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探听第一手异族八卦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康普顿小姐懂得见人下菜碟, 自己的闺蜜不敢瞎得罪,却知道林玉婵脾气好,不会因为多问两句她就不理人。

    林玉婵甚至觉得,如果她提供的八卦足够劲爆, 挣钱心切的康小姐肯定会火速开一个新马甲, 在报纸上连载一部“中国情侣小日常”。要是康小姐能靠披个马甲, 在欧洲出版一篇《露娜和她的秘密情人》之类的通俗小说并且挣到500英镑以上的稿费, 她肯定第一时间就把她的中国朋友给卖了。

    所以林玉婵嘴上把门很严,只是笑着回答:“每周去一家新餐馆——唔, 有几个还不错, 我可以介绍给你。他们不介意接待外国人。”

    康普顿小姐显然不满足, 啜一口茶, 笑问:“还有吗?”

    林玉婵想了想, “嗯……有时候什么都不做, 就去陪着他。”

    在外资船行价格战的铁拳之下,上次苏敏官口中的“全沪仅剩的九家船行”,此时已经变成“仅剩六家”。义兴的大部分业务龟缩至非开埠港口, 靠着各省天地会的塑料兄弟情帮衬,还能勉强维持个收支平衡。

    林玉婵上次对苏敏官耍了无赖, 不顾他的反对引进机械化制茶设备,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又赶上他买卖不好做,挨了自己一记直拳。她毕竟良心未泯, 觉得十分有愧。

    但她固守自己的承诺——她自己的底线是不肯退让的, 苏敏官就算怪她气她,她只能多哄哄。

    所以这阵子她有意乖巧,搜集有趣的书籍画册陪他看,帮他留意洋商的动向, 在他为着开源节流忙得彻夜不眠时,催他睡个午觉。

    最过火的,也不过是在两人都心情郁闷时,划船溜到远郊,打一天的靶,放松一下。

    林玉婵觉得这些并不算多么撼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因此只是略略叙述几句。在康普顿小姐听来,简直是凑字数流水账。

    她低声评论:“你们俩都没有父母管着,居然还这么规规矩矩的!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个有钱寡妇,没有讨厌的亲戚管束,我一定会过着像乔治·桑一样的生活——你知道这个神奇的女人吗?她是法兰西人,也用男人笔名写过很多作品,最重要的是她单身!——对,就这样。我得有一个年长的、爱我的伯爵资助我的创作,再找一个年轻的音乐家当情人,然后化名参加政治事务……但我应该最终是要结婚的,他最好是个环游世界的冒险家……”

    林玉婵含笑听着,连连点头,不时附和几句。心想我读过的那些玛丽苏小说果然源远流长,十九世纪就已经有了这么成熟的模板。

    康普顿小姐自己“抛砖”,没能引来“玉”,有点不甘心,想了又想,压低声音问:“露娜,你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但我有点好奇,像你这样……嗯,比较文明西化的东方女孩,会不会,嗯,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嗯,这个,嘻嘻……”

    林玉婵迅速扭头看窗外,藏住脸上一瞬间的红潮。

    她还挺会问!

    康普顿小姐是书院里的宝贝外教,她总不能摆架子,说再瞎问开了你……

    林玉婵看了看身边那些跟英文字母较劲的学员,确保她们的听力水准还不至于破译这里的对话,这才微微一笑,定睛看着康普顿小姐,倒把她看脸红了。

    “你是不是想干点什么大胆的事?”林玉婵反客为主,轻声问,“老实交代。”

    康普顿小姐赌咒发誓:“不不不上帝知道绝对没有……”

    中国人以为西人皆放荡,其实也是刻板印象。最起码英国淑女没有到处留情的爱好。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整个中产阶级的社会风气都非常保守,对女性更是强调道德和禁欲,跟大清可谓异曲同工。

    也就康普顿小姐身处万国租界,大概是被一些法国朋友带坏了,这才开始大胆思考一些如果在家里提到就会被罚饿一顿饭的危险问题。

    这些话她当然也不敢跟洋人闺蜜谈,找个中国人聊聊很安全。

    好歹她这问题提得还算尊重,明确表示“你不愿意可以不答”,比两年前那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的高等做派,已经有很大进步。

    林玉婵掂量了片刻,决定给她个面子。在康普顿小姐兴奋期待的眼神中,抿嘴摇摇头,表示回答。

    “哎呀呀,嘻嘻,”康普顿小姐掩口偷笑,“我还以为你……唉,中国人那些清规戒律太压迫人了,连你也逃不掉……”

    林玉婵好笑,心说,好像你们英国人没有清规戒律似的。

    她也大胆起来,凑在康普顿小姐那栗色的脑袋边,小声告诉她:“怀孕了很麻烦呀。”

    康普顿小姐一怔,随后红着脸点头。

    “私生子是很丢脸的。”她赞成,但马上发现华点,“你们为什么不结婚?礼节上不允许吗?你们是亲戚吗?”

