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还不知西历为何物的中原人,是不会有“金秋十月”这么个说法的。而要是非给“金秋”寻找一个合适的月份,那就非八月莫属了。

    无论是大江南北,八月份都是一个美好的季节,一个意味着收获的季节。

    可也就是在这月,宗泽乘一条脚船从衢州龙游,径直北上齐鲁。十六年中已经在知县任上辗转四地的宗泽,终于升官了,被朝廷任为登州通判了。

    这是一飞跃式的发展,从一地知县转任登州这般重地通判,就好比后世的豫东小县长猛地被升到了郑州副市长,以一四等赐同进士出身之人来说,这可说是一里程碑式的成就。可宗泽并不怎的为意。因为升官发财从来就不是他之意愿。否则当初殿试的时候,便不会不顾字数限制的规定,洋洋洒洒写了万余言,力陈时弊,批评朝廷轻信吴处厚的诬陷而放逐蔡确,认为“朋党之祸自此始。”以至于主考官“以其言直,恐忤旨”,将宗泽置于“末科”,给以“赐同进士出身”。否则以他之才学,何至于名落到第四等,年近六旬,始至通判?

    宗泽对齐鲁并不陌生。八月份的齐鲁虽无江南故园飘香的丹桂,却一样有着迎来收获的累累硕果。他是没有在登州为官过,却曾经在莱州两任知县。从元符元年至政和四年,十六年里,他先后出任莱州胶水、晋州赵城、莱州掖县、衢州龙游等四县知县。纵观其从政二十多年之所谓,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政绩卓著,“所至称治”,赢得各地群从对他的信赖和爱戴。只可惜,现今的赵宋,权奸当道,他再是政绩卓越,也难得到提拔和重用。

    踌躇至今日,实岁五十有五,放才坐上了通判的位置。

    掀开竹帘,举步走到船艏,迎面吹来的凉风震动着宗泽身上的青色直缀。头顶青纱抓角儿头巾也随风而起,衬托着他沟壑纵横的古铜脸皮,额头皱纹深深,髭须稀疏,两鬓杂了不少白发。但宗泽身体甚强健,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志气轩昂,胸襟秀丽。

    “父亲。”次子宗颖迎了过来,他长子早逝,名下只剩一子。

    “那里便就是梁山泊的法庭?”就在他的落眼处,一面黑底红字大旗,高高的挂起。旗帜上只绣着斗大一个‘法’字。

    四周人头攒动,酒家摊位上,货郎商贩经营的吆喝声隐隐传到船上。仿佛是一小集市。

    不仅年轻后生们云集,还有那苍白老汉,乃至带着娃娃的妇孺。那周遭明明可看到跨刀持枪的贼兵在流动逡巡,但百姓商贩无一面带惧色者。

    宗泽可不是那只在书本里皓首穷经的书呆子,他为宦二十余年,转任多地,是真真切切起于州郡的当世良臣。他知道,如此模样乃是因为百姓们信梁山,服梁山。

    “走。我父子下船去瞧一瞧。”

    “父亲不可啊。”宗颖吓了一跳。自家老爹可是朝廷命臣,叫那梁山贼晓得了,还不……

    宗泽却莞尔一笑,“勿要大惊小怪。为父一无前呼后拥,二无官袍加身,他人焉知为父是那通判?老夫是早就耳闻梁山泊大名。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近来又打出了这为民做主的法庭,扫荡周遭郡兵,端端的好大名头。”却是正好瞧一瞧是不是徒具虚名。

    那脚船靠岸,宗家父子二人举步上岸。近处看那周遭的摊位商贩、货郎,更可以看到对方脸上那舒展的笑容。那梁山贼兵一队五人打人群中走过,半点无让百姓生出恐惧、畏惧来。期间有一孩童在玩闹当中,一头撞上其中一贼兵大腿处,贼兵披挂甲衣,孩童之力自然无碍,反是那孩童倒跌了一跤。

    宗泽心中刚生出担忧,却就见那贼兵半点不以为意,反而拉起孩童给他揉了揉额头。旁边两个一起打闹的孩子,见了只在边儿上嬉嬉笑笑,嘲弄那跌跤的孩童,对贼兵却是全无丝毫的畏惧。

    这叫宗泽额头上的皱纹隐隐更深一些了。就是那宗颖都是呆了。“不想尔贼兵得民心至此。”

    响鼓不用重锤,快马不用鞭催。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在小细节上便可以一目了然。

    如此是大大出乎宗泽的预料,亦叫宗颖目瞪口呆。一时间父子俩是连去法庭旁观的心都没了。主要是宗泽,眼前的这一幕叫他甚是无法接受。那是一群贼兵啊,他们是群贼,是群草寇。

