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的小隔间, 随意拼凑的四方桌,表情各异的六个人。

    平时最会叽叽喳喳的乔霏霏竟难得地陷入沉默, 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视线在其余五人身上来来回回地转,脑子里迅速画出了一张复杂的人物关系图。

    孙思婕聪敏锐利,侧眸注视着夏时初,若有所思。

    沈书周虽然毫无恋爱经验,可喜欢一个人就想对那个人好的“认知”还是有的,他望着盛怀扬勺子里细细挑出的胡萝卜, 生平第一次有了本能的危机。

    夏时初则是有一瞬间的呆滞,还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酸楚。

    至于事件的主导者——盛怀扬,表现得异常淡定, 淡定得在说出那句话后, 又在众目睽睽下伸手够来夏时初的面, 接着扔出一句,“我也不怎么吃胡萝卜。”

    语调平静自然, 就跟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

    姜呈听出他有心把这茬揭过去, 帮他打着哈哈, “对哦, 忘了你也不吃胡萝卜。”

    乔霏霏信以为真,笑盈盈地接过话, “我其实也不喜欢。”

    虽然, 刚才她有一瞬间的怀疑,但很快就想到, 夏总说不喜欢吃胡萝卜在后,以那“小橙山”的量,盛总是一拿到面就开始挑捡, 他又没有未卜先知能力,怎么可能先人一步。

    孙思婕其实也想到这点,可是女人的第六感让她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她望着盛怀扬碗里漂浮着胡萝卜粒的面汤,试探道,“要不给你换一碗?”

    “不用了,我不喝汤便是。”

    另一边,夏时初微垂眸,凝视着面前的汤面,记忆的丝线被拉出几根——

    “夏时初,你又不吃胡萝卜,还点什么胡萝卜炒肉?”

    “因为你爱吃呀。”

    “谁跟你说我爱吃?”

    “这还用人告诉?我又不是傻子。”夏时初翻个白眼,“每次吃胡萝卜炖排骨,你都把胡萝卜吃光光,不是真爱,难不成是排骨不好吃?”

    盛怀扬微眯起眼,打量她半晌,叹气道,“我看你就是个傻子。”

    穿过六年的岁月,她望着被挑拣干净的面,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个傻子。

    可是,那个替她吃掉胡萝卜的人又聪明到哪里去?

    面汤有些烫,轻轻一拌就升腾起浅浅的白气,湿漉漉的,似是把她眼睛也氤氲了水汽。

    她夹了一筷子进嘴里,低声说,“很好吃。”

    **

    尽管盛怀扬做了解释,可这顿饭终究是吃得心思各异。

    项目组下午没有安排行程,吃过饭,沈书周便一人开车回华凌。

    平日接送他们的商务车已经回去,五个人决定打车回酒店。一辆车自然坐不下,只是两辆车?

    姜呈犹豫不定,“盛总,要不你和夏总一辆,我们……”

    盛怀扬:“不用,我跟你一辆。”

    孙思婕悬了一中午的心稍稍落下一寸,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这里离他们住的酒店有一段路。车上,孙思婕试探地问,“夏总,你和盛总好像都是P大的?”

    夏时初自是猜到她想知道什么,盛怀扬中午的操作太明显,现场除了乔霏霏,估计其他人都会想入非非。

    只是,她自己也还没有理清他和盛怀扬现在的状态和关系,尤其来西城后,她觉得自己更乱。

    没听到她回应,后排的孙思婕探头往前看,发现她阖着眼,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但态度已传递得很明确,她不会回答。

    孙思婕紧紧抿了下唇,转头望着窗外飞逝的建筑,陷入沉思。

    她们的车快到酒店时,盛怀扬在组群里通知:【下午放假,大家自由活动】

    乔霏霏飞速回复:【好耶,开心jpg】

    其余三人则是公式化地回了个:【收到】

    乔霏霏收了手机,问两人,“下午自由活动,我们去逛街?”

    “你们去,我不去。”夏时初回。

    乔霏霏转向孙思婕,“咱俩去?”

    孙思婕摇头,“我也不去,我想回去把几张核查表整理下。”

    “好,那我也回去干活。”乔霏霏蔫蔫地道。

    回到酒店,夏时初对着电脑研究中天股权激励的材料,可看着看着那些密密麻麻股东信息和数据,全浮了起来,变成了大雪天偏向她的雨伞,飞机上的热水,被抽走的蛋糕、被夹出来的一小碗面、还有那堆胡萝卜……

    她双手捂住脸,缓而有力地上下搓移,思绪如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他到底什么意思?

    她烦躁地松开头发,啪地合上电脑,从箱子里翻出两片药,和水吞下,然后把自己卷进被子里。

    遮光帘把屋子盖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伸手不见五指。她闭上眼,大脑在药物支配下一点点放空、混沌。

    这一觉睡得特别沉,最后是被床头的电话铃吵醒的。

    她从记不清内容的虚无梦境里挣扎出来,摸过床头的电话,不耐烦地问,“哪位?”

