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小芳今年才53岁,就觉得自己已步入了老年,“老”字在马道河,有时是死的意思,如说爷爷老了,就是爷爷死了的意思。所以以为觉得自己老了,不由地想起了死,这是她多次不敢往下想的一幕,虽说是自然规律,有时候,不自然的规律也会来临。她多次想说说服自己,坦然面对死亡,但得到的答案是恐惧。    之所以恐惧,主要原因来自于孙女。简小芳几十年没有得过病了,包括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几乎没有过。听人说,平时不得病的人,一得起病来,就无力回天,就只有死了。虽然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但自己真死了,可孙女怎么办?婆孙二人在一起,自己突然身故,那洋洋肯定会吓个半死,那,唉,遭孽啊。    她搂着熟睡的孙女,身体有些发抖,就好像自己今晚睡着了,明天醒不来似的。    人世间,许多事情难以预料,难以置信,难以揭示其中的因果,包括死,就像公公婆婆的死一样,谁能说得清楚呢?    婆婆死之前,留下了与公公同棺的遗言,尽管棺内空间有些狭窄,但丈夫老陈还是满足了婆婆的愿望。原来早已给他们准备好了各自的寿材,公公婆婆同棺安葬后,还剩下一具。    余下的这具棺材已放了好几年,有些地方油漆开始剥落,甚至还有些裂缝,老陈就请了专门处理寿材的人,重新刮桐油、上油漆。    就把棺材抬出来,放在两条长板凳上,摆在屋前的稻场里,稻场紧挨着马道。处理棺木的是一个瘦瘦的老头,名为马绵山,名字用当地口音说出来就是“马面唦”,自然而然就让人联想到冥界的牛头马面。    这马绵山在动工之前,绕着棺材神神秘秘缓慢地走了三圈,一边走一边仔细端详,模样肃肃然。    我看这个寿材不是你家的。马绵山站定半晌后,对老陈幽幽地说。他的意思,是这具棺材以后装殓的不是老陈家的人。    喝!不是他家的,难道是我的?!哈哈哈……同村的年前媳妇刘海英正好路过,接过话头,哈哈大笑起来。这刘海英长的高挑俊秀,说起话来直言快语。    马绵山闻声看了她一眼,马上闷下头去,不再吭声。    刘海英和丈夫余华忠是去马道河街赶集的。他们走了没多久,说来也怪,刚才还艳阳高照,一下子刮来一阵狂风,乌云顿时盖顶,紧接着电闪雷鸣,不一会儿,暴雨倾盆。夫妻俩没办法就在陈大玉家躲雨,大雨下了半个多小时,乌云散开,天一下子就放晴了。夫妻俩就又开始往街赶。    马道河街在马道的对面,需要经过一个小桥,说是桥其实就是在涵洞上铺了一个水泥路面。平时马道河的水量极少,现在下了暴雨,山洪很快下来了,浑浊的洪水已漫过了桥面。余华忠看着咆哮的洪水摇摇头,建议刘海英打道回府,改日再来。刘海英死也不依,说桥面上有部分水流平缓,可以过去。余华忠拗不过她,看看确实有人走过去了,两人就互相搀扶着,沿着水缓的一边开始过桥。两人刚开始还小心翼翼的,这时天空中出现了一道七彩斑斓的彩虹,刘海英欢快地看着彩虹,突发奇想,忘记了危险,想拿出手机拍照发个朋友圈。手里摸索着手机,脚下却忘了停步,一脚踩空,脚下正是涵洞,表面看着水面如黄汤缓缓滚动,下面却是暗潮滚涌,巨大的水流吸力把刘海英拖入了涵洞,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刘海英身体一动时,余华忠下意识地抓住刘海英的衣服,却看到手里只有一节刘海英的一片衣物,刘海英不见了踪影。他呆了,被突如其来的事故惊愕得思维全无,过了很久,才嚎啕大哭,但连救命都不会喊,事情发生在眨眼间,两岸经过的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三天后,余华忠才在下游两公里的地方,也就是简小芳家门前的河道回水湾里找到了刘海英漂浮上来的尸体。年轻人没有预备棺材,只有买了简小芳的婆婆没用上的那具。    可惜,可惜啊!马绵山听到这事后连连摇头感到惋惜,后来他说,千万不要接这样的话头,这是在抢棺材呢。    事情或许就是巧合,令简小芳感到恐怖的是,突如其来的变故,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她担心这样的事情,突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就如丈夫老陈的死,事前没有任何的征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像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丈夫就这样走了。    