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舵主, ”耶松船厂的总工长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壮小伙,芳龄二十四,工龄十六年, 坐在椅子上像个铁塔, “明天两边一块谈判,洋人总不可能两头跑。”

    黎富贵贼眉鼠眼地道:“佛南先生跟我说了, 明日他会在纱厂谈判, 船厂这边, 他会请一个合伙人代劳。”

    苏敏官笑道:“成了, 你回去!别让洋人疑心你。”

    黎富贵讪笑, 朝在座人拱手, 掀门帘左右看看,一瘸一拐告辞。

    青春痘小伙叫住他:“老乡,对不住啊!回头请你喝酒。”

    黎富贵回头笑:“没事!下次下手的时候轻点就行,洋人还给我医药费呐。”

    林玉婵坚持道:“这不是我的事,而是你们大家的事。我只是个摇旗帮忙的。如果真的罢工, 从今往后, 所有行动都需要集体投票通过,决不能我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说了算。”

    早知道洋人工厂严苛,可是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香港“红旗帮”, 在大清闭关锁国时期, 曾是南中国海上数一数二的海盗势力。乾隆嘉庆年间,海盗头子郑一拥有船只千艘,党羽万人, 掳疍家娼女为压寨夫人,后者人称“郑一嫂”。又掳一年轻渔民张保仔为养子,乘着挂红旗的海盗船, 横行雷州半岛及珠江流域。

    郑一意外身亡后,压寨夫人改嫁给便宜儿子。张保仔和他的继母郑一嫂成为新的雌雄大盗。他们击沉了无数中外商船,掠取财富不可胜计。

    嗡嗡的声响无端而起,渡海小轮自尖沙咀而来。露天甲板上挤满了人,让那轮机不堪重负,桨叶无力地拍打海水,把船身歪歪扭扭地停在简陋的竹搭码头边。

    “记得我们的四个条件?一旦达成,即刻复工。这样才能取信于人。”林玉婵立刻道,“不能临时加条款。如果洋人提出用涨薪来代替某个条件,需要暂停谈判,让全体女工表决同意。”

    苏敏官轻轻给她满上茶。

    “小张,”他忽然低声命令那青春痘工头,用眼神指点,“船厂有洪门组织,料想明日会顺利些。结束之后,你叫几十人,充作围观群众,到她们谈判的地方看热闹,别让人赶走了。”

    “纯甫去苏州上任了?可惜可惜,没机会给他践行。当年我俩同在宝顺当跑楼,又是同乡,处得可好了。后来他创办博雅,我还参加了开业剪彩呢。”徐润眉笑眼,先述说了八百字革命家史,然后殷勤地给这个容闳的接班小妹妹倒茶,“如果他还在,这合约他估计会给一笔勾销的。毕竟如今花衣市价……呵呵……当初谁也没想到哇……如今库存积压得太多,你看,我已经三天没睡觉了……”

    郑观应坐在一旁不说话,只用牙签挑话梅,冷不丁来一句:“赚这个钱,真好意思。”

    “我同意敏官的意见。这事的主要矛盾确实不在监工。”她说,“而是洋人老板不拿咱们中国工人当人。姐妹们,咱们如果只是咽不下这口气,那讨到五十两丧葬费确实已够了;可是我知道,大家要的不是钱,而是尊严。今天把监工换了,明天他们还会有其他理由来让你们不好过。也许不会再有人撞死,但依然会有人因着各种其他的原因,被他们害死,害得没法做人。到时候再闹一轮,得一点赔偿,还是原地踏步,工人待遇永远不会好转。”

    但是这“卖空”的概念,苏敏官一听就懂,笑道:“内地的粮栈、粮市,为了稳定价格,常有你这样的操作。但是派去的官员不谙市场规律,一起中饱私囊。现在民间商人根本不允许做这种事……嗯,洋商倒是会借出股票,不过利息奇高,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否则根本赚不到钱。”

    苏敏官早早就说要来看龙舟。今天顶着烈日,来到一座位于报废帆船上的小酒馆,定了雅座。

    回去以后,她也不用苏敏官帮忙,自己认真撰写了投标书。参考了徐建寅的专业建议,最后让各位经理过目。根据江南制造局的生产能力和产品计从哪国订购哪种钢材,性能参数单价各是多少,最终的产品品种、产量、所占比例、何时运抵、如何保存……厚厚地列了几十页的大纲。