    林玉婵想说“他不想”,但随后转念,这么说好像自己很哀怨似的。其实她自己也没这个打算,对当前流行的婚礼仪式也并没有很憧憬。

    她便道:“嗯……现在这样就挺好呀。结了婚,别人就会把我俩当成一个整体。提到的时候,先想到他,后想到我……或者根本不会想到我。”

    康普顿小姐咂摸这句话,沉默许久,干巴巴地笑道:“男人的征途是全世界。女人的归宿是婚姻。”

    林玉婵笑道:“我怎么觉得在和你妈妈说话?”

    康普顿小姐大笑:“看来这句话确实很让人讨厌!但是该死的,我们似乎很难逃脱这种命运。”

    林玉婵:“大概要等到下个世纪。”

    “你太乐观了,露娜。光说服体面的康普顿夫妇让她的女儿出门工作——不是做家庭教师,而是做记者、法官、医生那种工作——至少要花三百年时间。噢,生活太艰难了,我还是嫁个有钱人,等他死了,我继承巨额遗产,然后就可以干我喜欢的事……”

    “然后再恋爱。”

    “对,然后再恋爱。”

    “只要小心别怀孕。”

    “……”

    话题进行到这份上,已经是离经叛道得人神共愤。若有第二个中国人听到,多半会立刻拉来一批乡贤,先赶走洋人,然后对林玉婵进行就地审判。就算是让一个英国太太听上一句,大概也会被气得原地晕倒,必须用嗅盐来解救。

    两人很默契地结束对话,各自端茶喝。康普顿小姐意犹未尽,往茶里加了四块糖。

    隔两条街,教堂钟楼开始报时。女学生们收拾桌椅作业,站起来朝康普顿小姐鞠躬,然后先后告辞。

    门房来禀报,说康普顿小姐的马车已等在门外。

    “露娜?我答应你今天借坐我的马车。走。”

    林玉婵谢过,跟康普顿小姐一起上了马车,吩咐:“虹口旗记铁厂。”

    今天去交蒸汽机的尾款。她已经吩咐老赵和保罗在铁厂门口会合,等待交接验货。

    她怀揣两千两银票,自己走路心慌慌,保险起见,借个洋人马车狐假虎威一下。早就跟康普顿小姐说好了。

    马车走了二十分钟,两人继续瞎七八搭聊八卦,听到了铁厂里的轰隆声。

    林玉婵跳下车,还没来得及说句谢谢,眼前一花。

    “林姑娘。”

    几个大头巡捕扛着棍子,朝她走过来!

    林玉婵顿时一身白毛汗,第一反应是爬回马车里。

    一个巡捕抓住她手臂。

    林玉婵用力一挣,扳住车厢边缘,正色道:“干什么?我没犯法。”

    康普顿小姐探头出来,不满地嘟囔一句:“这是我的朋友,你们走开。”

    洋人的吩咐居然不管用。一个华人巡捕朝林玉婵一努嘴,说道:“有个洋官老爷找你,说你欠了他的钱。这位姑娘,麻烦走一趟。”

    林玉婵飞快回头。铁厂门口,保罗和老赵已经看到变故,撩着长衫快跑而来,旋即被巡捕拦住,恶狠狠地往后推。

    她再次定神,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最近的生意……没得罪什么人啊。

    “长官,你们大概弄错了,我是……”

    巡捕忽然让开。对面的马车里,跃下一个戴礼帽的洋大人。

    他面白唇红,细皮嫩肉,颏下两丛金黄色大胡须,腰间挂着一个中式印章盒。

    “林小姐。”马清臣摆着官架子,面色严肃,朝她点点头,“打扰了。我是来替我太太拿回她的投资的。”

    林玉婵看着马清臣那对飘摇的胡子,听着那磕磕绊绊的歪果仁口音,懵了一秒钟。

    心里划过郜德文告诉她的话:“拙夫被调来上海,督办上海洋炮局……”

    跟赫德一样,马清臣眼下是英国身,大清心,做着大清的官,身后有列强和朝廷的双重背景。他腆着并没有多少赘肉的肚子,笔直站定,好像一只趾高气扬的锦鸡。

    林玉婵定了定神,恭谨而坚定地说:“您的太太用她自己的嫁妆投资博雅公司,这些钱眼下已经购买了蒸汽机……”

    “作为她的丈夫,我对她鲁莽的理财计划很不赞同,我有权替她收回投资。我会让她来致歉的。”马清臣冷冷道,“我还有公事,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仿佛耳边轰隆一声,林玉婵一瞬间火烧脑门,整个人被愤怒淹没了。

    当初在酒会上那个自私冷漠、两头不是人的军事投机客,如今几个月没见,还是变本加厉的让人讨厌。

    郜德文女侠哪哪都好,就是选老公不行!