那是九年前,儿子陈成和向丽确定了婚期,简小芳就想赶在儿子的婚期前,把宅屋重新翻新一下,完整保留原来的墙,把屋檩和椽子换一下,就向林业工作站申请了十多方的木料,申请批准后,就请了专门的工人上山伐木。    伐完木要把木料搬下山来,老陈长得五大三粗,有劲得很,看到伐木工人哼哧哼哧地那么费力,很不以为然,就和伐木工人一起上山去扛木头。伐木工人没人能抵得过他,仅一上午,山上只剩下一根长长的脊檩。老陈说,歇一会儿吧!说完就躺在山路边的草地上了。过来好一阵,有人叫他开工了,他没反应,大家以为他累得睡着了,反正只有最后一根木料了,不用他也能轻松扛下山来。    中午吃饭了,还不见老陈回来,派人去叫,却发现他已停止了呼吸,后来医生诊断说是脑溢血。    简小芳闻到噩耗后,犹五雷轰顶,顿时晕死过去了,大家急忙拍背、掐人中,折腾了好一会,她才醒来。醒来后双目无神,神情呆滞,一句话也不说。等到把老陈安葬好了,众亲友散去了,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跌跌撞撞地爬到老陈坟前,嘶声裂肺地大哭,哭声声声见血,似闪电穿破马道河的上空,在两山之间悲鸣不绝。    简小芳每每想到老陈,就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假如当时她不打陈成一耳光,陈成就不会这样不辞而别杳无音信,老陈就是在儿子离家出走后开始酗酒,那时候就埋下了祸根。如果那天扛木头,她只要细心一点,不让老陈去,不至于出事。假如自己不提出翻盖房屋,老陈也不会死……假如太多了,每一个假如就如一把利剑,剑剑穿透着她的心。    令她寒心的是,自己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儿子陈成竟然不听向丽的苦苦哀求,他爸去世不到十天就返回了工厂,他说刚晋升为拉长,不能错过机会,向丽无奈,只好跟着陈成走了,只有同族的陈大玉守着她。但她不恨儿子,自己把他养这么大,不是用来恨的,如果连自己的儿子都恨,以后就更加没有什么奔头了。    她觉得是什么东西夺走了自己的儿子,她要想方设法夺回来,她对向丽好,不仅是向丽人品不错,不仅是她把她当初自己的女儿,向丽和儿子天天在一起,她想通过向丽,潜移默化地影响儿子,回到马道河。    但她失算了,儿子根本听不进去老婆的话,连生他养他的亲妈的话都不听,他还能听谁的呢?是自己从小对他太娇惯了,对他太纵容了,总之,是自己对他的教育、对他爱的方式错误了,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    你不是说在农村、在这偏僻的山野没有前途吗?你不是说脸朝黄土背朝天没有出头之日吗?你不是说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吗?我倒想让你看看,我要和你比比,看看是你精彩还是老娘我见识短。    简小芳眼里噙满了泪水,听着屋外小虫如诉如泣的惆怅,她不知道这黑夜还有多么漫长。    她起床来,摸索着走进堂屋,按下开关,耀眼的灯光霎时刺破黑暗,照得自己有些晕眩,晕眩过后,所有的东西无处躲藏,全部清清楚楚呈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墙壁上的老陈在笑着,眼睛在无限爱抚地瞧着自己。    老陈,你知道吗?你走了之后,你儿子头也不回狠心抛下我的十天后,我站起来啦,我的目标没变,你没完成的夙愿我来完成,你知道,我从来不啰嗦,但自从你走后,我身心疲惫的时候,一遍又一遍跟你唠叨,你不要嫌我烦,我心里乱,心里乱了才来烦你。快九年啦,我们的孙女也八岁啦,我们当初翻新的房子,现在依然光亮一新,素洁的地板,天蓝色的吊顶,四周的墙壁宛若白雪,都是按照你原来的想法装修的,也时常照亮着我现在过的日子。    老陈,可我怕啊,我怕像你一样突然撒手人寰,我不怕死,有时候真想随你而去,像咱们妈追随咱们爹一样,但不行啊,儿子没有回来,孙女还这么小,无论如何,不管怎样,我都得要挺住!    老陈,说真的,我快要挺不住了,今天跟你商量一件事儿吧,我需要有个人来帮帮我,你明白吧?我是爱你的,爱儿子,爱儿媳,爱孙女,我更爱这个家,所以,我得往前迈一步了,你同意吧?你不说话,就算你默认啦。    简小芳软下身去,顿时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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