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尤其是女人,对世间所有萌物皆没有抵抗力,小猫们征服咸福宫的女人们, 只用了一个照面的功夫。

    现在所有人的关注都在它们身上, 额乐感受到无限的危机感, 便趁着额娘们逗猫,拿起小鱼干儿,引诱将军往咸福门走。

    黑猫已经跟她熟悉, 没什么防备地跟着她……手里的小鱼干儿,一点点儿挪到咸福门。

    卿娘本来找了一处有阳光的平地晒太阳, 发现将军走远, 优雅起身, 抻了抻腿和背, 然后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将军身边。

    额乐还不知道啥叫“嫁猫随猫”,只高兴她一碟小鱼干引来猫父母, 踏出咸福门, 便冲着里头喊道:“额娘们, 我带将军它们出去玩儿了。”

    她说完, 也不等回应,径直往咸福宫西边儿走。

    额乐对皇宫的探索一直在不断拓展, 后宫这一片儿已经没什么稀奇, 现在想知道咸福宫南边儿是什么样子的。

    将军跟在她身后,卿娘还记着自己的几个孩子, 回头冲里头喵喵叫几声,四只小猫闻声立即挣脱怀抱,短腿儿倒腾着,冲向咸福宫外。

    苏答应那边准备好笔墨纸砚, 出来才发现猫都没了,一问,不止猫没了,还是女儿拐带走的。

    檀雅命人收起她自制的逗猫棒,笑道:“额乐跑出去,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的,今日几只猫也不会再来,苏姐姐想画猫,需得下次了。”

    苏答应看了看同道堂的方向,问:“宣妃娘娘没拦着额乐?”

    “若无娘娘纵容,额乐哪里跑得出去?”

    额乐那些小动作,都是自以为小,没人发现,她们这些大人哪个没看在眼里,故意逗她玩儿罢了。

    苏答应回头让宫女再将笔墨收起来,然后问她:“又去御花园了?”

    檀雅摇头,“往西走了,估计是去南边儿。”

    “那不是慈宁宫吗?”苏答应皱眉,“慈宁宫早就封了,额乐乱跑,别再惹了皇上不高兴。”

    檀雅安抚:“她哪有那个本事进慈宁宫?额乐是小,可心里有数,不能进去的地方,不会硬闯,顶多就是跑远点儿。”

    再一个,女孩儿胆大点儿无妨,总好过出了熟悉的一亩三分地就害怕,哪都不敢走。额乐都能自己去乾清宫,旁的地方再戒严,能比得上乾清宫吗?

    再说,这宫里就额乐一个这么大的小姑娘,她身边儿还跟着几个随侍呢,谁那么没眼色冲撞额乐?

    檀雅心很宽,挽着苏答应的手臂往东配殿走,“苏姐姐,你帮我瞧瞧昨日配的线,我这配色上,怎么也不如你。”

    天赋一事,非努力所能达,苏答应擅画,绣花配色上也比檀雅强许多。

    苏答应被她带着走,再不去管额乐会跑到哪儿去,随口答道:“绣技好了,速度快起来,颜色便是差些,也有我呢。”

    “我还想给额乐绣嫁衣呢,当然要好好学。”

    檀雅从不奢望自己有运气和福气再开启新的人生,所以认认真真地去做每一件事,然后享受亲手获得的快乐。

    “嫁衣啊……”苏答应因为她的话,亦是期待起来。

    檀雅点头,灵光一闪,问:“自己的寿衣能绣花吗?我不想要那种老气横秋的衣服,我想绣月季,大片大片的月季。”

    苏答应:“……不好看?”

    “我喜欢就行了啊。”檀雅问她,“苏姐姐想绣什么?”

    苏答应认真想了想,实在没有特别喜欢的,便道:“你有何建议?”

    “那就也绣月季,咱们院里也开粉白的月季花,正适合苏姐姐。”

    苏答应听了,点点头,“也可。”

    闻柳和闻榭跟在两人身后,默默无语,死亡明明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不知道两个小主为什么这般一本正经的讨论在寿衣上绣月季。

    偏偏俩人说到这儿,檀雅便不着急让苏答应帮她看绣线配色了,拉着苏答应到同道堂,又跟宣妃二人说起寿衣绣花的事情。

    宣妃听后便抽了抽嘴角,无言以对。

    倒是定贵人,坦然极了,对两人鼓励道:“你们好生学,穿在外头的寿衣有规矩样式,内里是无妨的,我想要《心经》的内衬。”

    “我也要经文的。”宣妃也不管方才如何无语了,立即道,“趁着你俩眼睛好,手也稳,早点儿绣,我要检查的。”

