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钟头后, 手下战战兢兢地回报,说从天津带来的人犯伤势恶化,此时已不能行走, 只能勉强抬下船, 强行搬动恐出人命。问李大人能不能屈尊去码头一趟, 就地审讯。

    李鸿章大惊:“西医的药也不管用?”

    当时没命令下死手啊!

    手下大约自觉有看护不周之罪, 哆哆嗦嗦答:“不、不知道……想是洋人大夫不靠谱,以后还是得找本地跌打郎中……或许他自己本身有病……”

    在与反贼的短短几句话交锋后,李鸿章又改了主意。他不信这人能替他顺利揪出江南制造局的内鬼。等下了船, 一街之隔就是租界。这人多半又要趁机浑水摸鱼, 给他招麻烦。

    就算他所言不虚,万一到了厂子里, 真的有一呼百应的会党群体, 又被这么多下属旁观……

    他李大人的面子也值钱呐。

    石鹏趴在一艘小船上, 帆布盖着大半个身子, 露出个愁眉苦脸的脑袋。

    “各位,”盛宣怀坐在会议室主位, 十指相对搭在桌沿,官腔十足地讲话,“这些年,大家辛苦做航运, 代表我大清颜面, 在江上海上与洋人争利。其中辛苦,李督抚尽皆深知。华人航运之艰难局面非一日之弊, 既有洋行打压,又有地方官府短视,收取沉重厘金, 使诸位不得不悬挂外国旗或租雇洋船、参股西洋公司,又引发一系列问题……”

    众船商洗耳恭听。

    “可是舵主,”耶松船厂的总工长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壮小伙,芳龄二十四,工龄十六年,坐在椅子上像个铁塔,“明天两边一块谈判,洋人总不可能两头跑。”

    黎富贵贼眉鼠眼地道:“佛南先生跟我说了,明日他会在纱厂谈判,船厂这边,他会请一个合伙人代劳。”

    青春痘小伙叫住他:“老乡,对不住啊!回头请你喝酒。”

    早知道洋人工厂严苛,可是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香港“红旗帮”,在大清闭关锁国时期,曾是南中国海上数一数二的海盗势力。乾隆嘉庆年间,海盗头子郑一拥有船只千艘,党羽万人,掳疍家娼女为压寨夫人,后者人称“郑一嫂”。又掳一年轻渔民张保仔为养子,乘着挂红旗的海盗船,横行雷州半岛及珠江流域。

    跟郜德文喝酒的时候,这个太平天国的遗孤曾垂泪控诉,当年李鸿章就是这么折服了她那心志不坚的父亲,让他毫无防备地踏入了李鸿章的鸿门宴。

    况且,本子上的名单,是用的天地会多年流传的暗码记录,看似不知所云,但其实规律也很简单,无非隔行、跳字、置换……这些劳动人民能学会的小把戏。

    李鸿章说得好听,只要少数人名充数。可一旦把“明文”和“密文”对上号,就如同送了他开锁的钥匙。剩下的一大本密码,全都迎刃而解。

    “小张,”他忽然低声命令那青春痘工头,用眼神指点,“船厂有洪门组织,料想明日会顺利些。结束之后,你叫几十人,充作围观群众,到她们谈判的地方看热闹,别让人赶走了。”

    “纯甫去苏州上任了?可惜可惜,没机会给他践行。当年我俩同在宝顺当跑楼,又是同乡,处得可好了。徐润眉笑先述说了八百字革命家史,然后殷勤地给这个容闳的接班小妹妹倒茶,“如果他还在,这合约他估计会给一笔勾销的。毕竟如今花衣市价……呵呵……当初谁也没想到哇……如今库存积压得太多,你看,我已经三天没睡觉了……”

    “我同意敏官的意见。这事的主要矛盾确实不在监工。”她说,“而是洋人老板不拿咱们中国工人当人。姐妹们,咱们如果只是咽不下这口气,那讨到五十两丧葬费确实已够了;可是我知道,大家要的不是钱,而是尊严。今天把监工换了,明天他们还会有其他理由来让你们不好过。也许不会再有人撞死,但依然会有人因着各种其他的原因,被他们害死,害得没法做人。到时候再闹一轮,得一点赔偿,还是原地踏步,工人待遇永远不会好转。”

    林玉婵收起报纸,又拆开手里的白信封,再一读,心沉到海底。

    熟悉的苏敏官的字迹,墨迹未干便匆匆封存,纸面上沾着凌乱的墨水。因着本是要送去给义兴兄弟们的,用的全是俗字,措辞也很浅显。

    但是……照这姓苏的供述,整个厂子已经被会党势力渗透了?稍微振臂一呼,就能像耶松船厂似的,来个全员大罢工?甚至把里面的材料成品图纸都偷运出去?

