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博雅公司通过安庆茶栈, 在内地包了茶山,从产茶区直接收毛茶——萎凋、揉捻、发酵的步骤都在当地进行,而后续的十几道外销精制工序, 以前需要专门的技术人员手工完成, 如今大部分都可以交给机器,产量惊人。

    当然, 这些加工工序的具体细节以及各种参数,都是严格保密的。但林玉婵不介意让群众看一看蒸汽机工作的过程。

    西洋人在上海造厂, 万里迢迢运来先进机器, 通常喜欢藏着掖着,唯恐中国人偷学, 或者趁机偷点零部件之类。这样虽然安全, 但也导致群众愈发不理解厂房里的奥妙,进而生出各种可怕的臆测,有时还会酿成冲突。

    他笑笑, 很大度地咽下了对博雅公司的一串形容。但不言而喻,后头那些评价不会太好听。

    “博雅公司性质如何, 是骗子还是正经生意,班内特先生当然心中清楚。”林玉婵十分入戏,宣读圣旨似的, 又看一眼“班内特来信”, 说, “他也料到庭中会有人发出如此质疑。因此他请求传唤下一位证人。”

    赫德的秘书金登干咳嗽两声。

    “我……呃,我谦卑地代表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先生, 向尊敬的法官以及各位可敬的租界居民,说明一下博雅公司的情况……”

    赫德公务繁忙,依然派了秘书前来作证。不仅是因着和林玉婵的交情——赫德本身也看不上马清臣的小人做派, 觉得他往上爬得不够光明磊落。

    同是服务于中国政府的英国人,有时不免出现利益冲突,或是见解不合,两人互不相让,谁都没法用特权压人。

    因此,赫德也寻思给他个小小的教训,让他知道,即便是英国人,在中国也不能为所欲为。

    金登干秘书开口,从博雅公司的前老板容闳开始,说明这个公司的人员和业务如何靠谱,如今林小姐执掌博雅,应缴税款年年上升,并且从不拖欠,说明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更可贵的是,今年海关从德丰行订购的茶叶半途出问题,还是博雅公司紧急救场,不计成本地提供了茶叶替代品,让海关职员不至于茶叶断顿……

    同是服务于中国政府的英国人,有时不免出现利益冲突,或是见解不合,两人互不相让,谁都没法用特权压人。

    金登干秘书开口,从博雅公司的前老板容闳开始,说明这个公司的人员和业务如何靠谱,如今林小姐执掌博雅,应缴税款年年上升,并且从不拖欠,说明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更可贵的是,今年海关从德丰行订购的茶叶半途出问题,还是博雅公司紧急救场,不计成本地提供了茶叶替代品,让海关职员不至于茶叶断顿……

    从场面氛围来看,自己和康普顿小姐准备充分,不论是陈述还是证词,都得到了旁听众人的充分同情。法律也站在她们这一边。而马清臣呢,他那傲慢的态度本身就不讨喜,为自己辩护的陈词也无甚亮点。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保守人士对他表现出明显的支持。

    可是……马清臣自始至终都有恃无恐,方才休庭的时候,更是直接暗示,他似乎知道班内特的身份有问题……

    林玉婵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康普顿小姐。她神色轻松,正在为.班内特今日的成就而沾沾自喜,完全没感到危机。

    忽然,走廊里传来仓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匆匆而来。

    机器不吃饭,相当于一个无限劳力。频繁开关还费燃料呢。

    有人试探着问:“喂,老板娘,你们这制茶叶的机器,是从洋人手里买的?洋人也肯卖?”

    博雅公司在圈外名气有限,陌生人看到个年轻女子在主持厂务,第一反应是“老板娘”。

    而且,跟人工炒茶的细腻流程相比,机器部件大包大揽,无脑输出,猛一看确实非常简单粗暴,诚意缺缺。

    嗡嗡声音阵阵响,厂房里的机器依旧在运作。林玉婵让伙计们收拾摊子,自己抬头寻觅一番,匆忙追了上去。

    几年来,一点一滴的小事,被赫德条理清晰地列了两张纸。用不着什么夸张的语气和修辞,就能看出这个华人外贸公司确实是脚踏实地、稳健发展,是一个合适的投资对象。

    人群中浮起一阵轻微的嗡嗡声,表示赞同。

    林玉婵向金登干秘书点头致以感谢。

    “班内特先生认为,如果马戛尔尼太太的父亲还在世,也定然会同意她将一部分嫁妆投资给博雅公司。”林玉婵接过话头,“博雅公司的老板是女子,这并非它的弱项;恰恰相反,正因为此,马戛尔尼太太才能毫无顾虑地跟她进行投资交流。如果换成是男人执掌的公司洋行……”

    马清臣低声斥道:“诡辩!”