    “你在睡觉?”盛怀扬的声音传过来。

    夏时初平时睡觉就有点起床气,这会儿突然被吵醒,加上药效还没散,脑子仍昏昏沉沉的,听到是他,更是火大,“不然呢?”

    那头顿了下,才继续道,“清醒下,等下来我房间……”

    “来我房间”这四个字就像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在她脑仁上。那晚被他“钓鱼执法”的事她还耿耿于怀,现在又来?

    胸中一团火气蹿上来,不等他说完,夏时初已噼里啪啦地骂了回去,“又让我去你房间?又要脱衣服给我看吗?这次脱裤……”

    电话那边突然一阵异响,接着是一个隐隐的咳嗽声,不是盛怀扬,而是女生的声音。

    她愣住,还有人?

    下一秒,盛怀扬略显严肃的声音再次响起,“过来,开组会。”

    嘟嘟嘟,电话挂断。

    夏时初睁着眼睛,盯着黑黢黢的虚空,不爽地骂了句脏话。

    平静半分钟后,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摸过被关了静音的手机,发现已经4点多。通话记录里有未接电话,有乔霏霏还有姜呈。

    再切到微信,看见项目群里,盛怀扬在3点的时候发了个通知:【如果大家都没出去,那我们晚上的组会提前到下午4点】

    下面是一水儿的【收到】

    许是她没应,盛怀扬还特地@了她,问:【你呢?】

    几分钟后,乔霏霏好心地替她回了个,【老大说没问题】

    盛怀扬:【ok,4点,我房间】

    夏时初退出群聊,看到了乔霏霏早前的信息,【老大,盛总说下午四点开会,我看你群里没回复,帮你回了哈】

    夏时初:……

    这乌龙闹得。

    夏时初光速收拾好尴尬的情绪,抱着电脑去对面。

    盛怀扬的门依旧大开着,她走进去,看见了围坐在书桌边的四个人。

    她暗吸口气,装作很淡定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来迟了。”

    然后,镇定自若地坐到了盛怀扬旁边,“已经开始了吗?”

    “没。”盛怀扬睨了她一眼,进入主题,“下午我们开个碰头会,主要是听一下本周工作进度,以及碰到的问题,姜呈你先来。”

    他们来中天已经两周,在第一周的上市方案确认完毕后,这周工作便正式进入辅导和尽调。

    姜呈在入职中天前,已经是个很有经验的VP,所以在项目中,直接把被盛怀扬当成现场负责人来用,由他带着孙思婕和乔霏霏做财务核查。

    他言简意赅地汇报了财务核查的工作进度,及他们在核查过程中发现的问题,和拟定的初步解决措施等。

    待他讲完,孙思婕和乔霏也就各自分工做了汇报,最后是夏时初。

    盛怀扬全程疏懒地靠着椅背,嘴唇微微抿着,严肃又认真。他常用的钢笔被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笔头抵在桌面,手掌微曲,无名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笔身。直到所有人汇报结束,他才正了下身子,拇指一翻,把钢笔翻了个个儿。

    “大家进度把控得很好,完成度也不错。这里,我再讲几个问题。”他挑一挑眉,把头转向姜呈,“期间费用、往来账尤其和关联方的、产能利用率要重点关注。”

    语速很快,没有多余的一句废话,而姜呈很干脆地应,“好。”

    接着,他看向孙思婕,“营销成本这个点还要再核查。”

    “你是觉得企业给的数据不真实?”孙思婕调出一张统计表,快速说明着,“我查过本省同等销售规模的企业,中天的营销成本趋于平均水平,另外在其他已上市的军-工企业中,他们的营销成本也是在合理区间。”

    盛怀扬看了她一眼,“中天的客户不是普通的客户,营销成本和传统企业不具可比性。与其他同类上市企业相比,中天军品销售占比更高,关联交易占比也高。”

    孙思婕蹙眉想了想,立即懂了——又是国情。

    “好的,我会让他们再补充主要客户明细表和管理费用明细表。”

    下一个被cue的人是乔霏霏,跟前面两人不同,盛怀扬并未直接点出她的问题,而是问,“乔霏霏,你说下,为什么要重新核查营销成本。”

    突然被小考,乔霏霏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看了看夏时初,在得到她鼓励的眼神后,努力组织语言,“因为营销成本是企业成本的一部分,成本越低,利润越高。假设营销成本不实,就会出现利润虚增。”

    见盛怀扬示意继续,她吞口口水,继续道:“利润虚增带来的是企业整体估值虚高。之所以要重新核对是因为,假设营销成本少填100万,那企业利润就需增了100万,按照23倍市盈率计算,企业估值瞬间就提高2300万,如果是1000万,那就是2.3个亿。”

    盛怀扬颔首,“还不错,那你现在再看你的E3表”

    不止乔霏霏,其余人也纷纷调出了由乔霏霏负责的“E3工资薪金分析表”,仔细地研读着。

    约莫三分钟后,盛怀扬面无表情地问,“有问题吗?”

