也摧残我,你我都是可怜的人。你也有权利找自己喜欢的人过一辈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姝宁着急了:“我不能走,走了就对不起卢家,也对不起郑家。我宁愿牺牲自己的一辈子也要保全两家的名声。你是男人,你娶多少姬妾我绝无二话,外人也只会说你好本事。可女人一但回了娘家,自己蒙羞不说,连带整个娘家也要受尽风言风语。何况,我卢家还有一弟一妹尚未婚嫁,若是因为我的缘故使他们婚事受阻,那我宁愿一死。”

    郑垣恨铁不成钢:“我和你说不通这道理。”

    姝宁道:“我也和你说不通我的难处。”

    郑垣道:“我在书房留了一封和离书,你拿了就走吧。”

    姝宁生气了:“我不要你的和离书。”

    郑垣也生气了:“那我就写休书。”

    姝宁愣了一下,想不到这才新婚第一天就被写休书:“我犯了七出哪一宗”

    郑垣终于心软了:“什么都没有,你也是一个可怜人。”

    姝宁拭去眼泪道:“你若写我就撕,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

    他从马车上跳出来,丢下一句“死脑筋”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姝宁默默的坐在马车里,心想:这人活着怎么能只为自己考虑,全然不顾旁人呢唉,郑垣呀郑垣,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来去自由,不管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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