    几个茶罐基本上空了。博雅茶货经理赵怀生从中摸出小纸条,宣布:“甲乙两罐是机器制作,丙丁两罐是手工炒制。大家有心了,哈哈……”

    洪卑爵士:“肃静!”

    法官也头疼。这租界法庭真是如同儿戏,旁听观众还带随便发言的,以为开酒会呢!

    马清臣瞥一眼门口。由于天气炎热,大门敞开,能看到走廊外面的领事馆工作人员走来走去。

    没看到泰勒律师的身影。

    人们一下子嗡嗡议论起来。有脑子灵活的,已经猜到了林玉婵的意图。

    “太太,你不会是要让我们猜?”

    “正是。”林玉婵笑道,“机器制茶口味如何,我说了不算,得大家一同赏析。这样,若是能猜对全部四罐茶叶来源的,我送您一箱茶叶,口味品种随便挑。怎么样,有谁愿意试试?”

    众人失笑。

    这老板娘——哦不,女老板,还挺会玩!

    天下茶商千千万,用机器完成精制步骤的屈指可数。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茶商,也未必尝过机器炒出来的茶。

    不过,都是做了几十年茶货的老舌头,还能分不出机器和人工的区别?这林老板小瞧他们啦。

    几家友商当即欣然相应:“好!”

    如今茶叶出口旺盛,这几家外贸商行规模相似,倒也不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因此大家态度也都很友善,顺便跟博雅来了个商业互吹:“博雅的茶叶质量是过关的。我今儿不客气,拿你一箱回去,换换口味!”

    一群股东也表示:“尝尝就尝尝!我就不信没区别!”

    虽然都是一百两二百两银子的股东,但也很有当家作主的觉悟。朝林玉婵点点头,分头坐在茶桌边。

    大安少东家笑嘻嘻,撩起长衫,叉腿落座。

    “哎唷,佳人倒茶,今儿这茶格外香。”

    苏敏官大大方方坐她旁边,手里也托着一个小盏。

    尽管这是外销茶,是以洋人的习惯冲泡的。但他还保持着广东人喝功夫茶的倔强,赏色嗅香,浅杯细饮,姿态很是优雅。

    林玉婵故意挑衅:“猜得出来吗?”

    苏敏官不言,半晌,才细心地问:“你那甲乙丙丁四罐茶,真的是两罐机制,两罐手工?”

    林玉婵笑着点点头。

    在场诸多股东金主。她还不至于跟他们玩那种“四罐都是机器制的,你们都错了哈哈哈”的打脸游戏。说是一半一半,就绝无虚言,光明正大。

    苏敏官微微一笑,又啜一口。看着自己在茶汤中的倒影。

    俄而,那倒影里多了一个秀气的姑娘脸。她先是微笑,随后眼中慢慢盛了急切,耐心等他开口。

    “说实话,”苏敏官终于开口,“德丰行这秘制茶,比你卖出去的博雅精制茶,的确好上一点点。”

    林玉婵蓦然意识到,他其实是很懂茶的。十三行官商多以茶叶发家。他虽然没来得及继承家业,但自幼耳濡目染,品味差不到哪去。

    几年来,一点一滴的小事,被赫德条理清晰地列了两张纸。用不着什么夸张的语气和修辞,就能看出这个华人外贸公司确实是脚踏实地、稳健发展,是一个合适的投资对象。

    人群中浮起一阵轻微的嗡嗡声,表示赞同。

    林玉婵向金登干秘书点头致以感谢。

    不过,这两位冠军都不是茶商,而是对茶货一窍不通的股东:一个是常保罗的姨妈,一个是林玉婵最初的寡妇房东,让人大跌眼镜。

    大安少东家不服:“哎,我们这几个专门卖茶叶的,全军覆没,一个都没猜对?老板娘,你再看看,是不是纸条写错了?”

    两位老太太反倒谦虚:“我们不识字,都是瞎蒙的,哈哈……”

    抱着茶叶,开开心心地走了。

    有人不甘心地评论:“其实我品出来了,但你们都说甲罐是手工茶,把我带歪了……”

    不过,经过这一番品评,再保守的茶商也不得不承认,博雅公司引进的这些机器,至少质量上没有拉胯,还是可以跟手工茶同台竞争一番的。

    博雅的蒸汽机首秀暂时告一段落。众人嗟叹,先后走了。围观群众也欢声笑语的散去。依稀听得几个茶商在商量,有机会自己也弄个小型的炒茶机试试。

    林玉婵在后面喊:“设计机械,我有人脉呀!收费不贵,绝对靠谱!”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只不过他逆反心作祟,自力更生之后,很少经手茶货,近年更是直接改行,专心投入运输业。以至于林玉婵差点忘了,在场这么多喝茶的,这位才是最正宗的家学渊源。

    她有点紧张,问:“还是能尝出来?”