    “林姑娘,三娘送你的衣服收到没有呀?舒服伐?”生丝库房里,常保罗眉开眼笑,介绍道,“那是她家一个香港的亲戚送来的料子,花旗国缫丝机的成品,中国没有!你不是要去美国吗?要是能带一套那种机器,我们‘孟记丝行’包准给你明年三成以上的红利……”

    常保罗眼下已经是俩孩子的爹,性格愈发温糯,三句话必提老婆孩子。林玉婵估摸,这“缫丝机”的主意,多半也是孟三娘撺掇的。

    她定期巡视博雅各分号,争取在赴美之前,安排好下半年的所有工作。

    眼下中国商人争相办实业。扩大丝厂、引进新型缫丝机貌似是个不错的主意。

    旁边的男男女女唏嘘一阵,有人跟他比惨:“我们几家洋行集资设立的淞沪铁路公司,钱都到位了,可恶的上海道台硬是压着不批,天天派人上门骚扰,宣读他们那陈腐的儒家旧典,试图说服民众我们是撒旦。结果怎么样,五千英镑打水漂……”

    众恶汉只见又来一车子女眷,只当也是来闹事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林玉婵慌忙闪避,跑两步,路边伸出一只肥胖的脚,把她绊了个拖泥带水。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响。

    一艘崭新庞大的木质蒸汽兵轮自码头下水,漆着船名“恬吉号”。照片里是一个明媚的盛装小妇人,在一众中国官僚学者的簇拥下,举起一瓶香槟酒,用力在船首击碎。摄影机捕捉了玻璃瓶破碎的瞬间,好像烟花四溅。

    突发状况太多,林玉婵请来两位经理,用最快的速度追平了博雅公司这几日的近况,做出安排指示,然后让周姨把郜德文请来,请她帮着安排保良局女孩到玉德女塾去修文化课,预备着几个月后出洋。

    幸运的是,新成立的、总部位于香港的汇丰银行,由于未曾参加大规模投机,倒是有惊无险,平稳地度过了危机,不仅业务照常,还给身陷泥潭的港英政府提供了十万港币的紧急贷款,一举取得港币发钞权,当年股息率达到10%,成为矗立在风雨中的赢家。

    再说,上次地产风波,就算有洋商亏本跳河,但也有人赚得盆满钵满呀!不赌一赌怎么知道。

    林玉婵不敢再推销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等到现在的捻乱过去,直到几十年后的义和团,这期间国内相对和平,不会再有像洪兵起义、太平天国那样的大规模兵戈。

    虽然其中少有妙龄窈窕之尤物,多是五大三粗之悍妇,可毕竟是罕见之景,多少光棍汉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女的!

    女工们不是什么扭捏闺秀,不怕被人看。反而自发形成了公关小组,一遍遍跟人们解释自己的斗争缘由,狠狠争取了一波来自贫苦老百姓的同情。

    佛南先生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洋人没一个好东西”,马车被围观人群挤得退了又退,气得胡子倒挂,恨不得当场发动第三次鸦片战争。

    “其实孔扒皮这种人,只是洋人用来驯顺你们的工具而已。他坏,但不是最坏的那一个。”林玉婵端一杯茶,已经跟姐妹们混熟,娓娓谈心,“问题的关键在于,洋人老板不把咱们女工当人看。洋人的态度摆在这,底下的买办、监工,才会狐假虎威地作践人。你们想想,除了孔扒皮侮辱人,其他人难道就对你们好了?在纱厂干活的其他时刻,难道就公平了?”

    她这一提点,顿时有女工表达不满:“是啊!总管中午根本不给时间吃饭,只一碗冷水泡饭,还要五分钟吃完,我以前的婆婆都没这么苛刻!这两年我的胃肠时时痛,也不知是不是吞冷饭吞的。他们总管和买办倒好,每天一小时午休,细嚼慢咽,端着盘子催我们上工!”

    归根究底,博雅有两位高知经理,人还都老实,培训出的下属也都有良好的工作习惯。记账记得精细科学,收条票据一样不少,核账的时候一目了然。比过去义兴的草账,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乱划拉几笔拼出来不可同日而语。林玉婵不敢再推销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主营茶叶加工业务,经理赵怀生,技术总属商号徐汇茶号、安庆茶栈、外带孤儿院绘画部。主打品牌包括兴瑞牌机制茶、博雅手工精制茶、小博雅、还有一些不同品级的衍生品牌。然后一切回复正常;却也有学者头头是道,分析南方棉花种植园已经大多毁于战火,美国经济崩溃,势在分裂,成为又一个欧洲。

