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昌六年夏, 茗芳苑中忽然买进了大批茉莉花,整个宅院到处都飘散着茉莉香气,隔着院墙在街上都能闻到。

    长乐郡主素喜茉莉, 京城许多人都知道, 但以前也没像今年似的在院子里摆满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 她几乎不再参加各种宴饮, 偶尔出门也是一身素衣, 看上去竟似在守孝一般。

    有人觉得奇怪,特地去打听一番, 才知道苏常安过世了。

    秦昭已经被过继给秦家,按理说苏常安已经不算是她的父亲, 但在苏常安过世后她却仍愿守孝, 京城许多人都称赞她孝顺。

    没有人知道,秦昭之所以喜欢茉莉,是因为她母亲喜欢茉莉。她自幼耳濡目染,便也跟着喜欢。

    她如今身着素衣, 也不是为了苏常安,而是为了秦氏。

    当年秦氏亡故,究其根本,是因为苏常安。

    若非苏常安管不住自己,和魏氏有了首尾, 又诞下孩子, 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事, 她也不会死的那么凄惨。

    如今苏常安自作自受,死于魏氏之手,当年死不瞑目的秦婉嫣大概也能阖眼了。

    秦昭着素服三个月,直到花期结束, 才换回了以前的衣裳。

    众人本以为至此她与苏家的关系就算彻底断绝了,谁知一年之后,却听到魏氏锒铛入狱的消息,而状告她的,正是长乐郡主。

    魏氏杀了苏常安后也心慌过一段时间,但过了些日子见没人察觉,也就把悬着的心放下去了。加上苏常安手中那些家产理所当然地落入了她手中,她更觉得自己当时狠下心是对的。

    她拿着这些钱暂时度过了难关,把苏盛炘抵出去的房契地契赎了回来,还将他关在院子里三个月没让出门,直到确定苏常安的死没有引人怀疑,苏盛炘又再三保证不会再去赌,这才将他放了出来。

    可苏盛炘已经染上赌瘾好几年,哪里是说戒就能戒的。

    他出来没多久就背着魏氏又进了赌场,且越赌越大,最后欠下了一笔巨款,因为还不上钱而被扣下,还被打断了一条腿。

    魏氏虽对苏盛炘好赌成性感到气恼,但也见不得他受这种罪,只得想办法凑钱再去给他填窟窿。

    她原想卖掉两间铺子抵债,谁知挂出去的铺面却一直无人问津。个别几个愿意接手的,也把价格压的极低,远非平日里的正常价。若按这个价钱贱卖出去,她把手里的家产都变卖了也就将将够还上苏盛炘的欠下的债而已。

    魏氏以为是当地人知道她急用钱,故意压价,便想让赌坊宽限她一些日子,她派人去京城,将京城的宅子卖了。

    那宅子她原本是想留给苏锦颐住的,但苏锦颐不想再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早搬出去了,单独在城南赁了一间小院,一家四口挤在里面。

    苏宅空了这些年也没人住,还要一直留人收拾打理,平白浪费银子。

    左右魏氏也不打算再搬回去了,便决定将这宅子卖了。

    若还不够,她就再卖一间京城的铺面。

    可赌坊哪有那么好说话,她说宽限时间就宽限时间?

    见她拿不出银子来,赌坊的人当即又打断了苏盛炘一条胳膊。

    苏盛炘哭爹喊娘,埋怨他娘心里只有银子,不顾他的死活,明明能凑齐银子却不肯去凑。

    魏氏恼他这么大了却还不懂事,却又无法因为恼怒而弃他于不顾。

    她求爷爷告奶奶,跪下给赌坊的人磕头,这才终于让他们松了口,答应再多等一段时间,但前提是她要先还上一部分债才行。

    魏氏无奈,咬牙贱卖了青州的三间铺面和一处良田,先还上了一些,又赶忙叫人去京城卖宅子。

    她怕赌坊的人继续伤害苏盛炘,叮嘱下人一定要尽快卖出去,哪怕便宜一些也没关系。

    京城寸土寸金,哪怕是比寻常价钱便宜个两三成,也是一笔不菲的银子了。

    谁知下人去了京城,却许久没有回音,在她等不及想再派个人去看看的时候,才收到京城来信,说是无人愿意买他们的宅子,只有长乐郡主肯收,但只出一百两。

    一百两,在京城连间柴房都买不到。

    时至此刻,魏氏哪还不明白,自己之所以卖不出铺子和宅子,都是秦昭的手笔。

    她气的将信撕了个粉碎,又摔碎了桌上一套茶盏,声嘶力竭地吼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到底还想怎么样!”

