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吐息一窒, 突然有些后悔接口杨兼的垃圾话,沉默了下来,也不再说话, 调转马头,扬鞭催马,低喝说:“回营!”

    杨兼站在城门上,还是向下喊着:“记住为兄的话, 哪天混不下去了,一定来投奔为兄!”

    兰陵王这次学了乖,没有再接杨兼的垃圾话, 头也不回,毅然决然的纵马离开,身后一万俘虏也快速跟上, 很快撤退出众人的视线。

    北齐军队撤退, 众人还想说些甚么, 便听到小包子奶声奶气的喊声:“父父!”

    紧跟着是“嘭……”一声, 杨兼上一刻还好好儿的, “威风凛凛”的站在城头之上对兰陵王“挑衅示威”, 下一刻却突然失去了意识, 身子一歪,一头栽倒了下来。

    “将军!”

    “世子!?”

    “快快!叫医官!医官!”

    杨兼感觉身体很疲惫, 或许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懈了下来,脖子和脸面火辣辣的, 身体也没有了力气, 一口气没提上来,竟然直接昏厥在了城门之上,他昏厥之时, 还能听到四周慌乱的呼唤声。

    杨兼也不知道睡了过久,朦朦胧胧的睁不开眼睛,即使知道自己在昏厥,也睁不开眼睛,身体用不出一点子力气,渐渐的,杨兼才感觉好转一些。

    杨兼的脸上痒痒的,好像有一根羽毛似的,但感觉不是很真切,他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看“那根羽毛”到底是甚么。

    一睁开眼目,没有看到羽毛,反而看到了一个圆圆润润,粉粉嫩嫩的雪白小包子,是他的便宜儿子杨广无疑了。

    那在他脸上瘙痒的并非甚么羽毛,而是小包子在给杨兼上药。杨兼多半的伤口都在脸上和脖子上,高阿那肱那三鞭子,全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皮开肉绽,鲜血凝固,小包子趁着杨兼睡着,正在给他擦药。

    “父父醒啦!”小包子杨广奶声奶气的呼唤了一声,随即睁大了眼睛,满满都是惊喜的模样。

    杨兼艰难的点了点头,还有些没力气,虽然虚弱,但还是勉强笑起来,很是温柔的说:“父父没事,肯定是饿晕过去了。”

    真别说,杨兼他自从被俘虏之后,一直没有用膳,肚子里饿得很。

    小包子眼看着杨兼醒过来,满脸都是惊喜,随即脸面的表情快速的变化起来,眼看着小包子喜悦的表情慢慢变质,竟然说哭便哭,大眼睛含着泪泡,眼眶登时红彤彤,泪水瞬间蓄满,好像不堪重负的大坝,马上就要泄洪。

    杨广的表情拿捏的恰到好处,眼泪也是收放自如,担心的表情之中还夹杂着一些许的委屈,把一个小孩子的情绪展现的淋漓尽致,他知道杨兼禁不住小娃娃的眼泪攻势,奶声奶气的呜咽着:“呜呜,父父!想父父!”

    “乖,不哭……”杨兼果然禁不住这个,百试不爽,百发百中。虽刚醒过来,身子上还没有力气,却极力安慰着小包子,说:“乖儿子,不哭不哭。”

    “嗯嗯!”小包子用肉肉的手背抹了抹眼泪,把自己抹成了一个小花猫儿,乖巧的使劲点头,一脸隐忍的模样说:“窝不哭,父父……父父会心疼哒!”

    好一个油腻的小包子……

    不过真别说,倘或别人说这话,简直油腻的不能直视,偏生小包子说出这话来,那隐忍的表情恰到好处,反而不显得油腻,杨兼当真很吃这一套。

    杨兼看着听话懂事的便宜儿子,突然温柔的笑了一记,那笑容无比温和,仿佛三月春风,带着一丝丝和煦与温暖,杨广看到这样的笑容,却没有被表象迷惑,心里咯噔一声,眯了眯圆溜溜的猫眼,暗道不好……

    就见杨兼笑眯眯的对他招手,说:“儿子,来来,一天不见,是不是特别想父父?”

    杨广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但只能硬着头皮,装做懵懂的模样,点点头,说:“想!想父父!”

    杨兼循序诱导的说:“是不是也特别想给父父做抱枕?”

    杨广:“……”就知道会这样。

    小包子肉肉的小脸蛋僵硬了起来,明显卡了一个壳,咬着肉嘟嘟的小嘴巴不说话了。

    杨兼露出受伤的表情,说:“儿子,父父的伤口又疼了,你不给父父做抱枕,父父的伤口会更疼的。”

    杨广心底里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奶声奶气的配合杨兼的说辞,板着小脸说:“父父,骗人不是好孩纸!”

    杨兼按住自己的胸口,很是浮夸的说:“嘶……哎……真的很疼,怎生是好呢?”

    杨广心底里又翻了个白眼,能让他这个暴君翻白眼之人,当真不多见,或许唯独杨兼这一人。

    杨广也没有旁的法子,虽做抱枕有失体面,但说到底,自己现在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奶娃娃,谁会在意一个小娃娃的体面呢?杨广心想,反正都要讨好杨兼,自己也不吃亏。

    小包子立刻迈开小腿跑过来,小肉手扒着床牙子,使劲倒腿儿往床上爬,“嘿咻嘿咻”两下,这才爬上来,壮士断腕一般,主动躺在杨兼身边,还抬起杨兼的手臂,一条龙贴心服务,将自己送到杨兼的胳膊下面,随即摆好杨兼的手臂。

    杨兼登时欢心起来,笑得更加温柔,却莫名有一种大灰狼看到小红帽的喜悦,手臂一收,将小包子抱在怀里,下巴蹭了蹭小包子柔软的小脸蛋,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我儿果然又软又香,还有奶香味呢。”

    杨广本想反驳,朕怎么会有奶香味?但仔细一想,罢了罢了,反驳也毫无意义,还不如省点口舌。

    杨兼搂着小包子,戳戳脸蛋,摸摸小手,把杨广折腾的没了脾性,不过也就是一会子,杨兼堪堪醒来,身子还有些虚弱,又抱着这天底下最可爱的人体工学抱枕,精神慢慢放松下来,困倦席卷而来,很快便坚持不住,头靠着小包子合上眼目,陷入睡梦之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抱着小包子的缘故,杨兼并没有做奇怪的噩梦,对于杨兼来说,对小包子好,好似便是对自己好一般,没有人会因为愧疚去弥补杨兼童年的阴影,在这个世上,只有杨兼能弥补自己童年的阴影,对于杨兼来说,小包子好像就是杨兼的一种救赎。

    杨广保持着“挺尸”的状态,听到耳边的吐息声慢慢平稳下来,这才松出一口气来,稍微侧了侧头,看向睡得正香甜的杨兼。

    小包子那双圆溜溜的猫眼,轻微的眯起来,审视的打量着杨兼,瞬间变成了一双三白的狼眼。杨广一时陷入了迷茫,他生在贵胄之家,因为不是长子的缘故,想要上位需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杨广一辈子都在努力向上爬,对于他来说,父亲就是一个严苛的上级,杨广从未体会过过多的父爱亲情。

    然,此时此刻,杨广莫名觉得杨兼的怀抱有些许的温暖,只是稍微迷失一会子,似乎不成问题……

    杨广这般想着,也觉得有些困倦,小脑袋一歪,抵着杨兼的头,也闭上了眼睛,慢慢沉入梦乡。

    医官给杨兼诊治之后,留了伤药,写了药方,尉迟佑耆亲自去熬药,等药熬好了又亲自端过来,众人也准备趁着送药过来探探病。

    众人打起营帐帘子走进来,便看到杨兼和小包子并排躺在榻上,两个人头抵着头,小包子睡得正香甜,圆圆的小脸蛋儿好像白皙细腻的大米糕,双颊因着沉睡的缘故,微微泛着蜜桃一样的粉红,小嘴巴微微张开,没有平日里的精明,这会子毫无防备的模样。

