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残阳铺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

    也许人在生命中会有诸多错误,但在纪素仪这里,终究都是记不住的过往。

    水花四溅,击破和缓的霞光, 他抓住曾经碧元散人的罗盘, 在指针停止的最后一秒捏碎了。

    刹那间幻象崩塌, 潮向两边涌,他提着湿透的衣摆, 踏水前行。

    ……

    自在天中,雪霁天晴。

    小草庐里暖烘烘的,婴儿的啼哭前半刻钟才止住,可顾秀芝一抱这孩子立马又嚎啕大哭起来。

    顾秀芝头一次当爹,一千年里没有半点经验, 如今脸色僵硬,胳膊也僵硬, 了眼珠子看向其他人。

    梦娘喂过奶已经睡着了,俞秋生见状把姬孤推给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我一碰便跟师父此番一样,爱哭的紧, 姬孤抱孩子很有一套, 你叫他试试。”

    姬孤笑了笑,果真就把小孩子抱了回来, 言道:“大概是顾先生刚从外面回来, 身上太冷了。”

    顾秀芝沏了杯热茶,摇摇头:“三番两次皆是如此。”

    他转而望向窗外的芭蕉,像是想起一桩旧事,叹息道:“当初梦娘瞒着我, 可能他在娘胎里就感知了我这个人曾对他的恶意,适才出生的这些天都与我不亲近。”

    “都生下来了,往后你多对他好,小孩子也就亲近你。”俞秋生道。

    她凑上前看小团子,白白嫩嫩的,在姬孤怀里竟就安静了下来。

    “师父有没有想好取什么名字?”

    窗前,顾秀芝却道:“不急。名字得要一个好听、让他一辈子都能喜欢的,千万不能马虎。”

    姬孤颔首,颇为赞同。

    梦娘醒后知道顾秀芝的想法倒也没有反对,只先给小团子起了个小名,唤作阿喜,是以小草庐里四个大人日后便这样叫他了。

    满月一过,俞秋生改了制药的方向,顾秀芝对她更为严厉,姬孤看在眼里,也不过事后安慰一番。

    这一日天气尚好,她在外晒药,姬孤抱着阿喜坐在台阶上。

    “秋生想不想出去?”

    俞秋生摇摇头:“还未学成,出去了世事纷杂,不若待个几百年再说。你瞧师父,在这儿都一千年了,还不是出不去么?遑论咱

    们了。”

    她裙上的襕边在阳光下微微折射出金光来,姬孤却道:“顾先生不走,焉知是他不想走?”

    俞秋生笑了笑,放下手里的簸箕,无奈道:“知道你在这儿没什么事情做,你今日这样问我,可是心里有想法了?”

    她拉了拉海棠色的衣角,忙活完一堆事情后坐在他边上将阿喜抱到怀里,杏眸半阖着,打了个哈欠,有些疲倦。

    “秋生安于现状,姬孤却想着未来。咱们掉入此中,过去的这些天里也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你我终究是俗世之人,况且你既然能学得一身丹师药术,日后定然不甘心一辈子埋没至此。”

    他说着说着,肩头往她边上一靠,酝酿了会,道:“我这些日子思考过后,觉得破绽之一大抵在这上面。”

    当初陷入不自在天便是由此物而起,不过顾秀芝事后也没有查出个理所然来,微微开裂的罗盘就留在了姬孤这里。

    如今他取出来给俞秋生看,俞秋生便瞪大眼睛,手里头翻来覆去摸了摸,倒是有些熟悉道:“跟纪素仪那个很像。”

    “是么?”姬孤抓在手里,拨弄着指针,但无论如何再没有反应。

    “这是你捡的?是个老物件了,我以前看过的很多的故事,说很多老物件上都会附着一些鬼魂,或者生出灵来。比如树上生树灵,剑上生剑灵,而笔上附笔仙,碟上附碟仙。我观你手上此物,若真有东西在里面,八成是个孤魂野鬼。”俞秋生声音先时低缓,见他垂眸正仔细听,立马在他耳边啊了一声。

    “啊——”

    姬孤愣的肩一耸,身子后仰,诧异地看着她,而俞秋生怀里的阿喜则呆住了,手指从嘴里拿出来,哇哇大哭。

    俞秋生:“……”

    姬孤从她怀里抱出阿喜,轻轻摇着哄他,挑眉失笑:“你要吓我,结果倒是叫阿喜哭了,希望他晚间不要做噩梦才好。”

    俞秋生捂着脸,姬孤腾出一只手也拍拍她的肩头,温缓道:“阿喜这么爱笑,睡一觉也一定就忘了。”

    她不好意思笑了笑,捏了捏小团子的胖手,姬孤身上若有若无的海棠香气传来。屋檐下的阴影随着日头的偏移往里缩,阳光照在他身上,面容轮廓俊朗而棱角分明。

    俞秋生忍不住道:“你以后要当爹,那孩子一定会喜欢你比喜欢他娘多一点。”