    下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说话,连呼吸声都尽量放轻了,就怕惹她不快。

    偏偏这时赌坊又来了人,说是时限到了,让她赶紧拿银子。

    魏氏这会儿觉得整件事情哪哪都不对,对来人道:“你们也是秦昭的人是不是?你们故意让我儿染上赌瘾,故意要来谋夺我的家产是不是?”

    对方矢口否认:“秦昭是谁?你在这胡说些什么屁话?告诉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赶紧拿银子来!不然你儿子这次可就不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

    “还有,你儿子这些日子在我们那,把你上次替他还的钱又输光了,现在欠的可不止之前那个数了。”

    魏氏闻言登时就疯了,扑过去撕扯对方:“你们是故意害我儿子,你们是故意骗我的钱!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男人一把将她扯开,推到一旁,嫌恶地掸了掸衣襟:“苏大少爷好赌成性,颍泉谁人不知?他自己喜欢赌,我们劝他收手他都不干,死皮赖脸地非要上桌,怎么就成了骗了?”

    “报官?去啊,随便你报,看看官老爷给不给你做主!”

    那人满脸讥讽之色,丢下一张签字画押的单据,让她按着上面的数目准备银子,又定了个最后的期限,便转身离开了。

    魏氏等人走了,才颤颤巍巍将那单据拿起来,看清上面数目后两眼一黑,当即晕了过去。

    ………………

    翌日,赌坊送来了一个木匣,不过巴掌大小。

    魏氏对那木匣十分眼熟,当初在京城,楚毅半夜让人给她送来道姑的舌头,便也是用的这种木匣,连上面的雕花都一模一样。

    魏氏险些吓疯了,不敢看却又不敢不看。

    她怕里面装的是他儿子身体的某个部分,看了会吓死,不看又可能心存侥幸错过了将儿子换回来的时机。

    抖着手纠结了片刻,她才将木匣打开,瞬间便吓得又扔了出去。

    木匣落地,从中滚出一截手指,看那样子应该是拇指,上面还带着苏盛炘几个月前刚从她这里讨去的一枚扳指。

    魏氏惊呼一声,回过神后又扑过去跪在地上将那手指捡了起来,捧在手里哭喊道:“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她边哭边起身想往外走,去凑钱赎回自己的孩子,却因腿软而半晌没能站起来。

    下人也被那手指吓到了,短暂的惊慌后忙过来扶她,凑近发觉那手指不太对劲,这才安抚魏氏道:“夫人,夫人您先别哭,这手指好像是假的。”

    魏氏已经慌了神,下人说了三四遍她才听清,细细打量那手指一番,发觉确实是假的,大概是用面捏的,只是做的很真实,又涂了一层鸡血,所以看着格外像真的。

    她抽噎着瘫坐在地上,好半晌才从刚刚的恐慌中平复下来,心中惊恐却并未减少。

    那赌坊的人虽一口咬定自己不是秦昭的人,但送来的木匣却和当年楚毅送来的一模一样,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果然这一切都是秦昭安排的,而且楚毅也知情,还在帮着她……

    魏氏想起当年楚毅审问她和苏常安的画面,想起那些没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却让她养了大半年才好的内伤,心中惊恐愈加浓重。

    她知道,楚毅为了秦昭,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苏盛炘若真是落在他的人手里,那可能时时刻刻都在饱受折磨,随时随地都能丢了性命。