    不过如今马清臣是李鸿章手下的官,她不敢得罪。

    “这些投资已经换成了蒸汽机。由于是定制产品,铁厂不能退货。”她压着情绪,不卑不亢地放慢语气,“我可以保证,她的投资可以获得正向的回报……”

    马清臣居高临下,傲慢地看着她。

    这个古灵精怪的中国姑娘简直是个小女巫。自从新婚妻子认识了她,就不再是那个恪守传统美德的中国妇人,反而一天比一天有主见,经常让他感到自己的男性权威受到挑战。

    “你今天是来付尾款的,小姐,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里的商业运作流程。”马清臣为大清督造洋炮局,也学了一些汉语专业词汇,用起来头头是道,“你先把这些钱还给我。不然你就是冒犯上官,要治罪的!”

    不等林玉婵发话,马车里跳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英国小姐,没好气地打断了马清臣的话。

    “马戛尔尼先生,上个月家母的生日宴会多谢您赏脸。”康普顿小姐的社交礼仪无懈可击,即便是臭着一张脸,说出的客气话也甜美异常,“这位中国小姐是我的朋友,我认为您今天误会了。您的太太出于信任投资她的商铺,您应该支持您太太的决定,支持中国女商人的创业,而不是粗暴地介入两个女人之间的财务协定。这是对女性权益的践踏,是不平等的……”

    马清臣礼貌性地握了握康普顿小姐的手,不为所动。

    “林小姐,请你还钱。如果你坚持要霸占我家的钱财,本官只能就请你到工部局理事衙门去诉冤了。”他那五官端正的脸上浮起冷笑,“至于康普顿小姐,看在令尊的面子上,我不会向他透露今天见过你的事实。不然,如果康普顿先生知道你今天和中国女子同乘马车,为了中国人不惜跟同胞绅士恶语相向,当街鼓吹女权主义那套疯言疯语……我想令尊会很失望的。”

    同样是英国人,马清臣比康普顿小姐的食物链更高一层。他想,一个寄居租界的侨民小女孩罢了,又没有工作,又没有社会地位,她老爸的面子也未必多大,轮得上她对自己这个当官的指手画脚?

    康普顿小姐气红了脸,“你……你威胁我……你这个不尊重人的……”

    马清臣一个眼色。他身边的近侍上前一步,摸出腰间的□□,打算结束这个“先礼后兵”。

    康普顿小姐空有铁嘴铜牙,平日巡捕见她都脱帽,今天第一次被人亮枪——尽管那枪口指着林玉婵——她两腿有点顿时软。天气闷热,肋骨被束腰顶得剧痛,突然喘不过气。

    “别过来!放下枪!我们没犯罪,叫巡捕走远些!”林玉婵扶着康小姐,心头冒出万千委屈,她强行压下,音色发颤,“我……给你钱就是。”

    两千两热乎乎的银票,马清臣捏在手里数数,满意地揣进自己衣兜。

    “林小姐,我理解你想要跟拙荆搞好关系的心情,毕竟她是有封号的官夫人。”两丛萝卜似的胡须颤了颤,露出一个自以为宽厚的笑容,“但不必通过金钱的方式。你可以教她打打麻将、抽抽鸦片烟,或者听听中国戏剧……我都不会干涉的。欢迎日后来寒舍做客。”

    马清臣朝两位小姐脱帽致意,登上马车。随从侍卫小跑跟在后面。

    巡捕也扬长而去。老赵和常保罗慌张跑来。常保罗的长衫被扯得乱七八糟。老赵手里攥着一把银元,愣是没贿赂出去,被巡捕推了好几下。

    “林姑娘,那个洋官是谁?他为什么要抢咱们的钱?到底怎么回事?”

    “嘘,让她缓缓。”

    林玉婵慢慢坐在马路边,撑住额头。

    一切好像电影的快进镜头,让她来不及反应。巡捕的枪口在她眼前留着残影。空荡荡的挎包张着口,丢在她脚下,好像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一个官,一个洋人官,他要攫取她的任何东西,哪怕是要她命,她哪有反抗的余地?

    两千两白银!