    杨兼已经醒了,不过没有动,似乎是怕吵了儿子休息,正一脸“痴汉”的模样盯着小包子的小脸蛋儿,竖起食指,似乎想要戳一戳那蜜桃口味的白嫩米糕,另外一只手赶紧上来,一把握住食指,一脸纠结,想要戳一戳儿子的脸蛋儿,却又怕打扰儿子休息。

    众人看到这一幕,眼皮都有些乱跳,不过杨兼这般生龙活虎,也就证明了他并没有甚么大碍。

    “唔……?”小包子后知后觉,慢慢睁开眼睛,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面充斥着雾气,眨了眨长长的眼睫,一瞬间,迷茫的眼神一僵,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且是毫无防备的睡着。

    杨广很少熟睡,无论是年幼之时,还是成为一国之君之后。年幼之时的杨广思虑很深,一直在想着如何讨好父母,成年之后的杨广又为了上位夺权各种奔波,即使最终成为了一朝天子,杨广也从未睡过一个好觉,没成想今日竟然睡得这般深沉。

    尉迟佑耆见他们醒了,立刻捧上汤药,说:“世子,汤药好了。”

    杨兼翻身坐起来,小包子杨广装作很懂事儿的模样,扶着父父坐起身来,把汤药递过来,奶声奶气的说:“父父!饮了药药,便不痛痛啦!”

    杨兼接过药碗,顺手捏了捏小包子的小脸蛋儿,果然手感当真太棒了。

    杨兼看着药汤满面纠结,却也不废话,仰起头来,直接将一碗汤药全都饮尽,微微蹙了蹙眉,低声说:“好苦。”

    旁人吃药若是觉得苦,吃点甜味儿的东西遮一遮便是了,但杨兼不同,他这个人素来不能吃甜食,所以再苦也不能用甜味来中和。

    小包子立刻又递上来一耳杯的水,奶声奶气的继续说:“父父,饮水!”

    杨兼饮了水,冲淡口中的苦味,放下水杯说:“是了,兼有一件事儿,需要立刻去办,迟则有变。”

    他这般言辞,似乎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儿,众人立刻说;“是甚么事儿?”

    杨兼唇角一挑,露出一个分明温柔,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说:“劳烦各位去散播谣言,就说这次兼能成功从齐军回来,都是因着兰陵王的功劳,兰陵王与兼有旧,所以故意放了兼回潼关,其实……兰陵王是周人的细作。”

    宇文会眼皮一跳,说:“你这刚睁眼,便要算计兰陵王?”

    尉迟佑耆迟疑的说:“世子如此三番两次的算计兰陵王,确实是……是要招揽的意思么?”

    别说是尉迟佑耆了,其他人也没觉得杨兼是要招揽兰陵王的意思,总觉得兰陵王定然是得罪过杨兼,杨兼要对他“赶尽杀绝”了!

    杨兼笑了笑,说:“放心,不会顽脱的。”

    “行!”宇文会说:“这种事儿交给我便是了,保证把谣言传得跟真的似的!”

    果不其然,交给宇文会就是最好的,没有两天,宇文会便把这消息恨不能传遍大江南北,北齐的军营就驻扎在潼关以外,这么近的距离,自然也听说了兰陵王和杨兼有旧的消息。

    虽杨兼是因着交换俘虏被放回来的,但是流言蜚语就是如此,传着传着,没谱儿的消息听多了,也觉得有那么回事儿了。

    杨兼卧床修养了两日,感觉身子已经大好了,除了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疤不可能这么快掉下来。杨广为了讨好杨兼,每日里一天三次给杨兼上药,从来都是亲力亲为,简直就是一个孝顺好儿子的标杆。

    杨兼抱着小包子,让他坐在自己怀里,毕竟小包子身量比较矮小,这样方便上药,小包子的动作十足谨慎,小心翼翼的给杨兼涂上药膏,奶声奶气的说:“父父,涂好啦!窝再给父父吹吹!呼——呼——还疼咩?”

    杨兼哄孩子一般笑着说:“咦?当真一下子便不疼了,我儿真厉害。”

    杨广:“……”

    杨广听着杨兼这骗孩子的鬼话,还是挤出一个甜蜜的笑容,配合着杨兼说:“太好啦!”

    他说着,扭着小身子从杨兼怀里爬下去,将伤药整齐的放在锦合中,一丝不苟的扣好盖子,随即又说:“父父等一等,窝去看看汤药好了没有!”

    杨兼点点头,说:“不用跑,慢慢走着去就是。”

    小包子点点头,异常乖巧,从帐帘子下面钻出去,一溜儿烟便不见了。

    杨广来到膳房,进了膳房探头一看,尉迟佑耆并不在,这两日都是尉迟佑耆亲自给杨兼熬药,膳夫们一看到是小世子,便恭恭敬敬的说:“是小世子?小世子在找尉迟将军罢,尉迟将军方才端着汤药走了,怕是与小世子走岔了。”

    杨广点点头,小肉脸蛋像模像样的板着,一旦不在杨兼面前,他其实也懒得伪装亲和软萌,素来都是板着一张老成的小脸蛋,看起来仿佛是个小大人,又有谁能想到,这软萌的小包子皮下,竟然是一个“名垂青史”的暴君。

    杨广也不多话,转身离开了膳房,准备回营帐去,他刚走了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骠骑大将军!”

    “大将军!请留步!”

    小包子个头很小,因此根本不显眼,打眼望过去,原来是万忸于智。万忸于智正好拦住宇文会的去路,笑的一脸谄媚,不知道要做甚么。

    杨广素来心思深沉,凡事都多留一个心眼,看到这里,立刻脚步一拐,躲在旁边的营帐后面,暗暗观察起万忸于智和宇文会来。

    万忸于智今日笑得格外不同,一张脸面好像要给挤成菊花儿,笑得都是褶子,谄媚的说:“大将军请留步,卑将有几句话想要与大将军说一说。”

    宇文会似乎赶时间,不耐烦的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宇文会乃是大冢宰宇文护的第三个儿子,他头上虽有两个兄长,但是宇文会从小性子便十足跋扈,谁都不让,加之他生在贵胄之家,父亲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素来不用看旁人脸色,有甚么话都说的很直。

    万忸于智听到这里,脸色登时僵硬起来,一半是怒气,一般是尴尬,一副强忍怒气的模样,笑容比方才还要假了许多,硬着头皮开口说:“其实……卑将是来与大将军说一说……镇军将军之事的。”

    “镇军将军?”宇文会看向万忸于智,说:“有甚么好说的?”

    万忸于智压低了声音,偷偷摸摸的说:“大将军,卑将知道,这隋国公府素来与大冢宰不和,那是势同水火,势不两立。镇军将军做过人质,大将军不防利用这个说辞,上禀朝廷。再者,镇军将军与齐贼兰陵王的干系不一般,一口一个为兄,一口一个弟亲的,若是给镇军将军扣上一个通敌卖国的谋反罪名也不为过,大将军您说对罢?”

    杨广听到这里,眯了眯眼睛,这个万忸于智仗着自己的老爹是曾经的八大柱国,便如此嚣张肆意,杨广是个过来人,他知道这个万忸于智,并不是甚么有本事的货色,也不是燕国公的嫡子,战功没有两件儿,但是混得比他头上的兄长都好,在未来更是混出了一个齐国公的名堂。

    无错,齐国公。

    宇文邕去世之后,他的儿子上位,因为忌惮皇叔宇文宪的威望太大,因此让万忸于智埋伏杀害了宇文宪,宇文宪死后,宇文邕的儿子便册封了大功臣万忸于智顶替齐国公的位置。

    万忸于智显然是因着记恨杨兼,又怕杨兼独揽军功,到时候朝廷知道万忸于智不配合杨兼这个先锋,会怪罪下来,所以他干脆来了一个先下手为强,准备挑唆与隋国公府不和的大冢宰府,拉拢骠骑大将军宇文会,暗地里给杨兼插刀。

    杨广唇角挂起一抹冷笑,他不动声色,立刻转身跑开,迈开小短腿跑进杨兼的营帐里。

    尉迟佑耆果然在营帐里,端了汤药过来,杨兼正好饮了汤药,看到小儿子跑过来,恨不能都不用饮水了,直接抵消了口中的苦涩。

    小包子眼眸转了转,奶声奶气的说:“父父,窝扶父父出去散散罢!”