    这次轮到檀雅无语了,“娘娘放心,再过个二三十年,嫔妾也不会手抖,您二位只管活得长长久久便是。”

    宣妃扬了扬下巴,“我和定贵人身体硬朗着呢,倒是你那两笔字,该好好练练才是,否则我定会死不瞑目。”

    她话说到这里,便对檀雅命令道:“从今日起,每日抄一遍《心经》,务必要心平气和。”

    檀雅:“……”

    苏答应掩唇笑檀雅自找麻烦,就听宣妃又道:“苏答应也带着额乐一起,年轻人,性子太过跳脱,难免浮躁。”

    苏答应:“……”

    对不起女儿,要怨就怨你色赫图额娘,都是她的错。

    ……

    额乐还不知道她平白多了作业,快快乐乐地带着猫儿们一路向南,越过慈宁宫,又越过内务府,上桥下桥,就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宫殿外,走了许久一直没见到牌匾。

    她手里的小鱼干儿已经喂完,这么远的路,小猫儿早就走不动,趴在宫女们怀里。

    黑猫将军鼻子嗅了嗅,胡子跟着上下动,最后寻着味道,来到宫墙边儿,借着墙外一棵树,跃上宫墙,几步便没了影子。

    额乐追上去,站在宫墙下叫了几声“将军”,没有得到回应,有些着急,便想要进去找猫。

    可她这个头,□□是不可能的,宫侍们也不许她做危险的行为,便只能先找到门。

    这宫殿周围的侍卫比别处多,额乐随便找了一个侍卫,问他正门在何处。

    那侍卫答了,随后又提醒道:“格格,这是咸安宫,皇上严禁人随意靠近。”

    额乐不知道咸安宫有何特别的,也从没听说过,只理直气壮道:“皇阿玛允我在宫中‘来去自如’,有何处是我不能去的?”

    当然,她格格的派头是很足,其实宫里还是有不少地方额乐不能进的,她通常也不会强求。

    但今日是为了找将军,总要去正门那儿走一趟,不过额乐聪明,怕将军万一从原路跳回来,找不到他们,便留了承乾宫侍猫的宫女在墙边儿等着。

    额乐沿着宫墙往南走,总算看到正门,但是门口守着侍卫,个个都一脸冷肃,她一靠近,侍卫们握着腰刀刀柄的手便一横,拦住她。

    乾清宫的侍卫也很威风,但没这么不通情面,额乐都解释是要找猫,找到猫就出来,他们也不放她进去。

    宫女当然知道这是哪儿,低声劝她:“格格,这是皇上亲口下令的二阿哥的圈禁之所,咱们还是别进了,就在宫墙下等一等。”

    “可万一里头的人不知道将军的身份,将军冲撞到哪位,伤了它怎么办?”

    额乐实在担心将军,便又对守门的侍卫道:“不进也行,那让人进去通报一声,若瞧见有黑猫,送出来,那是贵妃娘娘养得猫儿。”

    侍卫们对视一眼,他们只负责看守咸安宫,并不负责其他,但若是佟佳贵妃的爱宠出了什么问题,他们确实担待不起。

    因而侍卫中一个能做得主的,便敲了敲咸安宫的宫门,在宫门打开后,对那太监重复了格格的话。

    太监看了宫门外的小格格一眼,冲侍卫点点头,没关门,走进去禀报。

    废太子胤礽早已听到宫门外的声音,此时听说是幼妹在外面,看向百宝阁上的盒子,顿了顿,吩咐人去后院找猫。

    额乐站在门外,好奇地探头瞧里面,见那太监走进一间屋子,便猜到这宫殿主人在那里,眼睛一转,喊道:“二哥?”

    侍卫们见她不止出声,还试图靠近,忙伸手拦,却不敢拿腰刀,怕吓到小格格。先前那侍卫长见状,悄悄示意一个侍卫向上官通报。

    额乐方才就是下意识走近一点,此时又被拦住,她也不发脾气,还冲侍卫们笑了笑,可可爱爱的模样。

    侍卫们就怕这位皇上宠爱的小格格找麻烦,见她如此,多少放心些,好言好语地劝道:“格格,已经通知里头为您找猫,您莫要为难小的们。”

    “不为难,不为难。”额乐退后一步,瞧见方才通报的太监又出现在视线内,四目相对,眼巴巴地,却顾忌侍卫们,没有说话。

    那太监接收到小格格的眼神,进书房后,先回禀后院的情况,随后便道:“奴婢瞧见,小格格一直在看殿下的书房……”

    在书房伺候的老太监小心地看主子,试探道:“殿下,小格格还给您送过帕子……”

    废太子胤礽视线依旧落在书上,良久,道:“去我屋里取那块暖玉来。”

    老太监应是,转身出去,取回暖玉时还特地绕远,瞧了一眼外头的小格格,冲她笑了笑,才重新进入书房。

    胤礽把玩那质感温润如脂的暖玉,片刻后起身,缓缓踏出书房,走向咸安宫门口,并未靠近,而是在几步外站定。

    额乐眼睛亮晶晶,痴痴地看着长身玉立的男人,小嘴微张,“你是额乐的二哥吗?”