    她无意识地扯着挎包的提梁扣。蒸汽机的定金已经交了,由于是定制产品,铁厂概不退货。这两千两银子拿不出来,铁厂反手告她一个赖账,她下半辈子别想安生。

    当然,追根究底,怪她太过贪心,轻信别人,以为郜德文多可靠,谁知到头来,也是被男人拿捏在手心的夫管严。

    ——“你和她总共认识多久?见过几次面?加起来有几个钟头?”

    苏敏官这乌鸦嘴!咒什么来什么!

    可是就连他大概也想不到,她已经真金白银拿到的钱,居然会被人光天化日抢回去!

    凭什么!

    热烘烘的风贴地而来,把冷汗推下她的睫毛,蛰她的眼,让她视野模糊。

    从安庆千里迢迢送来的图纸,划时代的蒸汽机近在眼前。她想做那“第一个”,怎么这么难!

    如果没有郜德文的注资,她原本没那么大的野心引进蒸汽机。现在蒸汽机造好了,经费却从她手里飞了,让她怎么跟股东交代!

    咔的一声,提梁扣将她的手指夹出一道红痕。林玉婵猛然缩手。

    模糊的声浪响在耳边。

    “……林姑娘?”

    老赵关心地看着她。

    “林姑娘,两千两银子而已,死不了人。”他安慰,“自己凑,找人借,先交上铁厂的尾款再说……”

    林玉婵慢慢点头,用力按着酸楚的眼眶。

    “好。我有点乱……你说得对,咱们得筹钱。”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在平时,大家手头宽裕,众人拾柴火焰高,两千两不是大问题。就算不想求人,也很容易就能找到钱庄高息借贷。

    但现在年景不好,人人手头紧凑。铁厂的科尔先生明确表示,必须立刻要现款,他的员工还等着吃饭呢。

    他凭什么!

    银子要不回来,只能且顾眼下。林玉婵飞速思忖,博雅的账面现银大约能挤出五百;其余一千五,股东们肯定是不肯继续投资的;员工们虽然攒了点辛苦钱,但离两千两巨款还有不小差距;苏敏官……就算拼着让他笑话奚落,他大概也拿不出这么多现款。就算他有,也未必肯借给她填这个他原本就不看好的坑。

    也许,可以在商会里筹措一下……但大家手头都紧,怕是要许诺极高的利息,才能拿到钱……

    常保罗小心提议:“要不要通知……”

    “先不要!”林玉婵一瞬间有点慌乱,立刻说,“先别告诉敏官。他也帮不上忙。”

    她跟员工们处得如朋友,大伙也多少知道她跟苏敏官关系不一般,早就超越了同乡和友商的情谊。

    至少苏敏官每次拜访博雅的时候,举止很规矩得体,给众人印象不错。他也对博雅的生意颇有照顾。因此常保罗想到向他求助,也是理所应当。

    但林玉婵心中不甘:苏敏官原本就不看好她引进蒸汽机的计划,觉得风险太大;眼下果然让他说中,他帮她收拾烂摊子也好,袖手旁观冷嘲热讽也好,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但……她转念一想,就算瞒着他,能瞒多久呢?

    自己绊了这么大一跤,还藏着掖着不告诉他,有什么意义呢?

    林玉婵叹口气,轻声改口:“如果他问起来,不妨实说。但不必管他借钱求助。义兴现在也很艰难。”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沓沓而来。一顶小轿倾斜,里面钻出一个高挑的贵夫人。

    “林姑娘!康先生,”郜德文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他走了?他……”

    郜德文一低头,看到林玉婵空空的挎包,全都明了。

    她火冒三丈,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吼道:“去哪了?”

    巡捕闻声而来,几个男男女女拼死拼活把郜德文拦住。

    “夫人,你不要名声了?你不要命了?”老赵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劝,“你是打算谋杀亲夫还是怎么?你闹起来那钱也不会回来呀!”

    围观的路人嬉笑指点,围观这一出莫名其妙的闹剧,评论几个女子的姿色。

    郜德文冷静下来,看着林玉婵通红的眼圈,有点绷不住。

    “对不起,对不起……我……”

    郜德文羞惭无地,小声解释:“清臣想用钱来打点官场,问我要了好几次嫁妆,我没给;今日他将我支开,我回家以后,钱箱就空了……我没想到他连我给你的投资也要了回来……我、我这就去追讨……”

    林玉婵已经发不出脾气了,静静地看着郜德文,不说话。

    高挑健壮的一个女郎,此时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蓦地一只手捂住眼,指缝里露出渐红的眼圈。

    “我、我可以先变卖一些首饰给你……”

    林玉婵疲惫地说:“是我没料到这风险。你回去,保护好剩下的钱,都贴身放好,别落得身无分文。我……我会想办法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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