    杨兼在榻上躺了一天,已经躺不住了,左右伤口都在脸上和脖子上,体力也给补回来了,便说:“果然是父父的贴心小棉袄,父父正想出去散散呢。”

    尉迟佑耆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同意,最后还是扶着杨兼站起来,和小包子一左一右,搀扶着杨兼往外走。

    杨兼无奈的说:“兼又未有伤在腿上,不必搀扶。”

    尉迟佑耆说:“医官说了,世子身子还要将养,还是小心为妙。”

    众人出了营帐,小包子眼眸一转,立刻蹦蹦跳跳,佯做出一副顽的很是欢心的模样,奶声奶气的说:“父父,父父窝萌去那边鸭!”

    他说着,率先往万忸于智的方向而去,杨兼和尉迟佑耆不疑有他,跟在后面,果不其然,走了几步之后,便听到万忸于智的声音。

    万忸于智还在游说宇文会:“大将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这是大冢宰除去隋国公府最佳的时机,只要大将军上禀朝廷,镇军将军与齐贼兰陵王内外勾结,卑将也会顺势上禀朝廷,为大将军作证,如此一来,镇军将军叛国一事,就算不是真的,亦必然要坐实!”

    万忸于智说到此处,已经眉飞色舞,就差手舞足蹈了,哪知道一抬头,登时便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目。

    丹凤眼,内勾外翘,即使不笑的时候亦眉目含情,说不出来的柔情似水,温柔亲和,正是杨兼!

    “嗬!”万忸于智正在背地里说杨兼的坏话,哪知道撞上了本人,吓得他立刻住了口,一张脸瞬间褪色,灰白一片。

    万忸于智干涩的滚动了一下喉咙,想要打岔,抱着侥幸心理,说:“镇、镇军将军……您身体大好了么?怎么、怎么这就出来了,一定要注意身子啊。”

    杨兼却把他这最后的侥幸直接打碎,笑着说:“兼好得很啊,不好的怕是将军您罢?”

    “镇、镇军将军……”万忸于智干笑:“您这是……何出此言呢?”

    杨兼慢慢走过去,说:“万忸于将军你打错算盘了,你请骠骑大将军上禀,那真是大错特错了,你难道不知,兼可是握着骠骑大将军的把柄呢,大将军欠了兼的财币,你若是能替他还上也行,也不多,也就六七八/九千万钱罢,你替他还上,大将军没有了后顾之忧,便会安心的与你联手了,你看可好?”

    万忸于智万没想到,杨兼和宇文会之间还有这层关系,万忸于智虽然是燕国公的儿子,但是这么多万钱,打死他也拿不出来啊,而且最重要的并非是财币数量。

    杨兼开顽笑的目光陡然一收,又说:“将军可当真是不吃亏啊,让骠骑大将军上禀,你来垫后,倘或真的出个甚么事情,你燕国公府摘得清清楚楚,让大冢宰的郎主顶在前面,算得好,算得好啊!没成想,将军你还是个算数达人呢?”

    万忸于智虽听不全懂,但是大意还是懂的,杨兼把他的小心思一下子全都揭穿开来,万忸于智就是这样想的,他打算挑拨大冢宰和隋国公府的干系,让宇文会冲锋陷阵,自己在后面垫后,如果人主真的降罪杨兼,那么万忸于智就捡瓜捞,如果人主没有治罪杨兼,万忸于智也没损失,立刻撤退,万事都有宇文会顶着呢。

    “好啊!”宇文会冷冷一笑,说:“你们燕国公府,都把算计打到老子头上来了!?”

    “不不不!”万忸于智连忙摆手说:“骠骑大将军,您听我说,卑将……”

    杨兼不需要他任何狡辩,也没这个耐心听完万忸于智的狡辩,收敛了全部的笑意,睥睨着对方,语气幽幽的说:“别再顽甚么花样儿,兼疯起来自己都害怕,都是弟弟,跟爹装甚么大兄。”

    说罢,再不丢给万忸于智任何一个眼光,转身便离开了。

    宇文会一看,对万忸于智说:“老实点,夹着尾巴做人罢!”

    说完追上杨兼一同离开了,万忸于智看着众人离开,狠狠的松了一口气,“咕咚”一声,一个没注意,双腿发软,竟然直接瘫倒在地上,这时候才发觉自己的两腿竟然一直在打颤……

    宇文会追上杨兼,说:“骂得好,原你骂人这般文雅!不过我想纠正一下,我哪里还欠你那么多钱,根本没有六七八/九千万那么多!”

    杨兼看了一眼宇文会,说:“对了,你的兄长如何了?”

    宇文胄和杨兼一同被放回潼关来,此时正在营地中养伤,杨兼养伤这两日并没有看到宇文胄,他突然提起宇文胄,宇文会狠狠一拍脑袋,说:“我险些忘了,都是万忸于智这个龟孙子,我正是要去看兄长呢!”

    杨兼也想去探望宇文胄,正好大家同路,便准备一起去宇文胄歇养的营帐。

    宇文会脸色忧心,叹气说:“兄长的病情……唉——伤得太久了,也不知能不能大好,唉——”

    一提起宇文胄,宇文会登时叹了好几口气,长长的叹气差点让杨兼喘不过气儿来。

    杨兼休养的日子,宇文胄也在休养,医官给他处理了所有的伤口,骨折的地方也固定了,因着有很多骨折的旧伤已经愈合了,但是骨头错位畸形,所以医官又把这些错位的骨头全都打断重接,那痛苦简直苦不堪言。

    “唉——”宇文会狠狠又叹了口气,说:“这般痛苦,兄长他竟然一声不吭,就跟……就跟死人一般!”

    如此大的痛苦,就算是英雄豪杰,但凡是肉/体凡胎,都会觉得疼痛,但是宇文胄眼睛都不眨一下,那种表情不是不知道疼,反而是习以为常,似乎是家常便饭一般,他越是这般麻木,众人看在眼中,便越是觉得揪心。

    宇文会又说:“兄长他自从进了军营,便嫌少说话,平日里别说是用药了,便是饭菜也吃不下去两口,但凡食一些便会吐出来,你说说,这样不用膳,怎么能痊愈呢?医官说了,似乎是……是甚么厌食之症,这是甚么古怪的病症,我真是从未听闻过!”

    厌食症?

    杨兼眯着眼睛沉思了一番,宇文会虽没听说过,但杨兼的确是知道厌食症的。怕是宇文胄被困在北齐之时,一直受到虐待,从未食过一口正经的饭菜,所以久而久之,真到能用饭的时候,宇文胄又变得食不下咽。

    杨兼说:“走,咱们去看看。”

    众人往宇文胄的营帐走去,刚到营帐门口,便看到几个仆役簇拥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抱怨,其中一个仆役端着一只药碗,“哗啦——”一声,干脆将药碗里的汤药全都泼在地上,土壤的颜色很深,瞬间将汤药吸收殆尽。

    “叫咱们来照顾一个拉屎撒尿都不能自理的残废,真是晦气至极!”

    “谁说不是呢!但凡食一点子东西都吐,污秽至极!药也吃不下去,还叫咱们喂药,左右也吃不下去,倒掉罢!”