    林玉婵坚持道:“跟客户讲信誉,这不是以德报怨,这是基本的经商原则。就算从利己的角度出发,如果所有中国人都这么做,岂不是落人口实,让洋人更有理由看轻咱们、算计咱们?这世上没什么商品是无法替代的。棉花茶叶,洋人可绸他们可以不穿,他们本国的纺织工厂,能织出源源不断的优质洋布;至于干货、药材、皮毛、土货,南洋日本都有售卖,洋人之所以来中国买,还不是图个质优价廉。洋人也不傻,若是连年被假货坑害,何不转去别处?长此以往,谁的买卖都做不成,一个。”

    “这是商会加盟户的‘信誉保证书’。我管不得全中国的商贾,但衷心希望咱们商会的伙伴都能在上面签字画押,力作讲信誉、不掺假的外贸商人。凡是签了的,若有客户质疑诚信,商会给他额外作保。当然,若发现有造假之举,商会也会追讨相应罚金。如果哪位老板坚持要跟洋人‘以直报怨’,不愿做这个保证,可以无条件退会,下半年的会费足额退还。”

    地产风波已经被抛到了时代的浪潮之后。眼下的台球俱乐部又重新整修过,外面金碧辉煌,完全看不出萧条的痕迹。由于上下占了三层楼,急需客源,于是推出新规定,每周一次,若有洋人邀请,可以接纳体面的华人客户前来娱乐消费。

    “交会费”容易。但交了会费就得上名单,万一遇上个疯狂的地方官,拿“剿匪”当乐趣当政绩,就是不必要的风险。

    还是得仔细跟姐妹们说道说道。

    况且天地会创立以来,一直是个很传统的帮派组织,少数女会众都是跟男众沾亲带故的,没收过大批陌生女眷。林玉婵当然对此不以为然,但她还是不能自己做主,免得给苏敏官惹麻烦。

    几个洋商哈哈大笑。

    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不知道,这个中国魔术师,上个月,他差点一手炮制了上海商界有史以来的最大损失——你们知道他煎的牛排有多硬吗?哦我的上帝,现在我的胃部还隐隐作痛……哈哈哈哈……还有那锅奶油蘑菇汤,他尝一加点盐我们一桌子人差点脱水而死,才发现他用来尝汤的勺子,里面的汤一直没换过……”

    她想起扫地工、修机工作为联络人,一次次给她带来的希望和指示:“要斗争就不能怕流血。但咱们也不能傻傻挨体罚。罢工那日别怕热,穿厚点衣服,后背垫棉絮,鞭子抽人不会要命,顶多疼一小会儿。如果真有人要伤你,姐妹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孔扒皮意在警告,也不敢真把女工抽残了,平白影响效率,这一鞭并不是太狠。客家妹后背垫了棉花,一鞭子下去,果然并不太痛,完全能忍。

    不少心眼小的洋人就很不痛快:雇你就是为了让你甄选市场、压榨华人,给我们置办最便宜最优秀的货。到头来你谁都不压榨,直接左手进右手,自己给自己下订单?

    车夫见这女人居然随身带枪,萎了,嘟囔骂人,什么“疯婆子”、“神经病”、“拉你老子倒八辈子霉”……

    石鹏把那车夫拉到后面。十分钟后,车夫哭哭啼啼地招了,说有一伙流氓许诺付两块银元,让把这小娘子拉到偏僻地方,具体要干什么他真不知道。车夫不敢得罪地痞,只能照做,好汉饶命……可怜巴拉哭诉一大堆。

    居然是一副小型油画。土山湾孤儿院的油画课开了两年,培养出一批有绘画天赋的孩子,除了绘制高端茶叶罐、给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绘制插画,不时也接点私单,给在沪洋人绘制肖像、给教友提供圣像之类,俨然已能自给自足。近来孤儿院搞感恩活动,捐款超过一定数额的金主,不论华洋,都让孩子们绘了一幅小肖像,作为回馈。

    苏敏官也有点出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们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洋人们太循规蹈矩,看到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方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看来,这才叫“社交”,才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可。

    当然他始终不懈努力地推销他的“外派留学生”计划,每年都要找机会提上一两次。但不是经费紧张就是上官无暇,要么就是有人丁家干脆把他忘了……就这么一年年蹉跎,直到去岁,运气终于眷顾,又或者是上面的官员实在烦了他了,于是两江总督曾国藩和江苏巡抚丁日昌联衔入奏,请朝廷“采择条陈而实行之”,批准在上海成立“幼童出洋肄业局”,待时机成熟,便可赴美。