    姜呈和夏时初交换了个眼神,正在想谁来开口,就听盛怀扬冷声道,“让乔霏霏说。”

    乔霏霏咬着下唇,既紧张又局促,因为她还没有找到问题,一边的孙思婕也还聚精会神地盯着几张表。

    又是三分钟,乔霏霏已急出了一头汗,握鼠标的手微微打颤。

    到底是自家崽子,夏时初不忍她再被“凌迟”,浅浅扫了眼盛怀扬,点拨她,“你把E3和E2\4交叉对比下。”

    乔霏霏迅速照做,接着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下一瞬,脸却更红了,声音更是低不可闻,“研发人员工资合计数与附注的汇总不一致。”

    这种情况在财务核查中非常常见,因为涉及财务核查的表格有上百张,企业往往分派到不同部门去填报,统计口径、填报人员责任心、相关规避等都会影响出数。这就需要投行尽调人员既仔细又严谨,并且要理清表跟表之间的逻辑关系,去做交叉对比、验证。

    比如,工资薪金分析表的数据一定会体现在收入分析表中的某条子目录中,客户明细又会跟销售回款息息相关。

    此刻,大家全都恍悟了盛怀扬第一道考题的含义,就是用乔霏霏自己的口,来敲醒自己——这些看似细小的“错误”,一旦放大到市盈率后是多么庞大和可怕。

    而跟孙思婕“考虑不周”不同,乔霏霏这个错完全是工作责任心和态度问题。所以,看似同一个错误,盛怀扬对孙思婕是提点,引导她如何去修正,找寻正确答案,而对乔霏霏则是敲打。

    一旁的姜呈主动承扛起责任,“盛总,是我没把好关。”

    他职级比她们高,又是财务核查的负责人,孙和乔的东西最后都应该由他来审核,乔霏霏固然不够细心,但他同样大意,责无旁贷。

    盛怀扬睨了他一眼,“我不是追究谁的责任,只想提醒大家,认真和细心是投行必须具备的态度。”

    “另外,在一个团队里,依靠和后盾是相互的。每一个人,无论职级高低、权利大小、能力多少,都要有让对方放心的责任和信念。”

    他顿了下,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视线落在夏时初身上,“作为上司,要做引路人,而不是救火队员。”

    房间内一片静默,谁也没有说话。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盛怀扬才冷清清地说,“回去把问题完善,由姜呈整理好发我邮箱,有问题吗?”

    “没有。”众人应。

    他环视一圈,宣布:“散会。”

    几人开始收拾电脑和资料,起身离开。

    盛怀扬却叫住了夏时初,“夏总留一下。”

    本已走出两步的乔霏霏紧张地回头,惭愧又羞愤地望着自家老大。都是自己不好,做事马马虎虎、不够严谨细心,连累老大也挨教训。

    姜呈见她杵在原地,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暗叹口气,拽了下她胳膊,“走,我有事跟你说。”

    孙思婕也在旁边碰了碰她,示意她先出去再说。

    三人离开,关门声落,屋子里只剩下盛怀扬和夏时初。

    盛怀扬还坐在书桌边,微仰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站在椅子旁的夏时初,“不高兴?”

    “有一点。”他简单直接,夏时初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她是我助理,她做得不好,间接说明我管理无方,你批了她,也批了我。”

    盛怀扬神情未变,继续问,“委屈?”

    夏时初与他直视,“不委屈。我不是好赖不分的人,你批得没错。”

    不管对乔霏霏,还是对她,他的批评都不为过。

    由于年龄相当,加上又都是女孩子,她做四部老总以来,对下属们的管理的确过于疏松散漫。

    以乔霏霏为例,她天性活泼,大大咧咧的,工作上认真主动积极,任劳任怨,工作态度却有些散漫,尤其是不够严谨细心。平日里,她做出来的东西,自己都没法完全放心,必须再核一遍,每次都能揪出一些小毛病。

    夏时初总宽容地想,谁还没点小毛病,她们还小,要允许她们犯错,自己作为老大,帮她们善后就好。可今天盛怀扬的话像一记响锤,重重地敲醒了她。

    作为领导者,不仅要带人,更要育人;不仅要给予下属坚强有力的支持,更要引导他们朝更高阶的目标前进。

    夏时初胸腔里胀鼓鼓的,她望着他,特别郑重地道,“盛怀扬,谢谢。”

    “谢我什么?”

    “谢你教我们这些。”夏时初认真地说。

    今天他给乔菲菲,也给她上了宝贵的一课。

    盛怀扬浮了一下嘴角,“就这?”

    “嗯。”她点头,想想又补充道,“当然不止这事,还有好多地方都要谢你。”

    “比如?”

    夏时初被问住,视线下滑对上他沉静的眸子,“你确定要我举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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