    “他都这个模样儿了,还医甚么病,我看干脆死了算了……”

    “就是的……”

    宇文会天生是个暴脾性,加之父亲只手遮天,他从小在京兆里横着走,如今看到几个仆役都能欺辱兄长,那怒火噌噌的向上冒,凶神恶煞的大步走过去。

    “啪!”一把拽住其中一个仆役的衣襟。

    “啊!!大……大将军?!”

    “大将军饶命啊!饶命啊!”

    “小人知错了!大将军饶命啊!饶命!”

    宇文会拎起一个仆役,不由分说便要打,哪知道杨兼突然抬起手来,拦住宇文会的动作,宇文会气愤的沙哑:“为何不让我揍他!?”

    杨兼淡淡的说:“不是不让你揍他,带远点再动手,营帐不隔音。”

    宇文会这才恍然大悟,这营帐又不是房舍,怎么可能隔音呢?那几个仆役在营帐外面这般肆意攀谈,想必宇文胄在里面全都能听见,一想到此事,宇文会更是怒火冲天,拽住那几个仆役,拖拽着往远处而去,果然带远一点再打。

    杨兼这次没有阻拦,看着宇文会怒气冲冲的走远,这才让尉迟佑耆打起营帐,带着小包子矮身进入营帐之中。

    宇文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睁着眼目,看起来并没有睡着,外面的动静怕是听得一清二楚,遥遥的还能传来仆役们求饶的声音。

    宇文胄眼皮都不眨一下,麻木的盯着床顶,他似乎知道有人进来了,但是并没有开口说话。

    杨兼在床边坐下来,笑了笑,对宇文胄说:“不知道宇文郎主喜欢甚么口味菜色?是偏好甜口,还是喜欢咸香,亦或是喜欢辣味?宇文郎主可能不知,兼素来有个喜好便是理膳,且手艺不错,勉勉强强还能过关,宇文郎主若是有甚么想吃的菜色,只管知会兼一声便是了。”

    宇文胄终于动了,慢慢的侧过头去,看向杨兼,他的喉咙滚动了好几下,似乎在做甚么准备,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已经是个废人,将军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一开口,杨兼早有准备,毕竟在北齐的军营,他已经听过宇文胄的嗓音,粗糙的好像一捧黄沙,又像是历经沧桑的老树皮,那不该是一个年轻男子该有的嗓音。

    尉迟佑耆吃了一惊,震惊的看向宇文胄,又觉得自己这样吃惊纳罕的目光似乎太过失礼,赶紧垂下头来。

    杨广则是眯了眯眼睛,他见识的太多了,这种事儿也不是没见过,宇文胄深陷北齐作为俘虏,他乃是宇文护的侄子,又不是儿子,所以北齐的人对待宇文胄自然没有那般礼数周全。

    加之宇文护的母亲也在北齐人手里,北齐人的质子太多了,难免有些取舍,他们痛恨北周的大冢宰宇文护,不能对宇文护的母亲做甚么,自然把这种仇恨施加在宇文胄的身上。

    宇文胄的嗓音应该是吞碳所致,沙哑无比,每次开口说话都很艰难。

    宇文胄面对众人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了,并没有觉得如何,似乎有些疲惫,想要慢慢的闭上眼目。

    却在此时,杨兼突然开口,用一种拉家常的口吻,缓缓的,慢慢的,淡淡的开口说:“宇文郎主的感觉,兼能体会到,而且感同身受,其实兼小时候,也曾患上过厌食之症……”

    他这么一说,宇文胄并没有闭上眼目,反而多看了一眼杨兼。

    杨兼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他的眼神微微有些迷惘,回忆是一张错综复杂的蜘蛛网,粘黏在杨兼的心底……

    当年父母离异之后,母亲因为躁郁,精神出现了问题,每每发作,都逼迫着杨兼去吃蛋糕,嘶声力竭的吼声,还有蛋糕甜腻的滋味交相呼应,交织成了这张回忆的大网。

    当时的杨兼年纪还很小,吓得大哭大叫,但是根本无法逃出这张密实的大网,只能在蜘蛛网中挣扎,而越是挣扎,蜘蛛网裹得便越紧,越发的让杨兼喘不过气来。

    后来有一段时间,杨兼患上了厌食症,即使吃的不是甜食,就算是咸口的,辣口的,苦口的,不管是什么口味,只要吃到嘴里,杨兼便觉得恶心想吐,胃中痉挛一般翻滚,不停的吐,不停的吐,好像要把自己的内脏和心窍一并吐出来。

    那时候的杨兼骨瘦如柴,完全已经没有了人样。

    杨兼淡淡的感叹说:“那时候兼在想,算了,死了算了……”

    宇文胄的眼眸终于动了动,嗓子也滚动了两下,第二次开口说:“为何……又活过来?”

    杨兼收拢了迷茫的眼神,眼眸中重新带上笑意,与那种迷惘不同,温柔的如沐春风,仿佛只要被他这样的目光凝望,便能感觉到一股打心底里升起的温暖,如此沁人心脾。

    杨兼笑了笑,说:“活过来,需要甚么理由么?生生不息才是人的天性,不是么?”

    宇文胄万没想到,杨兼给出的,竟然是如此一个答案,如此其貌不扬,如此不讲道理,却又如此有说服力的一个理由……

    杨兼又说:“从那之后,兼开始自己做饭了,突然感觉自己做的饭特别香,兼除了对甜食不服之外,其实也不喜欢吃苦涩的味道,因着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兼便想着,等长大了……等长大之后,再也不吃一口苦了。”

    他说到这里,杨广恍然记起来,杨兼每每用汤药之时,都像个孩子一样,能拖就拖,饮药之后又会皱眉,原来……是这个缘故么?

    但是又不然,杨广眯了眯眼睛,杨兼可是隋国公世子,在京兆隋国公府不说是只手遮天,却也是大门高户,甚么人能毒打隋国公世子?而且还让他患上厌食之症?

    杨广狐疑的眯起眼目,不着痕迹的盯着杨兼细细打量,似乎陷入了沉思。

    杨兼说罢,突听“吸溜吸溜”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众人侧头一看,好家伙!只剩下一句好家伙的感叹,尉迟佑耆两只眼睛通红,眼眶红的跟桃子似的,吸溜着,还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被杨兼的往事感动的都哭了!

    别看尉迟佑耆平日里总是一副冷冷的模样,但莫名有些较真儿,而且冷漠的外壳里面,竟然十足多愁善感,这或许也和尉迟佑耆缺爱有关系,特别容易把旁人的经历带入自己。

    尉迟佑耆被感动的差点子嚎啕大哭,杨兼眼皮一跳,退了两步,在尉迟佑耆耳边,故意半真半假的说:“小玉米,看把你感动的,兼骗他的,我可是隋国公世子,怎么会有如此悲惨的童年?”

    尉迟佑耆眼眶还夹着豆大的眼泪,一听杨兼这话,登时懵了,原来方才世子情真意切说了半天,都是骗人的?!

    杨兼对尉迟佑耆眨眨眼,说:“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杨广也听到了杨兼的耳语,心说果然如此,想必是现成编纂来哄骗宇文胄的,目的自然是想要宇文胄打起精神,克服厌食之症。

    不过杨广心底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倘或只是现成编纂而来的谎话,杨兼这谎话,编纂的却如此……情真意切。

    “哗啦!”

    宇文会教训了那几个仆役,从外面大步走进来,手背上都是乌青,还给打破了皮,足见他方才有多气愤。

    宇文会走进来,吃了一惊,纳罕的说:“小、小玉米!?你眼睛怎么回事?谁打你了?!”