    “行事在人。李大人手握精兵重权,《大清律》对于你,也就跟四书五经差不多地位?”

    李鸿章眉毛一动,登时一滴冷汗下来,惶恐间竟有些飘然之感。

    苏敏官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座钟。离“提审”开始,只过去十分钟。

    他下了下决心,再次开口。他手下幕僚一堆,召来一问,果然有消息灵通的给解了惑,说是一伙窝藏在香港的反清贼人,这几年接纳了不少漏网的长毛逆匪,偶尔还客串海盗,专劫大清的船。朝廷屡次要求港英当局重视,但直到现在,一个人都没引渡回来。

    旁边的男男女女唏嘘一阵,有人跟他比惨:“我们几家洋行集资设立的淞沪铁路公司,钱都到位了,可恶的上海道台硬是压着不批,天天派人上门骚扰,宣读他们那陈腐的儒家旧典,试图说服民众我们是撒旦。结果怎么样,五千英镑打水漂……”

    众恶汉只见又来一车子女眷,只当也是来闹事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林玉婵慌忙闪避,跑两步,路边伸出一只肥胖的脚,把她绊了个拖泥带水。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响。

    还“查不出头绪”。“刺马案”是悬案不假,被民间看了多少笑话;但审讯的那几年里,多少人糊里糊涂地因刑而死,给一个马新贻陪葬?

    “总之不能让咱们的船落在朝廷手里,让朝廷榨百姓的血汗钱!”何伟诚不气馁,说,“你要舍得,就把船炸沉江底,玉碎瓦全……”

    女工们不是什么扭捏闺秀,不怕被人看。反而自发形成了公关小组,一遍遍跟人们解释自己的斗争缘由,狠狠争取了一波来自贫苦老百姓的同情。

    林玉婵坚持道:“跟客户讲信誉,这不是以德报怨,这是基本的经商原则。就算从利己的角度出发,如果所有中国人都这么做,岂不是落人口实,理由看轻咱们、算计咱们?这世上没什么商品是无法替代的。棉花茶叶,洋人可绸他们可以不穿,他们本国的纺织工厂,能织出源源不断的优质洋布;至于干货、药材、皮毛,谁的买卖都做不成,一个。”

    “这是商会加盟户的‘信誉保证书’。我管不得全中国的商贾,但衷心希望咱们商会的伙伴都能在上面签字画押,力作讲信誉、不掺假的外贸商人。凡是签了的,若有客户质疑诚信,商会给他额外作保。当然,若发现有造假之举,商会也会追讨相应罚金。如果哪位老板坚持要跟洋人‘以直报怨’,不愿做这个保证,可以无条件退会,下半年的会费足额退还。”

    地产风波已经被抛到了时代的浪潮之后。眼下的台球俱乐部又重新整修过,外面金碧辉煌,完全看不出萧条的痕迹。由于上下占了三层楼,急需客源,于是推出新规定,每周一次,若有洋人邀请,可以接纳体面的华人客户前来娱乐消费。

    况且天地会创立以来,一直是个很传统的帮派组织,少数女会众都是跟男众沾亲带故的,没收过大批陌生女眷。林玉婵当然对此不以为然,但她还是不能自己做主,免得给苏敏官惹麻烦。

    几个洋商哈哈大笑。

    石鹏把那车夫拉到后面。十分钟后,车夫哭哭啼啼地招了,说有一伙流氓许诺付两块银元,让把这小娘子拉到偏僻地方,具体要干什么他真不知道。车夫不敢得罪地痞,只能照做,好汉饶命……可怜巴拉哭诉一大堆。

    居然是一副小型油画。土山湾孤儿院的油画课开了两年,培养出一批有绘画天赋的孩子,除了绘制高端茶叶罐、给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绘制插画,不时也接点私单,给在沪洋人绘制肖像、给教友提供圣像之类,俨然已能自给自足。近来孤儿院搞感恩活动,捐款超过一定数额的金主,不论华洋,都让孩子们绘了一幅小肖像,作为回馈。

    苏敏官也有点出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们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洋人们太循规蹈矩,看到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方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看来,这才叫“社交”,才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可。

    “那我们可不知道,”买办冷笑,阴阳怪气,“也许她生了重病,早就不想活,借此讹一笔给家里人——这种案子以前有过不少,我们都被坑习惯了。也许她跟监工有私怨,非要陷害、拉他下水。也许她就是想吓吓人,谁知道没轻没重,不小心死了。也许她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自己抑郁想不开……都有可能哇!林夫人你年轻,不知道这工人能刁到什么份上!就算到了工部局法庭,你怎么证明她的死跟我们有直接关系?白花讼费!嘿嘿……”

    盛宣怀确是能言善道的高手。他张开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铿锵道:“面对洋行的咄咄逼人,握拳比分指出击更有效!诸位能将船运做到这份上,那想必不光是为了赚钱,而是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下官向你们保证,将来的轮船招商局,在各口岸都会设有码头货栈,将来大清国的每一片海域、每一条河,都将骄傲地航行着悬挂龙旗的巨轮!啊,还有,李大人恩准,凡附船参股者,他奏请朝廷,一律赏六品顶戴。已有功名者官加一品。诸位,今日要满载而归啊,哈哈!”