    “那我们可不知道,”买办冷笑,阴阳怪气,“也许她生了重病,早就不想活,借此讹一笔给家里人——这种案子以前有过不少,我们都被坑习惯了。也许她跟监工有私怨,非要陷害、拉他下水。也许她就是想吓吓人,谁知道没轻没重,不小心死了。也许她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自己抑郁想不开……都有可能哇!林夫人你年轻,不知道这工人能刁到什么份上!就算到了工部局法庭,你怎么证明她的死跟我们有直接关系?白花讼费!嘿嘿……”

    周一,纱厂罢工继续进行。那几个被“请客吃饭”的客家女工互相埋怨着,踏入厂房大门。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个读书人愤怒地指指点点,“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出来做工本就有违天理,还跟人吵架,还跟男人吵架!这种女人谁敢娶回家,养了孩子也都是一群刁民!平白拖累这世道!要是我婆娘如此不本分,我回家非打断她的腿!”

    几个人附和。

    又有知情人小声嚼舌:“我听这厂子买办说,死掉的那个女工,是偷带了纱厂财物,被发现,畏罪自杀的!这些妇人不明道理,只懂得亲疏远近,不知道德大义。闹了这许久,原来只是为了一个小偷!所以啊,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点没错!跟她们不能讲道理,只能打!哎,这洋人哪,还是心软。”

    她们想起买办信誓旦旦地保证。

    谁知,纱线还没绕好,几个女工围了上来。

    “干什么呢?”

    只有少数人,见林玉婵和自己同是底层出来的苦妹子,自己奋斗好几年,辛辛苦苦每月几块钱;林姑娘却青云直上,成了开店的老板,不免有些微酸。林玉婵得知后,每逢年节,都会请姐妹们去夷场吃西菜,送点衣裳鞋袜之类,很快消除了隔阂现在林玉婵才慢慢明白过来。不是众人有意瞒她。在十九世纪的大清,百姓心中根本没有人权观念。在工厂里被辱骂、鞭打、侮辱人格、乃至工伤不赔偿、十六小时连轴转……这些在她看来根本不能忍的工作环境,在女工们心里属于十分正常,根本不值得抱怨。

    而林玉婵的十五个女生,大多数也都是广东人,并且清一色全是无根浮萍,不是被拐的就是孤儿。这可绝对不能如实上报,于是紧急拍电报回沪,动用各种人际关系,请一些中产家庭把她们收为“养女”,再造祖宗十八代,取得“父兄”的签名允许,才能上岸。

    林玉婵在香港买了一堆近日报纸,每日阅读分析,寻找博雅的新商机。余下的时间跟女生们混混熟,教她们缓解晕船的法子。

    林玉婵笑道:“我们斗争的目的,是要解决迫在眉睫的需求。一旦目的达到,立刻结束罢工,继续愉快地挣钱。所以有些不切实际、或是无关大局的要求,还请大家暂时忘掉。这次斗争的诉求,我希望能精简到四条以内。大家投票表决。”

    第一,厚葬吴绝妹,洋人老板佛南先生、买办、总管,都要在灵前磕头,并给抚恤金一百两银子;第二,开除孔扒皮,以侮辱妇女罪移交工部局法办;第三,以后搜身一律由女子进行。如果没有抄身婆,女工可以拒绝脱衣;第四,若有工伤,工厂需要赔偿医药费,养病期间不许开除。

    常保罗也跟着帮腔:“林夫人是正经商人,每天赚钱赚不过来,管你纱厂闲事做什么?还有,这丝厂的最大股东是不才在下,不是林夫人。入股的还有怡和洋行唐经理,还有江南制造局译员徐先生,还有举人蒋芷湘先生……你们敢毁这里一包丝,我去工部局告死你!”

    “以我跟那些洋人打交道的经验,他们会给你们很大压力,尽量拖时间,让你们觉得,兄弟姐妹们开不了工,责任全在你们几个谈判代表,进而迫使你们让步。”林玉婵低头看看手里的笔记,有条不紊地说,“所以万不能答应今晚谈判,否则他们会拖到夜里两点,把你们拖垮为止。”

    苏敏官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沪上船运历经多年波折洗牌,义兴俨然成为资历最老的大牌船行之一。缺席了他,未免引人注目。

    于是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分别搭着自家或友家的沙船、帆船、轮船,招摇过海,先后莅临天津,当即被请进了利顺德。盛宣怀热情迎接,言明旅费官府一概报销,大家别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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