    尉迟佑耆:“……”不是被打的,是哭的……

    尉迟佑耆一点子也不想谈论自己的眼睛问题,杨兼善解人意的笑了笑,岔开了这个话题,对宇文胄说:“所以,宇文郎主你也不需要任何理由,不是么?想吃甚么,尽管告知于兼,兼的手艺,还是过得去的。”

    杨兼打算去给宇文胄做一些好入口,又软烂,还养胃的吃食,所以也不便久留了,又说了两句话后起身离开。

    他刚一起身,宇文会也跟着起身,说:“那我、我也走了,还有……哦是了,还有很多军机要务要处理。”

    宇文会说罢,第一个一溜烟冲出营帐,好似后面有恶犬追他一般,头也不回的跑了。

    宇文胄眼看着宇文会跑走,唇角不由挂起一丝苦笑,随即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想要歇息了。

    杨兼挑了挑眉,看了一眼营帐帘子,因着宇文会大步冲出去,撞得营帐帘子哐啷乱响,又看了一眼闭目歇息的宇文胄,摸了摸下巴,轻声说:“有猫腻儿。”

    杨兼等人从营帐中退出来,便看到“很忙”“一大堆军机要务”的宇文会蹲在营帐外面,并没有走远,合着剑鞘像孩子一样正在挖地上的蚂蚁洞。

    杨兼走过去,踢了踢地上的土,宇文会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来,抖了抖被踢了一身的土,瞟了两眼营帐的方向,说:“我兄长如何了?”

    杨兼说:“睡了,多歇息是好事儿。”

    宇文会点点头,挠了挠后脑勺,欲言又止,说:“那我先……”走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杨兼又开口说:“宇文郎主的厌食症,多半是心理原因。”

    “心理原因?”宇文会不知甚么叫心理原因,但听起来不难猜测,必定是因着宇文胄心里有事儿,郁结于心,才渐渐生出了这么个厌食症的毛病。

    这个心理原因,不需要旁人多言,大家心知肚明。宇文胄这般年轻,因着被俘虏,成了一个废人,手脚残废,生活根本无法自理,吃药都不能自己来,就算是一个仆役都会鄙夷宇文胄。

    ——死了算了。

    宇文胄怕是也如此想,自己活着便是拖累,还不如死了算了。

    杨兼说:“其实宇文郎主身强体壮,恢复能力很好,这般的折磨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必然已经去了两条命,但是宇文郎主全都经受住了,医官亦说,倘或安心恢复,不是没有可能,宇文郎主这是自己放弃了自己,倘或心结一解,厌食之症大抵也能好上七八分。”

    宇文会挠了挠后脑勺,说:“这可怎么办啊!愁死人了!”

    杨兼抱臂看向宇文会,抬了抬下巴,说:“大将军又是怎么回事?”

    杨兼突然发问,宇文会奇怪的说:“甚么我怎么回事?我好得很啊,没病没痛的,你看我多结实!”

    说着,还砰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杨兼挑唇一笑,说:“兼问的可不是大将军的身子板,问的是大将军与宇文郎主的干系。”

    “干干干……”宇文会登时变成了一个结巴,说:“干、干系?!没干系,不是,我是说,没甚么特别的干系,就……就……”

    杨兼听得直想笑,宇文会这模样,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又说:“大将军的表现实在令人怀疑,方才听那几个仆役嚼舌头根子,大将军气愤的手都给打破了,如今见到了宇文郎主,大将军反而像是老鼠一般,抱头鼠窜,难不成是做了甚么亏心事,怕了宇文郎主不成?”

    “甚么亏心事!?”宇文会一口否定,说:“没有亏心事!绝对没有!你别瞎说!”

    杨兼说:“否认三连都出来了,看来绝对是亏心事儿无疑了,兼当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杨兼感兴趣的事儿,必然会刨根问底儿,宇文会后背一麻,有一种自己是砧板之肉的错觉……

    宇文会打死不说,杨兼却有不打死,又能让宇文会开口的妙招,举起两根手指晃了晃,说:“二百万钱,只要大将军肯开口,可以抵消大将军二百万钱的钱款。”

    “不行!”宇文会一口回绝,干脆利索,哪知道下一刻举起手来,中气十足的说:“三百万钱!”

    杨广:“……”

    杨兼耸了耸肩膀,说:“三百万钱太多了,罢了,若是大将军不肯说,兼也没那么想听了,要不然还是算了……”

    “二百五!”宇文会眼看着杨兼转身要走,立刻大跨步拦在杨兼面前,说:“二百五!怎么样,二百五十万千,一口价!你就说成不成?”

    杨兼一笑,说:“成,二百五就二百五,特别合适大将军的气质。”

    宇文会煞是奇怪,这二百五和自己的气质有甚么关系?杨兼所说的二百五,显然是戏弄人的话,古时候五百银子是一封,二百五便是半封,因此多用二百五来比喻“半疯”,不过如今银子还不是流通货币,所以宇文会根本不知杨兼的用意,被杨兼占了便宜,还觉得自己杀价的本事厉害。

    杨兼很爽快的说:“行,给你抵消二百五十万钱欠款,说罢。”

    宇文会突然变得磨叽起来,踢着地上的土,说:“唉——其实……其实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我当时和兄长顽在一起……”

    宇文会小时候一点子也不聪明,他的哥哥们都是聪明之人,一个个通达精干,而宇文会则是呆头呆脑,憨头憨脑的一个铁憨憨,兄长们比宇文会年纪又大,所以大家顽不到一起去,唯独大伯家的儿子宇文胄愿意和宇文会顽在一起,小时候的宇文会就是个跟屁虫,一直追在宇文胄身后。

    宇文胄和宇文家的其他孩子一样,从小便能文能武,长相又俊美,聪明孝顺,但凡是宇文会认识的小姑娘,全都要嫁给宇文胄。

    宇文胄的存在,就像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标杆,宇文会虽然仰慕这个标杆,其实也十足嫉妒宇文胄,而宇文胄又太年轻气盛,仿佛是一个未曾打磨带棱带角的璞玉……

    宇文会现在想起来还很气愤,抱怨的说:“身为兄长,他从来不知让着我一些,说是带我去比赛骑射,其实呢,每次都赢我……”

    宇文胄一直带着宇文会顽,但是每次都赢宇文会,那一次好多小姑娘都来看他们比赛骑射,其中还有宇文会心仪已久的小姑娘,宇文会准备了良久,就想打败兄长,一雪前耻,成为这些小姑娘们心中的梦中情人。

    但是哪里想到,宇文会还是输了,而且输的相当不体面,宇文会当时又气又急,还嚎啕大哭了起来,哭着咒骂宇文胄,再也不跟他顽了,让他被敌人抓了去才好!

    宇文会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下来,那些抱怨也咽进了肚子里,嗓音沙哑到了极点,仿佛也变成了老树皮,喃喃的说:“我偷偷放走了他的马,那天……那天一直到天黑,他一直没有回来,我知道,肯定是因着我放走了他的马,他走不回来了……我只是想……想戏弄一下他,谁叫他总是不让着我,一直叫我出丑,但是我没想到……”

    当时正处于动乱的时代,宇文胄一晚上都没回来,第二天还没天亮,宇文会便被吵醒了,家里上下都在找宇文胄。第二天也没找到、第三天也没找到、第四天……还是没有找到。

    宇文会终于沙哑的说:“是我……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我不敢见他。”

    杨兼终于明白了,为何一向不知天高地厚的宇文会,会突然如此别扭起来,宇文会的心里有个坎儿,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才让宇文胄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所以他不是躲着宇文胄,而是没脸见宇文胄。

    四周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寂静无声,宇文会叹了口气,抬起头来,说:“你们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否则我……诶?!小玉米,你眼睛怎么又红了!?”

    杨兼回头一看,可不是么,尉迟佑耆这泪点太低了,又被宇文会给说哭了。

    杨兼揉了揉额角,说:“对了,兼有一件事儿,还要请骠骑大将军帮忙。”

    宇文会说:“甚么事儿?”

    杨兼挑眉说:“帮兼下一个请帖,送到齐军的营地去,兼要宴请兰陵王。”

    “宴请兰陵王?”宇文会立刻说:“诶等等,不是要给我兄长理膳么?怎么又去请兰陵王了?”

    杨兼高深莫测的说:“不妨碍,正好顺手的事儿。”

    宇文会就奇怪了,兄长现在不能吃太硬的食物,必须吃一些软烂的吃食,这和宴请兰陵王如何顺手?