    她并着脚,低头看自己的素白鞋面。

    姬孤这辈子没有体会多少父爱,看着阿喜笑道:“不过是想着我少时父亲不喜,这时有孩子,就想要给他最好的。”

    俞秋生想起姬姑子卿,她舔了舔干燥的唇,诶了声,不知说什么好。

    他现今脾气好了很多,但过往的经历岂是说能抹去就能抹去的?造成的伤害会永远存在,也许他这样的温柔只是试图去坦然、遗忘。

    未几,姬孤余光里她又在点头打瞌睡,趁她睡意将要盖住清醒意识时捏住了俞秋生的鼻子。

    “不能睡。”温缓的声音响在耳畔,俞秋生眨了眨眼,只觉脑袋沉,恰好边上有一个肩膀,她想也不想一头搭上去,呆滞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她到如今已经很久没有睡过,生怕再去做梦。

    姬孤不言语,大概觉得这一刻安宁极了,怀里的阿喜安安静静,身边的女子也是,要是他成亲生子了,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他想到出神之际,亦有一双眼睛盯着这一处。

    骨殖地里的灌木丛中,光斑细碎,晴天里飘散出一股树木枯朽的淡淡味道。

    身藏其中,那人笑容浅浅,黑沉沉的眼眸里却死寂如干涸的古井一般,浑身的水汽被阳光晒干。少年偏头看了又看,尤觉不够,要深深刻在脑子才好。

    原来俞秋生从前说的都是骗他的。

    她能毫无防备地靠在一个男人的肩头,慵懒地眯起眼睛,如同一只懒猫,是在他身边从不会出现的一幕。

    无论相隔多少年,纪素仪总能无误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俞秋生的样貌。现在看来那一双眼睛跟生生不同。一个尚未长成,一个则不如以往的澄澈,细看又浮了一层蒙蒙水光薄雾。

    她宽大的衣袍因为坐姿而隐隐露出身线,露出一截皓腕,疲惫之中面色要比从前好得多。

    纪素仪看在眼里,骨节分明的手抓着腰上的宫绦,笑容不减,清隽的面上早因过多的消耗而变得苍白,他身子虚弱,一身白衣之下若一只怨气颇浓的鬼。

    在姬孤没有反应的时候,他施施然走出来。

    沐浴在阳光中,如同一个病弱的少

    年,前来探亲,而态度温和,行为举止彬彬有礼。

    而俞秋生因为姬孤惊诧的作而脑子缓缓转起来,她扭过头看草庐前的那个不速之客,随即瞳孔一缩,啊了半天,转身就想跑。

    她视纪素仪为洪水猛兽,万万不敢想这现实中的自在天居然也有他的身影。

    “你是不是阴魂不散?”俞秋生脱口而出,跑起来险些踩到自己的裙角。

    纪素仪不置可否,嘴角带笑,却对着留在原地的姬孤道:“公子温文尔雅,是世间难得的正人君子,素仪这里替她谢过你这些日子的照顾。”

    他弯腰拱手行了一礼,姿势优雅,乍一看挑不出任何错误来。

    “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俞秋生再次脱口而出,躲在柱子后面露出半张脸。

    纪素仪哦了声,淡淡看着她,反问:“你是鸡?”

    要她是鸡,纪素仪能一口一只。

    姬孤皱眉,拦在他面前,打断道:“不知道阁下是何人?”

    他看到面前的少年,虽不声色但光凭俞秋生的反应便知晓是个不好对付的人,要不然她也不会这样的惊恐,恨不得一头钻到地里躲起来。

    纪素仪抬手,却是走上前温柔地瞥了他怀中的阿喜,噙着笑:“孩子生的好,还没有恭喜二位,喜得贵子。”

    这后面的语气越来越沉,他抬眼眼里的戾气藏不住,话音一落,他的手就摸到了阿喜的襁褓,惊的俞秋生嘴都合不拢。

    “你别打阿喜的主意!”

    “这么心疼孩子?”纪素仪转头,一字一句轻缓道,“我倒是还记得五百年前,你是如何用甜言蜜语来骗我。”

    “当时要有孩子,也不至于如今看着别人的眼馋。”纪素仪说着故意止住话头,轻挑着眉对姬孤道,“孩子有名字了么?”

    姬孤不欲与他多言,把阿喜的襁褓往后紧紧抱住,只道:“阁下擅闯此处,依照自在天的规矩,恐怕是不能让你活着走出此地了。还请阁下审时度势,莫要让姬孤难办,近来有了孩子,并不大想叫此处染上血,怕脏了地方。”

    纪素仪丝毫像是没听见,视线落在那张懵懂的脸上,黑眸晦暗不明,慢慢道:“这孩子颇合我的眼缘,既然无名,姬无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没事,所以更新早,周一周五有事,一般晚上十一点附近。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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