    胤礽淡淡地瞧着胖乎乎的小姑娘,将暖玉递给小太监,未出声。

    小太监双手捧着玉,递给咸安宫外的侍卫,然后冲额乐一躬身,恭敬道:“格格,这是二殿下送给您的回礼。”

    额乐接过暖玉,握在手里,确定了那个人就是二哥,立即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二哥。”

    胤礽侧头催促道:“再去后院问问,可找到那只猫?”

    “二哥,不着急的。”额乐急急地说完,见二哥看她,不好意思地说,“额乐想跟二哥多说几句话。”

    老太监拿了一件披风过来,胤礽披上,双手拢在披风中,静静地看着额乐,听她想说什么。

    额乐是个话痨,此时却想不出要说什么,不自觉地蹲下,捧着脸,呆呆地看着他,“二哥真好看……”

    胤礽诧异地看小姑娘,“你想说的,便是此事?”

    额乐傻笑,“二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哥哥。”

    “……”胤礽从来没跟人讨论过容貌,沉默片刻,问道,“你见过几个哥哥?”

    额乐认真地数手指,“二十哥,二十一哥,二十二哥,还有二哥,四个哥哥!”

    胤礽看着她伸出的四根手指,继续沉默。

    额乐收回手,重新托在下巴上,傻乎乎地看着二哥嘴角上扬,越发的傻了。

    胤礽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额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和一个小姑娘说些闲话。

    这时,拐角处走过来一个宫女,怀里抱着一只黑猫,“格格,将军跳墙出来了。”

    额乐并没那么高兴,失望地看向二阿哥,问:“二哥,额乐还能来看你吗?”

    胤礽瞥了眼那只眼神锐利的猫,他活得甚至连只猫都不如,便冷淡道:“你若喜欢好看的哥哥,我并非其中之最。老大年轻时,相貌是出了名的俊美,这些年皮子老了,也是养尊处优胜于旁人。”

    “大哥吗?他也在宫里吗?”

    胤礽看向宫外的方向,道:“在宫外。”

    额乐歪头,不解地问:“为什么许多哥哥都在宫外,二哥却住在……”额乐抬头,看门上的牌匾,“住在咸安宫?”

    她身后的宫女,周遭的侍卫,连同胤礽的太监,全都脸色一变,紧张不已。唯有胤礽和问话的额乐,神色不变。

    胤礽知道,如今他圈禁于此,一言一行都瞒不过皇阿玛,心里便有许多反叛之言欲要喷薄而出,只是眼前这个小姑娘,何其天真无辜。

    额乐见他又不说话,问道:“二哥?”

    “老大你也见不到,不过老八温润如玉,最是深情,你或可有机会见见。”胤礽背手到身后,转身边往里走边淡淡地说,“以后不要再来咸安宫,没甚好处。”

    额乐看着咸安宫门缓缓合上,那门里,安安静静,没有花也没有草,好似哪里都灰蒙蒙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觉得,这个哥哥,不应该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格格,咱们走。”宫女害怕地提醒。

    额乐站起身,走了几步,定住脚,回头看。

    “格格?”

    额乐哒哒跑回去,对侍卫们道:“明年,让人移栽些月季进来,花团锦簇,眼里心里才是美的。”

    说完也不等回复,抬脚就走。

    咸安宫内,胤礽依旧站在院中,听到额乐的话,扫了眼四下空荡,无言。

    而额乐一行人才走到慈宁宫外,便被乾清宫的太监拦住,说是皇上请格格过去。

    额乐交代宫女先带猫儿们回去,然后随着太监进了乾清宫,她看皇阿玛脸色有些吓人,便乖乖巧巧地行礼,又乖巧茫然地看着皇阿玛。

    康熙面无表情,声音冷肃,“雅若,朕宠爱你,不是让你没规矩乱跑的。”

    额乐一听,复又跪在地上奶声请罪:“女儿知错,请皇阿玛责罚。”声音娇嫩,却字字句句皆从容不迫。

    康熙略有些意外于她的镇定,却依旧未有缓和,严厉道:“因你一人之过,咸福宫诸人即日起禁足,年底方可出。”