    ……

    齐军营地。

    “这些周贼!用心实在太歹毒了!”

    “正是啊,竟然说大王是细作!”

    “这可如何是好,高将军本就和大王不和,如今这风言风语的,高将军更该给大王使绊子了。”

    “不好了不好了!!”士兵冲入幕府营帐,打断了将士们的说话声,说:“不好了!大事不好,高将军、高将军刚刚带着亲随离开营地了,说是……说是要回邺城,禀明人主,治罪大王啊!”

    四周登时喧哗起来,人声鼎沸,将士们慌乱的说:“这可如何是好?”

    “快,还不快去把高将军拦住!”

    “对对,拦住高将军,绝不能让他离开军营!”

    “不必了。”坐在上手,一直没有开口的兰陵王高长恭,这时候突然开口了,他的目光平静,似乎那些将领们忧心忡忡的,并非是自己的事情,淡淡的说:“让他去,就算高将军不去,这些流言蜚语也照样会传入邺城,不差他一个。”

    将士们一听,登时都沉默了,的确,周人散布的流言蜚语劲头猛烈,别说是他们听说了,晋阳都听说了,传的风言风语的。

    “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是啊,大王,您倒是说说话啊!”

    “一旦高将军回了邺城,不知人主会不会责怪大王……”

    高长恭眯起眼目,幽幽的说:“为今之计,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打赢这场仗,才能洗脱罪名。”

    众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的确如此,如今的情况便是背水一战,只能进不能退。

    “报——!!大王!北周使者送来移书!”

    士兵冲进营帐,将移书递上前来,高长恭伸手接过,将信件展开阅读,和上次一样,信件还是齐国公宇文宪的笔记,不过辞藻是杨兼自己措辞的,还是那般的朴实无华。

    杨兼第二次发出请柬,邀请兰陵王前来燕饮。

    兰陵王将书信展阅,随即交给将士们互相传阅,将士们看过之后一片哗然:“大王,不可!万万不可啊!”

    “周贼诡计多端,说不定是周贼的圈套!”

    “正是,那周贼的镇军将军已经摆了咱们一道,决不可再中计!”

    “何况……更何况如今朝中流言蜚语颇多,都说大王与那周贼的镇军将军有……有亲狎的旧情,倘或大王赴宴,指不定朝中传出甚么难听的言辞呢!”

    “是啊是啊啊!大王万万不可赴宴!”

    众人劝谏着兰陵王,大家都以为,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兰陵王一定不会赴宴,哪知道高长恭却镇定地说:“不,去回使者,本王赴宴。”

    “大王!?”

    “大王不可啊!”

    “这要是传到邺城,岂不是落人口舌话柄?”

    兰陵王却执意说:“正是不想落人话柄,如今周人派遣使者,传信而来,倘或本王拒绝,你们说说看,按照镇军将军的秉性,会不会耍出更多下三滥的法子,逼迫本王赴宴?”

    他这么一说,众人突然沉默了,竟然没人开口说话,因着他们恍然大悟,的确如此,如果拒绝了杨兼,指不定杨兼会送来更多的中官衣裳……

    兰陵王眯了眯眼睛,说:“去回使者,如约赴宴。本王倒是要看看,他镇军将军,还能耍出甚么花样来。”

    ……

    “镇军将军!”宇文会大步走过来,行色匆匆,额头上都是热汗,说:“派出去的信使回来了,兰陵王竟然答应赴宴!明日正午,潼关门下!”

    杨兼笑眯眯的说:“不错不错,小四儿栽了几次跟头,学乖了。”

    宇文会说:“你到底想要用甚么招待兰陵王?”

    杨兼摆手说:“先不说这个,兼正要去给宇文郎主做一些可口的晚膳,大将军不如同来?”

    宇文会一听是宇文胄的事儿,挠了挠自己后脑勺,说:“我……我也不会理膳啊。”

    杨兼说:“无妨,大将军身强体健,可以帮忙烧火。”

    “烧、烧火!?”宇文会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无错,就是烧火,震惊的说:“你让我堂堂骠骑大将军烧火!?”

    杨兼淡淡的说:“怎么?大将军给自己兄长烧个火都行?兼还是堂堂镇军将军呢,不是照样为宇文郎主亲自理膳?”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宇文会连忙摆手。

    杨广见缝插针,找到一个机会,立刻讨好杨兼,奶声奶气的说:“父父!窝给父父烧火!”

    小包子那么大点,怎么可能烧火,杨广知道,杨兼肯定不会让自己烧火,但是这个意识绝对不能少。

    果不其然,杨兼笑得一脸“慈祥”,温柔的说:“我儿子真乖,这么乖的儿子,怎么能让你烧火呢,父父会心疼的。”

    宇文会:“……”敢情自己烧火,没人心疼了?

    杨兼最后还是带着宇文会进了膳房,指着地上堆砌的木柴,说:“开始烧火罢。”

    宇文会和柴火瞪眼,硬着头皮蹲下来,嘴里叨念着:“烧火就烧火,烧火而已,我骠骑大将军战场都上过,还怕烧火么?不就是烧火么?谁怕谁,来啊,来!”

    他话痨一般捏起一根柴火,扔进灶台下面,屁股登时被杨兼踹了一脚,只听杨兼的声音冷冷的说:“没吃饭啊,动作快点,扔一根进去,烧到明年你兄长也食不上一口。”

    宇文会:“……”踹、踹我?!

    宇文会狠狠的往里面又扔了好几根柴火,因着气愤,故意把所有柴火都扔进去,把灶台的火眼堵得死死的,可想而知,火焰立刻就熄灭了。

    宇文会坏笑的想着,怎么样,不就是多放点柴火么,谁不会?

    结果屁股上又被踹了一脚,杨兼还是用那冷冷的口气说:“灭了,重新点起来。”

    宇文会:“……”

    宇文会最后学了乖,跟谁较劲,也不能和杨兼较劲,因着最后麻烦的还是自己。

    宇文会老老实实的生火,他从没干过这种粗活儿,生火比打仗还难,不是大了就是小了,而且生火也是有门道儿的,小火用甚么柴,大火用甚么柴,烧柴的手法也有讲究。

    “咳咳咳——”宇文会满脸都是灰土,被柴火的黑烟熏的眼睛直疼,两只眼睛就跟尉迟佑耆似的通红一片,但尉迟佑耆是因着代入感太强,泪点太低,而宇文会是因着被黑烟熏的,说出去旁人可能都不会相信。

    宇文会好不容易生了火,一抬头,便对上了杨广鄙夷的目光,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半大点的小包子一脸讥讽的看着自己,一定是错觉,错觉……

    宇文会站起来,说:“火升起来了,你到底要给我兄长做甚么食?”