    只有少数人,见林玉婵和自己同是底层出来的苦妹子,自己奋斗好几年,辛辛苦苦每月几块钱;林姑娘却青云直上,成了开店的老板,不免有些微酸。林玉婵得知后,每逢年节,都会请姐妹们去夷场吃西菜,送点衣裳鞋袜之类,很快消除了隔阂现在林玉婵才慢慢明白过来。不是众人有意瞒她。在十九世纪的大清,百姓心中根本没有人权观念。在工厂里被辱骂、鞭打、侮辱人格、乃至工伤不赔偿、十六小时连轴转……这些在她看来根本不能忍的工作环境,在女工们心里属于十分正常,根本不值得抱怨。

    而林玉婵的十五个女生,大多数也都是广东人,并且清一色全是无根浮萍,不是被拐的就是孤儿。这可绝对不能如实上报,于是紧急拍电报回沪,动用各种人际关系,请一些中产家庭把她们收为“养女”,再造祖宗十八代,取得“父兄”的签名允许,才能上岸。

    林玉婵在香港买了一堆近日报纸,每日阅读分析,寻找博雅的新商机。余下的时间跟女生们混混熟,教她们缓解晕船的法子。

    “当然,这些银子未必都从你的手里出。那么小人再提醒几句。江南制造局里的货款现银,是不是你的心腹随意动用?这几日排队孝敬你的大官小官,有多少曾应约将积蓄、甚至官银存进你家族的钱庄,给你周转?你在上海老城厢里的十几处房产,只要挂牌,有多少人会争先恐后,抢着付钱?这么多门路,只要李大人一张条子批下去,自会有人双手送钱。人多力量大,您要对自己的声望有信心。”

    林玉婵笑道:“我们斗争的目的,是要解决迫在眉睫的需求。一旦目的达到,立刻结束罢工,继续愉快地挣钱。所以有些不切实际、或是无关大局的要求,还请大家暂时忘掉。这次斗争的诉求,我希望能精简到四条以内。大家投票表决。”

    第一,厚葬吴绝妹,洋人老板佛南先生、买办、总管,都要在灵前磕头,并给抚恤金一百两银子;第二,开除孔扒皮,以侮辱妇女罪移交工部局法办;第三,以后搜身一律由女子进行。如果没有抄身婆,女工可以拒绝脱衣;第四,若有工伤,工厂需要赔偿医药费,养病期间不许开除。

    常保罗也跟着帮腔:“林夫人是正经商人,每天赚钱赚不过来,管你纱厂闲事做什么?还有,这丝厂的最大股东是不才在下,不是林夫人。入股的还有怡和洋行唐经理,还有江南制造局译员徐先生,还有举人蒋芷湘先生……你们敢毁这里一包丝,我去工部局告死你!”

    “那么,沙船船工如有不满,本官命你来解决。”李鸿章看着苏敏官,微笑道,“轮船招商局的日程不会变。杏荪,你跟他回上海,把他那个船行的资产好好盘点一下,然后……”

    “上海皖营候补员外郎。不能再多。”李鸿章安抚这只带刺的毒蜂,很大度地变通,“以后做点茶叶豆饼什么的,有个官身也方便。几艘轮船的银子迟早挣回来。你手下的爪牙叫他们都散了,以后好好自力更生,别闹事。每年两次,你得去苏松太道衙门报道……”

    这已经是很保守的说法。她知道,轮船招商局不仅能蒸蒸日上,而且和江南制造局一样能活一百多年,甚至桃李满天下地分化出无数旗下企业:招商港口、招商置地、招商蛇口、招商银行、招商证券……

    “贩夫走卒、船工纤夫,下层人愚鲁偏信,只是抱团而已,算不上结党结社,这些人本官不为难。”李鸿章很和蔼地说,“但这里面有公职的、有功名的,他们一心二用,一边拿着官家俸禄,一边对朝廷心存不满,这种不忠不义之人,也未必跟你们又多志同道合。你把他们指给本官,也好让我跟两宫交待一下。至于你……你回去通知香港那边的人,咱们和平相处,别再给各自找不痛快。”

    他的态度很是亲善,真正屈尊纡贵,把自己代入“梁山好汉”的立场,提出一个貌似很宽厚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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