    而林玉婵觉得,区区蒸汽机,实在没什么可藏私的。以后还会有内燃机,还有电机。蒸汽机作为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辉煌成果,还能风光多久?

    西洋机器早晚越来越普及。她也许是第一个摘桃子的,但她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远处钟声敲响十一点。毛顺娘到了午休时间。她伸手招呼另一个师傅顶替,自己解开头巾,洗了手,笑嘻嘻地出来。

    看到一堆人围观,她又吓得进回去。还是不习惯在公众面前露脸。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哗,轮班倒,不用停工!像洋人纱厂一样!”

    奥尔黛西小姐和缓地自我介绍,在胸前画十字。

    “没错……这位善良的太太,从小就是虔诚的教徒。她许诺用嫁妆开办一所女子英文学校……我的几个学生正在那所学校学习英文,很快就能研读《圣经》……可是没了经费,这些可怜的孩子眼看要失学……”

    奥尔黛西小姐是租界中居住年限最长的居民之一,她就像个和蔼的邻家老太太,每天准时出现在清晨的钟声里。也许并非所有人都叫得上她的名字,但都对她怀有一种天然熟悉的好感。当这些侨民回到家乡以后,这个穿着古板碎花洋裙的身影,会镌刻在很多人的远东记忆当中。

    她今日友情出来说句话,立刻拨动了许多人心中的天平。

    大家再看向那一言不发的马戛尔尼太太,目光中添上更多的同情。

    马清臣压下心中的焦躁,叫小厮给自己换了一杯茶。

    律师出去临时替他办点事,应该就个把钟头的事。怎么还不回来?

    但马清臣依旧胸有成竹,字正腔圆地慢慢讲话:“在下也请求传唤几位证人……”

    整个租界里和他有点交情的人,今日几乎都受邀前来作证——无非是洋行职员、工部局办事员、教士、军官,全都是体面人,大家一个接一个的发言,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证明马戛尔尼先生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绅士,具有正直、善良、聪颖、尊重妇女的品格。他拿走妻子嫁妆的举动,并非出于贪婪,而是真正为自己的爱妻着想……

    证人们事务繁忙,有些人行色匆匆,迟到了好一阵,汗还没擦干就坐上证人席;有的说完话就告罪离开,一句话也不多回答。

    洪卑爵士也有些不耐,低声提醒:“马戛尔尼先生,这些千篇一律的证词并不会对你有太大的帮助。如果你的律师先生不及时回来,我也可以宣布开始判决……”

    他又转向林玉婵:“如果原告方还有补充证据……”

    “班内特先生认为,如果马戛尔尼太太的父亲还在世,也定然会同意她将一部分嫁妆投资给博雅公司。”林玉婵接过话头,“博雅公司的老板是女子,这并非它的弱项;恰恰相反,正因为此,马戛尔尼太太才能毫无顾虑地跟她进行投资交流。如果换成是男人执掌的公司洋行……”

    马清臣低声斥道:“诡辩!”

    不过这诡辩还真挺有道理。“女人投资女人”,不容易惹风言风语。

    被林玉婵这么一提醒,旁听席中有人笑道:“是啊,马戛尔尼先生,你的太太体贴你,爱惜名声,这才找到林小姐的公司进行投资——全上海怕是很难找出第二家如此优秀的女子产业——难道你愿意你的太太每天出入男人扎堆的地方,跟他们一起抽着烟,端着威士忌,高谈阔论什么利润和分红……”

    不过这诡辩还真挺有道理。“女人投资女人”,不容易惹风言风语。

    被林玉婵这么一提醒,旁听席中有人笑道:“是啊,马戛尔尼先生,你的太太体贴你,爱惜名声,这才找到林小姐的公司进行投资——全上海怕是很难找出第二家如此优秀的女子产业——难道你愿意你的太太每天出入男人扎堆的地方,跟他们一起抽着烟,端着威士忌,高谈阔论什么利润和分红……”

    因此,赫德也寻思给他个小小的教训,让他知道,即便是英国人,在中国也不能为所欲为。

    金登干秘书开口,从博雅公司的前老板容闳开始,说明这个公司的人员和业务如何靠谱,如今林小姐执掌博雅,应缴税款年年上升,并且从不拖欠,说明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更可贵的是,今年海关从德丰行订购的茶叶半途出问题,还是博雅公司紧急救场,不计成本地提供了茶叶替代品,让海关职员不至于茶叶断顿……

    此时其他客人也差不多喝完了茶水。有的胸有成竹,有的犹犹豫豫,都把自己的判断结果写在纸上。

    大安少东家自信地笑道:“甲丙是手工制作,听我的准没错!”