    杨兼趁着他生火的空当,已经开始着手忙碌了,一点子不耽误时间,火升起来之后,立刻把食材炖上,竟然是一锅鸡汤。

    杨兼麻利的忙着,口中说:“宇文郎主现在不能吃太硬的食物,以流食为主,兼准备做一些清汤面给宇文郎主吃。”

    虽然是清汤面,但是营养也不能落后,这汤头杨兼打算用鸡汤做,但不是熬得奶白的那种鸡汤,而是将鸡汤熬得透亮,犹如清水一般,最后再把油腥全都撇掉,一点子也看不出油腻来,打眼一看清爽的厉害。

    趁着熬鸡汤的时候,杨兼又开始和面,面条做的极软,恨不能入口即化,如此一来,宇文胄吃起来也没有负担,便于消化。

    杨兼的动作很快,将面条抻好,一条条白嫩的面条,粗细统一,滚下热锅,不停的在沸水中翻腾着,将面条煮熟,捞出来过两碗凉水,盛入大碗之中,正好鸡汤也熬好了。

    鸡汤的汤头清亮无比,热腾腾冒着一股子咸香的滋味儿,不只是咸香,而且味道极鲜,浇在白生生的面条上,只是这么看着,都觉得是一种特别的视觉享受。

    杨兼把鸡肉撕下来,撕的十足细碎,最后洒在清汤面上面,这便大功告成了。

    “好了,”杨兼看了看宇文会,说:“兼现在要把清汤面给宇文郎主送过去,大将军去洗把脸罢。”

    洗脸……是了,宇文会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睛熏得还很难受,的确应该洗洗脸,他长这么大,便从没这般狼狈过。

    不过仔细一想,不对,当时在酒楼,被杨兼毒打教训之时,可比现在狼狈多了。

    宇文会去洗脸,杨兼端着承槃,带着小包子便往宇文胄下榻的营帐而去了。

    宇文胄正在闭目休息,听到脚步声,只是微微睁开眼目,看了杨兼一眼,似乎觉得有些惊讶,没成想杨兼这个隋国公世子,正八命的镇军将军,竟然真的给自己亲自下厨理膳去了。

    不过宇文胄也只是看了一眼,随即便把目光收回来,不再去看,似乎根本没有闻到喷香四溢的清汤面一般。

    杨兼并不在意,走过去将清汤面放在旁边,笑的很是亲和,说:“宇文郎主,兼为郎主做了一些汤饼,不知合不合宇文郎主的口味,要不然先尝尝?”

    宇文胄知道杨兼是好意,他并非不知好歹,只不过心灰意冷,所以不想驳了杨兼的面子,便点了点头。

    杨兼坐过去一点,托着宇文胄的后背,将宇文胄小心的托起来,让他靠坐在床上。

    宇文胄果然没甚么自理能力,手脚都不方便,起身的动作十足艰难,靠坐起来,因着碰到了伤口,额角微微泛着冷汗。

    杨兼将清汤面端过来,夹起一筷箸的面条来,仔细的晾凉之后,这才喂给宇文胄。

    清汤面虽然是鸡汤熬制,但是看起来清澈十分,一点子油腥也没有,吃进口中才有一些鸡汤的咸香滋味,本是极为清淡的,不过宇文胄一尝,脸色登时异样起来,似乎受不住这种味道,喉咙滚动,奋力推开杨兼,“呕——”一声直接吐了出来。

    杨广赶紧拉着杨兼后退,免得宇文胄吐杨兼一身,仆役们有些惊慌,似乎怕宇文胄冲撞了镇军将军,手忙脚乱的收拾营帐,好一阵子才收拾妥当。

    宇文胄脸色不好,告罪说:“多谢镇军将军美意,但胄实不知好歹,还请镇军将军不必理会胄了。”

    杨兼并没有和宇文胄说这个话题,而是突然说:“兼想为宇文郎主讲一个小故事,兼讲一句,宇文郎主便食一口,如何?”

    宇文胄竟然笑了一声,不过有些嗤笑,似乎并不屑于杨兼哄孩子的故事,但是杨兼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开始讲故事说:“从小有一个小娃儿,他很仰慕自己的兄长,这个兄长文武双全,生得也高大俊美,这小娃一直都在想,长大之后,要变成兄长这般的人物儿……”

    杨广眼皮一跳,肉肉的小脸蛋抖了抖,倘或朕没有记错,这小男娃,恐怕唤作宇文会……

    宇文胄眸光一动,似乎听出了一些端倪,狐疑的看向杨兼,杨兼笑了笑,说:“宇文郎主,想不想知道,这个小娃儿,之后是如何看待他的兄长的?”

    宇文胄的眼神明显抖动了一下,他抿了抿嘴唇,目光盯着杨兼手中的清汤面,似乎下定了甚么决心,缓缓点了点头。

    其实宇文胄的厌食症,并非真的厌食症,多半是心理原因,只是抵抗用食而已,杨兼用故事作为诱饵,巧妙的钓宇文胄上钩,一方面可以分散宇文胄的注意力,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让宇文胄自己主动用食,简直是一石二鸟的妙计。

    杨兼一面给宇文胄喂着清汤面,一面继续讲故事,其实就是宇文会讲的故事,只不过杨兼进行了再加工,让故事更加……感人催泪一些。

    毕竟,艺术便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倘或尉迟佑耆在这里,必然又要嚎啕大哭,哭成一个泪人儿了。

    宇文胄呆呆的听着杨兼“讲故事”,不知不觉竟然将一碗清汤面全都食了,根本没有发现。

    宇文胄苦笑一声,轻声说:“这些怕是镇军将军想让胄心宽的说辞罢,三弟怕是……我如今落成这幅模样,人不人鬼不鬼,怕是三弟已经不屑再多看我一眼。”

    杨兼摇头说:“宇文郎主错了,大将军不是不屑多看你一眼,而是不敢多看你一眼。当年宇文郎主走失,后来流落齐人之手,大将军一直自责于心,每每想起便痛哭不已。”

    痛哭……

    杨广眼皮又是一跳。

    宇文胄似乎不相信,说:“不瞒镇军将军,我这个做兄长的,都未见三弟痛哭的模样呢。”

    杨兼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宇文郎主又错了,正因着宇文郎主在大将军心中举足轻重,大将军才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现给宇文郎主看,又怎么会把如此丢人的一面展现给宇文郎主呢?”

    杨兼末了,压低了声音,颇有些神秘的说:“兼也不瞒宇文郎主,方才兼路过大将军的营帐,听到里面隐隐传来哭声,怕是又在偷偷一个人掉眼泪了。”

    宇文胄眼眸微微晃动,有些吃惊,但又想不出宇文会掉眼泪是甚么模样。

    杨兼说:“宇文郎主不信?兼现在遣人去请大将军,宇文郎主一看便知。”

    杨兼说到做到,立刻让人去找宇文会过来,说是有急事。宇文会被黑烟熏了眼睛,才去洗脸,换下了黑漆漆的衣裳,便有仆役火急火燎的请宇文会过去,好像有甚么要紧的事情。

    宇文会吓得不轻,还以为宇文胄出了甚么事儿,立刻大步冲进营帐,“哗啦”一声掀开帐帘子,大喊着:“兄长?!”

    宇文会一进来,杨广眼皮又是一跳,是了,宇文会的眼睛红彤彤的,但并非是哭红的,而是……烟熏的。

    原来杨兼阴险狡诈,早有准备,可不是单纯戏耍宇文会,才让他去膳房生火的,而是早就布好了阵,算计了宇文会和宇文胄。

    宇文胄见到宇文会通红的双眼,震惊不已,加之宇文会鬓角还是湿的,宇文胄以为那是未干的泪痕,更是久久不能言语。

    宇文会奇怪的看向杨兼,说:“甚么……甚么情况,不是说有要紧事么?”

    杨兼低声耳语说:“你兄长以为你眼睛红,是偷偷哭的。”

    “哭……”宇文会差点大喊出声,自己这眼睛怎么可能是哭的,想他堂堂骠骑大将军,男儿有泪不轻弹,是绝对不会哭的!

    宇文会刚要辩解,便看到宇文胄挣扎着坐起身来,杨兼故意一惊一乍的大喊:“小心摔了!”

    宇文会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冲上前去一把扶住宇文胄,宇文胄根本没有要摔倒,宇文会一上前,宇文胄立刻抱住宇文会,嗓音犹如粗糙的砂砾,微微有些哽咽的说:“三弟,为兄……为兄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不知道,为兄能见到你有多欢心……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亲人了……”

    宇文会本想解释自己的眼睛不是哭的,这也太丢人了些,但突然被宇文胄抱在怀中,又听到宇文胄沙哑粗粝的嗓音,心中不知怎么的,好像被烈火煎熬了一般,不停的沸腾翻滚着,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抬手回拥着宇文胄,低声说:“兄长……”

    杨兼笑了笑,说:“功德圆满,咱们该退场了,让他们兄弟俩说说话罢。”

    杨家招招手,带着小包子杨广离开了营帐,往膳房而去,解决了宇文胄的心病,这会子杨兼又该去忙碌宴请兰陵王之事了。明日正午,潼关门下,杨兼要设宴款待兰陵王,这会子若是不忙碌起来,便来不及了。

    杨兼进了膳房,似乎在寻找甚么,紧跟着后脚宇文会便跟了上来,气势汹汹,一副来寻仇的模样,说:“我就知道你一准儿往膳房来了,可让我抓住你了!”