    额乐神情内疚,低头领罚。

    到底是宠爱许久的幼女,见她如此,康熙亦是不忍,便又道:“女护卫是朕答应你的,已经寻好,自不会食言收回,一并带回宫去。”

    额乐磕头谢恩,“谢皇阿玛。”

    康熙摆手命她下去,直到人走了,疲惫地拄着头,硕大的龙椅,瘦弱的帝王,华发已生,再不复壮年时的健硕。

    直到许久之后,烛火跳动,噼啪噼啪地响,康熙才下令道:“照雅若格格说的,明年给咸安宫种上月季。”

    “嗻。”

    另一边,咸福宫内,直到额乐的回归,众人才知道她们被禁了足。

    檀雅想起先前对苏答应说那番话时的信誓旦旦,深觉脸疼,捂着脸默默缩起,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

    额乐跟额娘们道歉,并且保证道:“额乐以后再也不乱跑了,就乖乖待在后宫。”

    宣妃没有教训她,而是招了小姑娘到跟前,温柔道:“额乐,再过些年,等你长大了,再做一只能飞远的鹰。”

    额乐“嗯”了一声,靠在宣妃怀里,开口:“宣额娘,咸安宫的二哥……”

    “嘘——”檀雅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唇间,随后作了个睡觉的动作,示意她晚上悄悄说。

    额乐会意,不再提此事,但是到了晚上,便跟在色赫图额娘身后,进了东配殿,准备睡在东配殿。

    两人躺在床榻上,檀雅便挥退两个宫女,问额乐:“你想说什么?”

    额乐躺在她的手臂上,小声问:“色赫图额娘,为什么二哥被看守着啊?”

    “二殿下原来是太子,后来因为一些事,皇上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但二殿下依旧不是普通的阿哥,所以他依旧不能像其他阿哥那样出宫开府。”

    “太子是什么?”

    “是储君,皇位继承人。”

    额乐皱紧眉头,还是有很多不解和疑问。

    檀雅手指按在她眉间,道:“额乐,你阿玛是世间最尊贵的人,皇上的孩子也是世间最尊贵的孩子,可就算金尊玉贵如此,也有许多身不由己,也会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也会被击倒。”

    檀雅的手滑下,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背,“别被功名利禄左右,规矩披在身上,自由之心深埋于骨髓,你才能跳出来看清世人的泥足深陷。”

    额乐懵懂地应:“额乐听色赫图额娘的。”

    东所——

    二十二阿哥也听说了额乐跑到咸安宫以及咸福宫禁足一事。

    “咸安宫岂是能随便靠近的?”

    便是雍亲王胤禛,也不过是自那一年开始,逢年节送一回酒罢了,并不敢为废太子说只言片语。当然,他私心里,也不希望废太子再有复立之日。

    胤禛说额乐年幼不知分寸,话语之中带着几分对额乐的担忧,并且教二十二阿哥下次见到额乐,定要提醒他的额娘们,莫要纵容的额乐无法无天。

    额乐虽不比二十二在胤禛心里的地位,却也是看着长到这么大的,并不希望她牵扯进争端之中。

    二十二阿哥却并不似他那般担心,反而道:“额乐跑到咸安宫确实不妥,可她只是随心而为,非心机所驱使,为何要多加约束?”

    “你如何也这般天真?”

    二十二阿哥反驳:“额娘们教我们待人以诚,我不信皇阿玛和世人看不见我们的赤诚。”

    胤禛无言,纵然偏心,其实他心里明白,二十二刻苦不比二十一,聪慧不比二十,就是极普通的略显聪慧的孩童,但这一颗心,确实极难得。

    所以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那般性格迥异的人,以及他这样苛刻的人,都能和二十二处的来。

    咸福宫的色赫图答应亦是如此。

    他眼瞅着咸福宫一日一日变了模样,二十二和额乐性格不同,可都是咸福宫教出来的孩子,本质是一样的。

    他们走出去,那一片赤诚之心,只要不是故意蒙了眼,没有人看不见。

    傻是傻了些,未见得不好……

    胤禛险些自己将自己说服,无语地摇头,旁的且先不说,这迷惑人的本事,便是一等一的,否则额乐接近太子那样触霉头的事,如何能在皇阿玛那儿这样简简单单而退?

    “总归是要提醒的,妇人在后宫之中,到底眼界有限,不够周全。”

    二十二阿哥迟疑地点头,然后反驳:“我额娘她们懂得可多了!”

    胤禛无语,“是是是,你额娘们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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