    魏氏终于不敢再拖了,哪怕是贱卖了手中家产,也要凑齐银子给苏盛炘抵债。

    可秦昭有意施压,她手中家产根本卖不上价,东挪西凑将在青州置办的所有产业都卖光,也只够还上小半的赌债而已。

    实在无法,她只能让人去把京城的产业也卖了,最后加上她现在住的这套宅子,才将将好把赌债还清,将儿子赎了回来。

    她本以为此事到此就算结束了,她家财散尽,又变成了当初那个一穷二白的妇人,所有从苏家得来的东西都没了,秦昭怎么也该出够气了。

    可没过多久,她临时租住的那座破败小院里却忽然闯进了一队官差,说是她涉嫌谋杀亲夫,要将她带去衙门审问。

    魏氏万万没想到,苏常安都死了一年了,却忽然有人质疑他的死因,还怀疑到了她头上。

    她直觉此事与秦昭有关,但抱着侥幸之心,咬死不认,盼着衙门没有证据,关她几日就将她放出去。

    但秦昭有备而来,怎么可能没有证据。

    秦昭派严管事亲自去处理此事,严灏带着几分仵作出具的文书到了颍泉,给衙门一一过目。

    原来当初苏常安死后,秦昭便让人偷偷替换了他的尸体,魏氏下葬的那具尸体压根就不是苏常安的。

    魏氏因为害怕旁人看出苏常安的死因,匆匆将他下葬了,根本没发现尸体已经被替换掉。

    秦昭派人将尸体妥善保管,分别请来了几个不同地方的仵作进行验尸,其中还包括弘安帝特地从京城派来的一位经验十分丰富的仵作。

    这些仵作的验尸结果无一例外,都证明苏常安并非因病而亡,而是被人捂住口鼻生生闷死的。

    除此之外,严灏还带来了两个人证,分别是魏氏之前的姘头,和以前跟在苏常安身边的一个家仆。

    那姘头当初就是奔着魏氏的钱去的,在亲眼目睹她杀人之后吓得当时就跑了,因害怕受到牵连而连夜逃离颍泉。

    他战战兢兢地在外面躲了一年,哪想到前些日子还是被人找到了,说让他要么戴罪立功主动揭发魏氏,要么等着被别人揭发,然后落个共犯的罪名。

    男人心知躲不过了,只得跟着回来作证,说出一年前的实情。

    家仆的证词佐证了他的说法,人证物证俱在,魏氏当即被判秋后问斩。

    与此同时,京城再一次因秦昭和苏家的过往掀起轩然大波。

    魏氏谋杀亲夫的消息在大街小巷不胫而走,同时散播开的还有她与苏常安通.奸十余年,并联手谋害秦氏的消息。

    “据说长乐郡主虽与苏家断绝了关系,但这些年其实还时常与苏大人通信,问苏大人是否安好。就在去年苏大人过世前不久,郡主还收到他的来信,说他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挂念。”

    “可没过多久,颍泉却传来了苏大人的死讯!”

    “郡主当时便觉得不对,让人快马加鞭连夜赶到颍泉,却查不出蛛丝马迹。最后不得已,只得开了苏大人的棺,请仵作验尸。”

    “几个仵作都证明苏大人并非是自己病死的,而是另有其因。可仅仅有仵作的证词也只能证明他是死于非命,却查不出凶手是谁。”

    “郡主心中怀疑魏氏,又怕打草惊蛇,让魏氏察觉后随便推出个下人顶罪,便派人暗中调查,查了一年才查出来,确实是魏氏动的手!”

    这人说的跌宕起伏,众人心绪也跟着被提了起来,问:“然后呢?她为什么要杀苏大人?是因为苏大人卧病在床,觉得他是累赘了吗?”