    “这天下真的有甚义匪不成?”回到船上,宗泽立在船头看着市集,久久不能转开目光来。

    这官不是官,匪不是匪,民……,则还是那一群民。叫他好不怅然。这是一种宛如‘乾坤颠倒’所带来的震动。以至于宗泽被抓到陆谦跟前的时候,这个名字给陆谦带来的震动也是叫他如是乾坤翻到一般,他整个人在那一瞬间里都有些晕乎乎的了。

    只不过穿越后日渐变得强大的自制力叫他立刻反应了过来,没做出甚丢脸之举来。但对于宗家父子,他还是依旧敬重非常的。

    至少三人见面的时候,那不是宗泽和宗颖父子被人带到陆谦的跟前的,而是陆谦两脚走起路,去见那父子俩的。那时候这对父子可是身无半分束缚的。陆谦一眼看过去,这父子俩也不具备什么威胁力,只是两个身体强壮的普通人罢了。那是一丝儿红丝都看不到。

    当然,这父子俩这个时候对于陆谦是半点没好气的。而二人到底为什么会被请到这儿,他们不是离开法庭了么?却只能用‘因缘际会’四个字来形容。

    宗泽前脚因为内心情绪起伏波动太大而离开了法庭一号的现场,后脚就凑到了十八里铺的法庭二号现场,然后父子俩说话的时候漏了嘴,被旁边某听了一耳朵的‘朝阳区群众’给举报了,然后便就进了当地的局子了。

    许多年后,功成名就的宗家父子或许会感激当年那个无名小人物多出去的那一嘴,但是现在,呵呵,父子俩死的心都有了。特别是知道了因果后,呕都要呕死了。

    面对陆谦,自然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那宗泽宗汝霖,更是将两眼一闭,如做翁仲。

    陆谦是怀着瞻仰的情怀来看这对父子中的老子的。宗泽宗爷爷!就两宋之交时候的正史来看,宗泽绽放自身光芒的时日虽短暂,似乎也没挽天之功,可其所产生的作为却是影响极其重大的。

    而就自身的能力来论,陆谦也认为宗泽要胜过李纲和张叔夜的。靖康之耻后,宗社失主,但有宗泽一呼,而河北义旅数十万众群起响应,履东京数月,城筑已固,楼橹已整,垄濠已开,寨栅已列,义士已团结,蔡河、五丈河已皆通流,陕西、京东西、河东北盗贼数十万众皆已归附。局面与昔日靖康时候战守无备之景,全截然不同。

    虽然时局变化未尝没有中原百姓目睹靖康惨剧而纷起愤激之心,但谁又能说内中没有宗泽以自身之忠忱义气的感召?

    看看宗泽病逝后代替他位的杜充。

    宗泽在则盗可使为兵,杜充用则兵皆为盗。这中间相差不以道里计数。

    当然,陆谦清楚宗泽最叫他为之触动的事迹,还是他临终时候不甘的三呼“渡河!渡河!渡河!”

    记得最早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是小时候看连环画,那时候的连环画还是上下图文分开,上面是图画,下头是文字,黑白色的。也是从那时候,“宗泽”这个名字就在他心底落下了一个烙印。

    那岳飞岳鹏举当然是两宋之际最叫陆谦记挂的人物,宗泽就是仅次其后。

    晚清的郑观应在《盛世危言》一书中有这么一段话:古之为将者,经文纬武,谋勇双全;能得人,能知人,能爱人,能制人;省天时之机,察地理之要,顺人和之情,详安危之势。凡古今之得失治乱,阵法之变化周密,兵家之虚实奇正,器械之精粗巧拙,无不洞识。

    陆谦以为这更是在说‘帅’的。宗泽在靖康之变后,短短数月里能在东京经营起那番的基业,可不就是应了上面一段话么?

    所以他也半点不在意宗家父子给自己摆的脸色,现如今的他还没本钱来招揽宗泽。甚至说来,就是他真正的夺下胶东半岛,且站稳脚跟,甚至已经拿到了东京朝堂的册封诏书的时候,他依旧没太大可能招揽宗泽。

    人宗爷爷是为国而忘家的人。早年他在被贬出京的吕惠卿手下任职,吕惠卿命宗泽巡视御河修建工程,这时宗泽适丧长子,他却依旧强忍悲痛,奉檄即行。一丝不苟,兢兢业业。

    陆谦觉得自己能招揽宗泽的根本法宝,并不是权势和前途,而是‘他’现下所秉承的仁义。

    宗泽年青时候曾经毅然辞家外出游学,历时十余年,就学之地多达数十处。他不仅悉心求学,研读典要,且学以致用,考察社会,了解民情,孜孜不倦地追求自我心中的治国济民之道,自然也看清了赵宋吏治之腐败,百姓之艰难。

    如此,陆谦要给他看到的就是一副迥异于赵宋天下的模样。

    没原著上宋江‘劝降光环’加身的陆谦,更认为如此手段对待宗泽,是更靠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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