    洪卑爵士:“肃静!”

    法官也头疼。这租界法庭真是如同儿戏,旁听观众还带随便发言的,以为开酒会呢!

    马清臣瞥一眼门口。由于天气炎热,大门敞开,能看到走廊外面的领事馆工作人员走来走去。

    没看到泰勒律师的身影。

    众人惊讶不已,赶紧拿过空盏子,就着杯底儿几滴茶,再验证一下。

    稍作统计,还真有两位猜出了正确答案。林玉婵当即大方宣布:“各赠一箱茶叶,机器手工随便选!”

    反正只是个游戏,林玉婵设计这个环节本来就是为了宣传娱乐,不是真的跟大家决胜负。若是一个人都没猜对,她才尴尬呢。

    “没有了,法官大人。”林玉婵从容说,“班内特先生等候公正的判决。”

    她召集在场各股东友商,朗声道:“辛苦大家今日赶来,大热天的站了半晌,想必也渴了。我让人备了茶水座位,大家喝点茶再走。”

    她招呼伙计拿来几个马口罐。

    “还有,我想请大家玩个游戏。”她当场给罐子开封,笑盈盈地说,“这里有四罐茶,分别标了甲乙丙丁。其中两罐是机器精制,两罐是用我们的新秘方手工炒制。罐里有小纸条,写明这罐茶叶的来历。”

    “哦……原来如此……”

    所以,马戛尔尼太太计划用一部分嫁妆做慈善。这是正儿八经的英国贵妇的美德,做丈夫的不应该阻止。

    马清臣冷笑。

    “如果让我替拙荆规划嫁妆的用途,我当然也会拿出一部分来做慈善,而且会比她自己那业余的做法要更有效。”他说,“至于投资,我会为她成立一个信托基金,选择一些正经的外资公司,至少有一个资深年长的绅士经理来掌舵,而不是……”

    林玉婵睁大眼,一后背的冷汗,心想:完了……

    苏敏官忍不住一笑,当着这么多人,不好摸她脑袋。

    “别慌,”他迅速又把四盏茶水打乱,低声夸口:“我自有诀窍。”

    “博雅公司性质如何,是骗子还是正经生意,班内特先生当然心中清楚。”林玉婵十分入戏,宣读圣旨似的,又看一眼“班内特来信”,说,“他也料到庭中会有人发出如此质疑。因此他请求传唤下一位证人。”

    赫德的秘书金登干咳嗽两声。

    “我……呃,我谦卑地代表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先生,向尊敬的法官以及各位可敬的租界居民,说明一下博雅公司的情况……”

    赫德公务繁忙,依然派了秘书前来作证。不仅是因着和林玉婵的交情——赫德本身也看不上马清臣的小人做派,觉得他往上爬得不够光明磊落。马清臣冷笑。

    同是服务于中国政府的英国人,有时不免出现利益冲突,或是见解不合两人互不相让,谁都没法用特权压人。

    她召集在场各股东友商,朗声道:“辛苦大家今日赶来,大热天的站了半晌,想必也渴了。我让人备了茶水座位,大家喝点茶再走。”

    她招呼伙计拿来几个马口罐。

    “还有,我想请大家玩个游戏。”她当场给罐子开封,笑盈盈地说,“这里有四罐茶,分别标了甲乙丙丁。其中两罐是机器精制,两罐是用我们的新秘方手工炒制。罐里有小纸条,写明这罐茶叶的来历。”

    “哦……原来如此……”

    所以,马戛尔尼太太计划用一部分嫁妆做慈善。这是正儿八经的英国贵妇的美德,做丈夫的不应该阻止。

    马清臣冷笑。

    “如果让我替拙荆规划嫁妆的用途,我当然也会拿出一部分来做慈善,而且会比她自己那业余的做法要更有效。”他说,“至于投资,我会为她成立一个信托基金,选择一些正经的外资公司,至少有一个资深年长的绅士经理来掌舵,而不是……”

    他笑笑,很大度地咽下了对博雅公司的一串形容。但不言而喻,后头那些评价不会太好听。

    “博雅公司性质如何,是骗子还是正经生意,班内特先生当然心中清楚。”林玉婵十分入戏,宣读圣旨似的,又看一眼“班内特来信”,说,“他也料到庭中会有人发出如此质疑。因此他请求传唤下一位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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