    “非也非也,”那人道,“这还要从魏氏那不成器的儿子苏大少爷说起。”

    “这苏大少爷去了颍泉没多久就沾染上一身赌瘾,这些年不知败了苏家多少家财。近两年他越赌越大,去年更是欠下一笔巨债。”

    “魏氏为了给儿子还债,就把主意打到了苏大人身上,想让他把自己傍身的银子拿出来给苏大少爷填赌债。苏大人不肯,她这才动了杀心,伙同她那奸.夫一起杀了苏大人。”

    “那奸夫后来跑了,找不到人影,长乐郡主派人寻了整整一年,才总算查到这人的踪迹,把他提去报了官,将魏氏绳之以法。”

    “谁知!”这人忽又喝了一声,“魏氏进了牢狱之后,挨不住刑罚,不仅交代了自己杀害苏大人一事,还交代了她与苏大人在成亲前便通奸十余载,并联手杀害了原配秦氏!”

    当年的事被半真半假的一一道来,魏氏与苏常安婚内通奸,生下两个女儿,之后为了鸠占鹊巢,不等秦氏病故就谋害于她,桩桩件件令人发指。

    众人一阵唏嘘,有人道:“我就说当初苏大人仕途正顺,在朝中任着从三品的官职,为何要娶一个既非名门权贵,又非书香门第的村妇,这村妇还带着两个已经十来岁的女儿。原来那女儿本就是她亲生的!”

    “难怪当初秦夫人在世时他对她明明一往情深的样子,可她过世未满一年,就转头又娶了别人。”

    另有人点头附和,又啧啧两声:“可笑的是那时他娶魏氏,还对外宣称是为了照顾亡故友人的妻女,多少人还夸他情深义重呢!合着他那故友在世时,他就已经给别人戴了绿帽,还让人养了自己的女儿十几年!”

    “我要是他那朋友,只怕要气的从棺材板里爬出来!”

    类似的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人尽皆知了。

    苏锦颐看着从五城兵马司回来的面带菜色的丈夫,呆坐在椅子上:“外面传开了,是不是?”

    丈夫点头,坐在她身旁半晌没说话,过了许久才道:“颐儿,咱们回老家吧。”

    之前能勉强留在京城,是因为秦昭虽和苏家翻脸了,却从未为难过苏锦颐。和其他苏家人比起来,她对苏锦颐甚至算好的。

    京城人默认是因为秦昭应允了,她才能留下,所以这些年即便秦昭从未再理会过她,却也没人去欺辱她,只是她也没有因为是秦昭的妹妹而得到什么优待罢了。

    可如今魏氏和苏常安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她不仅是两人婚内通奸生下的孩子,更是杀害了秦昭亲生父母的犯人的孩子。如此大仇,即便秦昭不对她怎么样,京城人也容不下她。

    她以后只要走出门去,便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包括她的丈夫和孩子,也会受到一样的待遇。

    苏锦颐轻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自嘲。

    “我当初竟以为,大姐……郡主她给了我一条出路。原来都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大姐她……还是那个大姐。”

    是啊,苏家亏欠她那么多,害死了最疼爱她的母亲,还险些把她也害死了,她又怎么可能只是把人赶出京城就算了?

    苏锦颐看了看这窄小却温馨的小院,看了看前两日刚换了新窗纸的窗户,收回视线,道:“走吧,咱们回去吧。”

    ………………

    颍泉地牢里,满身污渍的魏氏缩在角落,吃着发馊的饭食。

    她关进来已经有些日子了,起初还闹着要出去,还发了疯地喊着秦昭不得好死,说这一切都是秦昭的阴谋,是秦昭故意害她。

    后来狱卒送来了一个木匣,匣子里是空的,但狱卒说倘若她再多说一句,下次送来的保证里面装着东西。

    魏氏自此不敢再言语了,认了命般老老实实等着秋后问斩。

    牢里昏暗不见天日,没过多久她就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这日吃了饭,她缩在木板床上昏昏欲睡,听到两个狱卒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言语间似乎提起了他们苏家。

    “苏家来咱们颍泉多久了?”

    “七年吧好像。”

    “才七年,就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剩下的话魏氏没听清,但“七年”这两个字却在她耳边徘徊不去。

    七年,七年……

    她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浑浊地目光看向不透光的窗。

    当年秦昭被他们赶去归元山,好像也是住了七年。

    魏氏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片刻后再次闭上眼,默默等待自己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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