    杨兼笑着说:“兄弟二人冰释前嫌,怎么,不感谢兼这个和事佬,反而打算恩将仇报?”

    宇文会说:“甚么恩!与我兄长瞎说甚么,谁哭了?”

    杨兼眯了眯眼睛,突然踏前两步,仔细去看宇文会,宇文会吓得立刻后退,还以为杨兼又要耍诈,却听杨兼说:“大将军,你这眼睛怎的更红了?方才烧火烟熏的,没有如此……红润罢?”

    宇文会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胡说!我没哭!”

    杨兼耸了耸肩膀,说:“好生奇怪,兼何时说大将军哭了?”

    杨广:“……”

    杨广无奈的摇摇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抱臂站在旁边,看着杨兼戏弄宇文会,宇文会偏生少根筋,一个劲儿的往圈套里钻。

    宇文会咳嗽了一声,岔开话题说:“你……你找甚么呢,探头探脑的。”

    杨兼说:“方才那雉羹的鸡架子,兼记得放在这里了。”

    宇文会恍然大悟,说:“哦,熬汤的鸡架子啊,我看没有肉了,便叫仆役丢掉了。”

    “丢掉了?”杨兼蹙了蹙眉,说:“败家子。”

    宇文会一脸迷茫,挠了挠后脑勺,说:“鸡架子而已,还能吃不成?”

    杨兼却说:“那好几只鸡架子,上面还有肉,燕饮兰陵王还要靠这些鸡架子。”

    “鸡架子?!”宇文会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震惊的瞪大眼睛,重复了好几声,说:“鸡、鸡架子!?”

    别说是宇文会了,其实杨广也很震惊,他知道杨兼“鬼主意”很多,但从没想过用鸡架子这等鄙陋的食材设宴,难道……

    难道杨兼是故意羞辱兰陵王?

    杨兼说着,正好看到膳夫端着剩下的鸡架子准备离开,杨兼熬汤用了好几只鸡架子,上面的肉零零碎碎的撕了不少,只剩下一些特别柴的老肉。

    杨兼立刻走过去,说:“不要丢掉,留下,我还有用。”

    膳夫十足奇怪,不过不敢有违,立刻将鸡架子留了下来,宇文会纳罕的说:“这鸡架子,到底能做甚么美味?你还要用鸡架子宴请兰陵王。”

    杨兼幽幽一笑,说:“这鸡架子的美味儿,岂是你等凡夫俗子能体会的?”

    宇文会嘿嘿一笑,说:“鸡架子而已,都煮熟了,它还能上天啊!”

    但正让宇文会说对了,杨兼做的香酥烤鸡架,经过雉羹的熬煮,鸡架子完全入味儿,再过油一炸,幽香四溢,最后放在明火上烤制,撒上调味和孜然,简直焦香四溢,那是美味的都能上天!

    翌日,正午。

    潼关门下。

    兰陵王带着五十亲信赴约,人数不多,轻装简行,快速催马而来,一到潼关门下,便看到了杨兼。

    杨兼已经在等了,宴席摆好,场面并不宏大,只有两个案几,一共就那么几个人,镇军将军杨兼、齐国公宇文宪、骠骑大将军宇文会,杨兼竟然还带着小包子杨广出来。

    小包子坐在杨广的怀里,晃着小脚丫,一脸天真烂漫的模样,因着小孩子饿的快,杨兼怕儿子饿坏了,所以给小包子加了餐,这会子小包子抱着一只对比他来说“硕大”的枣花糕砸砸砸的啃着,枣泥和酥皮挂了满脸都是,甜而不腻,酥香满口,吃的津津有味儿。

    其余竟然一个兵马也没有,一个亲随都没带。

    兰陵王的亲信们吃了一惊,他们本以为大王只带五十兵马,实在太少,万一周人使诈怎么生是好?但是万没想到,周人出席燕饮的人更少,难道就不怕被偷袭么?

    兰陵王眯了眯眼睛,突然抬起头来,瞩目着城头方向,就看到城门之上有人站在那里,那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还有些单薄,年纪也不大,十六七岁的模样,甚至更小,但身子挺拔,一身肃杀之气,正是蜀国公之子,尉迟佑耆。

    尉迟佑耆奉命,督军在城门之上,其实杨兼并非没有准备,他的确为了表达诚意,没有带兵出城,但是兵马都在城楼之上,安排了尉迟佑耆掌管弓箭手,一旦风吹草动,立刻援助。

    兰陵王似乎看穿了杨兼的准备,翻身下马,步履稳健的大步走过去。

    兰陵王等人走过去,定眼一看案几上的吃喝,又足足吃了一惊,说好了是燕饮,怎的案几上只摆着几只承槃,而且承槃里全都是清一色的……

    鸡架子!

    “你们周人就是如此款待燕饮的!?”

    已经有兰陵王的亲信大声喝问,他们似乎认定了杨兼是在羞辱于人,气愤的说:“周人不懂礼数!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懂,竟然拿出鸡架子羞辱我等,根本无有诚意!”

    兰陵王垂眼盯着案几上的鸡架子,幽幽的烤鸡架子香气蔓延在潼关门下,一点点弥漫开来,别看只是鸡架子,但那香味儿当真不亚于任何山珍海味。

    杨兼轻笑一声,面对齐军的质问,杨兼气定神闲的说:“鸡架子怎么了,凭甚么看不起鸡架子?”

    他这么一说,齐军愣是被他问的愣在当地,杨兼竟然还大言不惭的问他们鸡架子怎么了,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这鸡架子连肉都没有,难登大雅之堂,绝对是羞辱人的东西!

    杨兼淡淡一笑,说:“齐人的大王,也看不起这鸡架子么?”

    兰陵王高长恭熟知杨兼的为人,不知在他手上栽了多少跟头,因此这次,高长恭打定主意绝不开口。

    杨兼面对兰陵王的漠然,一点子也不冷场,仍旧自说自话:“如今的大王不就是个鸡架子么?”

    齐军亲信立刻怒喝:“猘儿!!你果然羞辱于人!”

    宇文会听他们破口骂人,腾的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嗤的一声拔出佩剑,齐军亲信立刻也拔出佩剑,城楼之上的尉迟佑耆看到这个场面,双手死死攥拳,手心里都是冷汗,似乎就等着杨兼的允许,便开始发号施令。

    “砸砸砸……”

    “砸砸砸……”

    “砸、砸砸砸……”

    一时间,潼关门下寂静无声,只剩下微风吹拂的声息,还有小包子啃着枣花糕的动静。

    杨兼抱着小包子,气定神闲的坐在席上,悠闲又慵懒的靠着三足凭几,慢慢摆了摆手,示意宇文会和尉迟佑耆退下。

    兰陵王也抬起手来,阻止亲信上前,双方这才还剑入鞘,不过气氛仍然剑拔弩张。

    杨兼替小包子掸了掸脸蛋儿上沾的酥皮屑子,悠闲的说:“对于你们齐人来说,难道大王不正像这鸡架子么?骨头太硬留下来膈应人,偏偏还有点肉,丢之又可惜,内斗的牺牲品而已……”

    兰陵王双手握拳,闭了闭眼睛,沉默不语。

    杨兼还有后话:“但纵使如此,经过兼之手,就算是鸡架子也能变成人间美味。”

    他说着,一展宽大的袖袍,对兰陵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举止儒雅,姿仪俊美,气定神闲,语气却十分笃定的说:“老四,不尝尝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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